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曾以千言挽年华   作者:张挽微 文案 他玩味地、不动声色地看她一路跌跌撞撞地成长,本该袖手旁观,却一不小心参与到她的成长中,给了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与霸道,渐渐堆积成山,最后亲自收了她。 “如果不是你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温暖成这个样子,一塌糊涂。”本以为自己是女孩中非常不幸的那个,被抛弃、被忽略、被欺骗、被利用,就是没有被温柔珍藏。可那人逆光而来,刺疼了她的双眼。 庄挽一直认为自家舅舅是她生命中的暖光、藏在梦里的铁马冰河。 却不知自己早已落进了他的双眼成了细碎的星光、缓缓流入寂寥多年的内心。 许你参与我的人生,许你拥有我的全部爱恋。 此文献给每一个渴望被温柔珍藏的女孩。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边缘恋歌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挽,简谦言 ┃ 配角:顾飞扬,庄乔思 ┃ 其它:叔侄,暗恋,甜宠,豪门   第 1 章   初秋的天气没有盛夏时那般叫人燥热,虽然小镇没有一丝秋天到来的迹象,但是庄挽知道秋天就要来了,因为高一漫长的暑假已经接近尾声了。   庄挽不知道的是,她人生的轨迹从这个秋天开始将陡然转变,毫无预告。   李家门前停着一辆轿车,李氏夫妇正和来访的客人说话,复习完功课的庄挽从二楼下来准备问候来客,只见客厅里除了李叔叔跟李阿姨外还有陌生的两位客人,衣饰讲究,男的气度不凡,女的雍容美丽。   他们看见庄挽,便停止了交谈。四人的目光都聚在庄挽身上。   气氛有点怪,庄挽是个礼数周到的,刚想开口问好,就被问了句:“你是小挽吧?”   简尔芙微笑着看她。   “阿姨好,我是小挽”,庄挽确定自己之前没见过这两位客人,又向着庄任华问了句叔叔好。   庄任华点头应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面容秀气,温温润润,眉目间透着灵动。   “长这么大了,真好……”简尔芙眼眶微红,招手让庄挽过来,好仔细看看,她丈夫在一旁低声说:“尔芙,来日方长,别吓着孩子。”   庄挽觉得奇怪,一时又不知该怎么问起,听这位叔叔的意思,好像以后她跟他们会常常见面一样,可在此之前,庄挽根本没见过这两位客人,也没听李叔叔们提过。   之后李叔以贵客来访、家里茶具过于陈旧为由,打发庄挽出去买一套新茶具。   沿着小镇并不算宽敞的水泥石路往镇里超市走,刚想掏出耳塞来听歌,就看见李京若从巷子里拐出来。   下周就是她们高中的百年校庆跟开学典礼,李京若从小练舞,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位舞蹈家,早就想在校庆上表演舞蹈节目。   用她的话说,就是要用一支舞,让自己一下子在学校爆红,所以暑假里每天跟其他同学去排舞。   庄挽拉了李京若一起往超市走去。   “有车、看上去挺有钱、还来日方长,到底是谁呢?听你说得那么奇怪。还有,我爸打发你出来的理由也太烂了点吧,茶都喝完了还买茶具!哎,对了,我们的演出地点已经确定了,就在学校礼堂,到时你可别乱跑啊,一定得来看我的表演哦!就算亲生父母来带你走也得看我的表演才可以走~”   李京若在庄挽面前滔滔不绝地讲,安静听的总是庄挽,而“亲生父母”这个词,从小到大,也只有李京若才会无所顾忌地拿来跟庄挽开玩笑。   想到什么,她停下脚步拉住庄挽,庄挽侧头看她,两人对望了一会,都知道对方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家里来的那两位,会不会就是……庄挽的亲生父母。   庄挽是李家捡养的女儿,这件事,李氏夫妇从未瞒过她。   当初夫妇二人在自家门口抱起这个与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同样可爱的女婴时,她身上除了包裹的衣物,只有一块医院里带出来的小硬纸块,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出生日期。   不知道是谁与谁爱情的结晶,不知道在谁的期盼下来到世上。被放弃,连放弃她的人是谁她都无幸知道。   “照你观察,那两个人真有可能就是……你爸妈,”李京若不大习惯往庄挽身上套“爸妈”这两个字,“但此时无论如何也应该有母女相认、父女相认、一家团圆的感人场面才对啊,说个'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他们,支开她的原因或许如他们所说“不要吓着孩子”吧,毕竟这么多年了。   庄挽心里有些苦涩。   “那我们赶紧回去确认一下吧,别买什么茶具了。”李京若说着就拉庄挽往回走。   “赶什么紧,来都来了,还是把茶具买了吧,总是要买的。”   就像有些事情,来都来了,急也没用,总是要发生的,不管她有没有任何准备。   “哎,你怎么就不急呢?你真不要先回去啊?哎,你去哪?庄小挽,你等等我!我跟你去就是了!”   收起从医院里带来的一叠资料,简尔芙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面上:“李先生,李女士,当初若不是实在无法,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轻易留下小挽。您们养育了小挽这么多年,我们庄家十分感激,也苦于无以为报,这个,还请您们务必收下。”   李氏夫妇瞥见那一长串数字顿时连连摆手,庄任华开口:“我们调查多年,原以为全无希望了,亏了两位不辞辛劳教导养育小挽,我们此次前来,是想把小挽一起接回去,弥补多年的空白。我知道李先生一直想把女儿送去M市学舞蹈,这是M市市中心一套公寓的房产证,署了你的名。”说着把证书从桌面上平推过去。   李氏夫妇的确很想把李京若送入M市的舞蹈学院,那可是享誉全国的舞蹈学院。可李家只是这小镇上中产阶级的家庭,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大半辈子,到M市那种消费极高的繁华都市生活也只能想想而已。可眼前……   门外侧边,回来的两个女孩站着没动,直到里面的谈话告一段落,庄挽才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进了屋去。   李京若还保持着呆愣状态跟在她后面。   她把茶具消了毒,重新泡了一壶茶,给四位长辈斟上,神情淡然,若无其事,礼数周全。   李京若一见庄挽这样子就觉得难受,她知道庄挽从小就是这样的,越慌乱越没办法时就越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小时候她不懂事抢她玩具零食时、上小学被人得知她时被收养的弃儿时……如今又是这样!   李姨听见庄挽的声音有些不自在地站了起来:“小挽……”   “李姨,没事,我都知道了。”   庄挽尽量平静地看了一眼今日之前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一句“实在无法”,放逐了她十五年,不知怎的,庄挽一时不想听他们当年是怎么个无法,只想让他们离开她的人生,既然缺席了那么多年,突然回来就要带走她吗?   “叔叔,阿姨,我————”   “小挽,不是说听见了吗,该叫爸爸妈妈啊!”庄挽的话被李叔打断。   转头去看李叔,她以为,就算不是亲生女儿,可十六年同在一个屋檐下,李叔李姨不会不顾她的感受就让她立刻接受。可现在看来,莫说照顾她的感受,让她立刻跟他们走也不是不可能了。   果然。   “小挽,这些年一直没帮你找寻到亲生父母,好在你命里福厚,如今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回到父母那里以后……唉,李姨舍不得你啊……”   心里升起一股熟悉的悲凉。   其实她又有什么理由留下呢?在别人眼中,这本就是一件美满无双的事,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自己心中复杂的情愫在不断翻涌。   紧揪着衣角,庄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小挽,我们来迟了,让你跟我们分离多年,”简尔芙略有些歉疚,“你看看可有什么要整理一下的,整理好了我们就回家吧,爷爷奶奶还在家里等着见你呢。”   庄挽淡淡地笑了下,转身往楼上走去。   “孩子,你这是……”李叔见她这样的反应就急得站了起来,也不说回不回,没个交代。   庄任华轻摇头让他坐下:“李先生,这孩子懂事。”从她进门后的反应他就知道她懂事,会跟他们回去的。   把简单的行李交给庄任华放进后备箱里,其实里面只装了些她舍不得留下的书跟必需的衣物。李京若上来拉住她的手,脸上挂满了泪水,哽咽着说:“庄小挽,你你……你一定要常回来看我们,不能把我忘了啊……我会很想你的……”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好了,我节假日会回来跟你玩的,又不是不再见了。”庄挽拍了拍她的背。又转向李氏夫妇:“李叔李姨,我有空可以回来看您们吗?”   “怎么会不可以啊?这孩子!叔叔阿姨想你还来不及呢!”   “那我先走了,李叔李姨保重。”   “哎,好!"   坐进车里后排,心里一片凌乱,上齿咬着下唇企图让自己失去血色的唇看起来正常一点。天知道,她心里翻涌着怎样风云,说变就变的轨迹,有几人经历过。   轿车缓缓开动,趴在车窗前向李家三口挥别,悲凉比难过来得多。   车子驶到看不见李家三口时,庄挽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同样坐在后排的简尔芙,把她的手拿过来放在双手手心间握着,“怎么手这么凉呢?”   庄挽不自然地轻笑着说:“从小就这样,天一凉手脚就都变得很难保暖。”   “那得在你房里再弄层地暖,唉,怪我从前都没注意到你畏寒的体质,还老是——”   “尔芙,给小挽讲讲她爷爷奶奶他们吧,免得回到家时紧张,”庄任华打断了简尔芙的话,又补了句,“其实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大家都是你至亲的亲人,只是怕你因没见过面而紧张。   简尔芙应下庄任华的话,手还是握着庄挽的手。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填补心里那份巨大的令人难受的空缺。   庄挽本来觉得她的话有哪里不对,经庄□□说,注意力便放在那个从未回去过的家上了。瞥一眼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她知道自己离小镇越来越远,或许真的是截然不同的轨迹。   那个家,会有这些年来她最想要的温暖吗?   第 2 章   小镇所在的B市与庄家所在的M市隔了几个省,轿车驶入B市机场后就有庄家的司机过来接管。简尔芙牵着庄挽的手跟在庄任华后面。这是庄挽第一次坐飞机,心里好奇,却没有四处张望。   起飞后庄挽就摊上大事了——晕机,于是在难受尴尬之余她深深觉得:这是一场弧度不具备丝毫美感的变轨运动。   以至于她在往后的人生里一摊上麻烦事就认定是最开始这场晕机预示的厄运。   在M市机场下了飞机,庄家的司机在机场等候,轿车一路驶进繁华的市中心,在一幢别墅前放缓然后驶进去停下。   庄家是政界里少数根基稳、位置高的政客之家,老爷子庄和光虽然退休已久,但威望还是在的,庄任华没有从政,却是商界大亨。   晕过机的庄挽有些头晕还有些紧张。下了车呆在原地直到简尔芙过来牵着她往里走。   一位脸上堆满笑意的老嬷嬷出来迎接,虽是笑着的,脸上神情却有些古怪,“回来啦!晚饭一会儿就好!哎,这就是小挽吧?我是家里的佣人,叫我黎嬷嬷就好!”   庄挽笑了笑点头。   “黎妈你又说什么‘佣人’呢?!被老太太听见了可又要恼了。”简尔芙笑说着换下了鞋,往客厅走。   庄挽也学着她换鞋,手指却有些止不住地轻微颤抖。   黎妈呵呵笑着往厨房走去。她在庄家待了四十多年,是当初跟着庄家老太太一起来的,庄家人也很是尊爱她。   客厅沙发一侧坐着一位跟简尔芙年龄相近的夫人,正在织毛衣,根据简尔芙在车上跟庄挽说的,这位应该就是庄家的大夫人陈芬茹,她的丈夫、庄老爷子的大儿子,庄任国,曾经是政界锋芒毕露的政客,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却意外丧生于一次飞机事故。   陈芬茹织得很专心,直到简尔芙跟她说话时才注意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来看见简尔芙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和站在她身后捏着衣角显得略微有些局促的少女。   “大娘好,我是庄挽。”脆生生的声音,眉目清秀,过分单薄的身板,莫名地让人心生喜欢。陈芬茹应下,温婉地招呼她坐下来说话。   简尔芙提醒,楼上老爷子还等着呢。庄挽回来归宗当然要先去见楼上的二老。   陈芬茹淡淡笑了,“一时倒还真是忘了,去吧,你爷爷奶奶等你好久了。”   庄挽跟着简尔芙上楼,心里也喜欢这位大娘,应该是个温婉如水的女子。   这栋别墅外表看是中规中矩的普通别墅,可屋内的装饰布局却高档别致得足以让第一次进来的人惊叹。   二楼东西南三边每一边都有三个房间,北边是一个小型古典的客厅,中间空出一个方形,三条螺旋状的楼梯分别通向东西南,方形正中的上空是一盏规格够大的琉璃灯,垂下数不清的琉璃挂坠。   庄挽突然明白了《红楼梦》里高姥姥初进大观园时的心情,因为此时的她就是这样的心情,惊叹、新奇、内心哗然,还有连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卑。   简尔芙在北边小客厅日本风格的掩门前唤了声:“爸、妈。”   “进来吧。”洪亮威严的男声。   果然具备书本里刻画的那些官老爷的典型特征,庄挽心想。   简尔芙拉开门,首先映入庄挽眼中的,是老爷子那张跟庄任华极其相似的国字脸,接着是老太太的满头银发。   问过好后,庄和光让两人坐下,没问庄挽任何以前的事,倒是给她讲了讲她往后的身份。庄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一家人一点也没把她归宗这件事当做归宗,好像他们早就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就是庄家流落在外的孙女,如今只是让她回来而已。   这就像古代从一出生就被送往某个州县、成年后才被允许回朝的皇子。   “尔芙,去给阿挽找个房间吧,明天开始就去学校上课。”庄和光说完啜了口茶。   简尔芙应下后带着她出了小客厅。庄挽注意到这全程老太太即她奶奶都没说话,低着头在抚弄怀里的猫。   说不清什么感受,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家里或者说这个阶层里,总会有待见她的人跟不待见她的人,但更多的,应该是漠然不关心的人,比如奶奶。   “小挽,那四个都是空房间,平时用作客房,你挑一个喜欢的,我让人给重新布置收拾一下,”简尔芙指了四个房间的方向。   庄挽选了东面一间采光较好、规格最小的房间,司机帮忙把行李拿上来后黎妈就在下面喊开饭了。   饭桌上只有陈芬茹和黎妈陪着老太太说了两句家常,剩下的只有各自安静用餐的咀嚼声,这让从小就习惯李家热热闹闹的餐桌氛围的庄挽觉得很拘谨,无异于一场煎熬。   于是一看到大娘陈芬茹放下碗筷,她就也跟着放下碗筷。   午饭后黎妈端来水果,大家在客厅里坐着边吃水果边说些家常。   原来家常是在这个时候说的吗……难怪他们在饭桌上都不讲话。   “尔芙,你看,那是谦言吧,他还真要回来了,上次听你提到还以为他只是跟你说笑呢!”陈芬茹边说边让简尔芙看电视屏幕里的财经访谈。   庄挽往嘴里塞了个葡萄,抬头看见屏幕里的面容精致、风姿无双的年轻男人,正在用流利纯正的英语接受财经访谈,这样的人,应该跑去演古代的潘安,怎么出现在财经节目里……   可惜在庄挽低下头再拿一颗提子的间隙,节目就开始插播广告了,待她再看屏幕时刚刚赏心悦目的画面就不见了。   “他早就想回来自己做了,之前是没合适的时机才继续留在美国。唉,他啊,从小就愛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从小就管不了,现在我也懒得操心他了。”简尔芙的又无奈又有些自豪的说,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就是她们简家的骄傲。   “说起来,要是简叔简姨看见他这么优秀,心里不知道要有多开心呢!可惜……”陈芬茹惋惜道。   “父母亲在天堂也会欣慰的。”简尔芙想起已经辞世的父母亲,不禁有些失色,想起什么,揽住庄挽的肩膀,“你看,他们不是在暗中保佑我找到小挽了么?”   庄挽听着,应该是她亲生的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了,而刚刚节目里那个男人约莫是她的舅舅,心里不禁讶异,他看着实在年轻,跟简尔芙应该差了十几岁。   吃完水果后庄挽上楼去整理行李,关门时,注意到西边正对面的那个房间,整个门都被刷成粉红色的,还贴了张卡通图画在上面,一看就是小女生的风格。   可是据简尔芙的话,庄家的人,除了她今天见到的,只有一位刚读大学的堂哥和一位远在剑桥留学的小姑,并没有哪个人,会住那样一间风格的房间。   又或者,是那位小姑年幼时的弄上去,只是后来一直没换吧,庄挽猜想着,关上房门。   虽然这是东边最小的房间,但比起以前在小镇上单人间的小窝,还是大得让庄挽不知道怎么布置才好。尤其是她带来的行李少之又少。   简单地洗漱一番,趴在床上摊开自己的日记本,她从小就喜欢在床上写日记、看课外书,所以李京若坚定地认为就是这个坏习惯使她年纪轻轻就架着一副近六百度的眼镜。   庄挽把被子覆在身上,支着肘回想一天发生的事,说不混乱是假的,虽然正值年少,多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幻想,何况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弃儿,人生中的某个节点一定潜藏着某种意外,但她没想过这意外来得如此快、如此让她意外。   她也不知道这个家……有没有她一直欠缺的东西。   明天就是新学年的第一天,要去新学校上课,会遇见新的同学……仿佛一切都将是新的。   不知道李京若一个人睡会不会害怕,反正她自己现在有些欣喜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悲伤。   窗外的星辰悄悄落下,庄挽枕着自己的臂弯睡着,做起了五彩缤纷的梦。   黎妈轻手轻脚地进来给她掖被子,望着少女恬静的睡容,有些不悦,她是知道其中隐情的,不求这是件好事,但愿不是坏事就行了。   太平洋的另一边,肯尼迪国际机场,年轻的男人披着黑色英伦式中长外套从车上下来,身量修长,气场冷淡,走进机场里。   第 3 章   M市机场。   刚下飞机的简谦言一边把搭在臂弯的深色围巾围上,一边跟助理吴宇交代一些事情。清俊的面容在长达十几个小时后的航班略显疲惫。“吴宇,先回公司一趟。”   “好的。”吴宇打开车门,“对了,德里先生在公司给你办了个欢迎会,说是要给你个惊喜。”   “既是惊喜,你怎么提前告诉我了?”他慵慵懒懒地带着笑说。   “我这不是让老板你有个心理准备嘛!”   吴宇在美国时就是简谦言的助理,现在简谦言回国发展自己的公司,他也自然跟着回来了。吴宇知道自家老板看着是温润无害、玉儿一般的人,其实心思比谁都深沉,平时不怎么言笑,但说出的句句话都像珠玉般能让人反复聆听的那种。   “那你现在就告诉他,我会竭尽全力避开这个欢迎会,或者让你代我参加也可以。”   “好的。”吴宇憋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向来行事低调、不喜张扬,不然这样一个叫人不由自主瞩目的人回国,排场早该胜过那些小明星了,看来德里先生又白忙活一场了。   M市一中高二七班教室内。   上完第一节课,庄挽低头在每本新课本前页写上自己的名字。幸好逢上新学期开学,这个班里所有的学生都是被随机分班的,彼此间都不认识,这就为庄挽省去了融入一个集体的烦恼,不会像中途插班生那样被班上同学好奇或关注。   看起来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切都还不赖。   忽而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抬头,原来是她同桌,程安,利落帅气的短发,可能刚从三亚的阳光沙滩回来,皮肤稍显黝黑,笑起来很是朗气。   只见她手里拿着两杯酸奶,咧着嘴嘻嘻笑着。   “庄挽,来来来,放下笔,我们来进行结交仪式。喝了这杯酸奶,以后我们就是出生入死的好哥们了!”连嗓音也是男性特征明显的……   庄挽莫名,这是什么结交仪式?!太、太草率了吧……   程安见庄挽吃惊的表情,暗暗得意,“本来应该喝酒的,但由于我们都是未成年人不能在没有大人监护的情况下喝酒,只能以酸奶代酒了,唉,真不是我诚意不够啊,我内心可是非常极其地喜欢你这个新同桌的。要不,我明天取得我爸妈同意就带酒过来或者带你去酒吧,其实我也觉得喝酒才够正式,他们大人都是这么做的,哎,对了,你爸妈同不同意你喝酒,如果不……”   “不不不,不用了,酸奶就好了。”庄挽打断她滔滔不绝、一本正经的话语,可算是见识到所谓“奇葩”了。   程安一拍大腿,又打了个响指,内心狂喜,这些年整日跟什么假模假样的名门大小姐一起玩,真是要闷死人,还被嫌太像“假小子”,人家明明就是“假小子”好吗!什么“像不像”的!又不能老跟男生们玩在一起,早就想抓一个这么温和内敛的女生来作伴了。   果真没看错,这一年的同桌简直太单纯……   于是两人就在课间“对饮”起酸奶来,并由此开始成为彼此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庄挽当然不知道她面前这个假小子是个人精,而程安也万万不会想到庄挽是怎样七窍玲珑的女孩。   两人的家离M市一中都挺远,中午若是回家也只能匆匆吃个饭,所以两人家里都是让她们在学校食堂吃午饭。上午的课结束后,两人一起向食堂走去。   “庄小挽你家住哪儿啊?”   “M市啊。”   程安抚额。   “庄小挽你今年多大呀,生日过了没?”   “未成年,生日还没过。”   程安翻白眼。   “庄小挽你想考去哪里啊?”   “大学啊。”   程安口吐白沫。   “庄小挽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程安直接倒地。   这姑娘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太迟钝,她就不能具体点答吗……   一场对话下来还是只知道她庄挽是庄挽,什么有效的信息都没获取到,程安觉得自己收到了打击。但愿她是太迟钝,如果是太聪明,那她戒备心也太强了。   下午举行完开学典礼后就放学了,时间还挺早,初秋的太阳也还挺晒,庄挽背着书包往校门走。   “庄小挽你居然不等我,太不够义气啦!”程安响彻苍穹的叫喊声如锁魂号一样,庄挽忍着笑停下来等她。   “有人来接你吗?”程安气喘吁吁地问。   庄挽这才想起,家里估计没人知道她会提前放学,这会儿怕是没有司机会在校外等,而自己身上只有一张大娘给她的公交卡,也没有现金。   庄家房子在M市最繁荣的地段B区,附近应该有公交车站,庄挽这么想着,跟程安说她会自己乘公交车回去。   看着程安上了家里的车,她往校门对面的公交站走去。   等了一会儿就有开往市中心B区附近的公交,可惜人太多,一路都是站着的;更悲催的是,她发现B区里面根本就不通公交车,只能在离B区最近的一站下车。   下车后,她在腿酸的同时发现,这个站虽然是公交路线中离庄家最近的一站,可放眼望去哪有庄家的身影,她是路痴来的……   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打车肯定不行,而且这里虽在市中心,却是富人聚集的一个区,根本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全是私家车。   简尔芙昨晚说,今天早上会给她手机,最后却忘了给,家里手机号更是来不及记下。   由于身世的缘故,庄挽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叶浮萍,现在好了,真成了人海里找不到家的浮萍了。   她也不记得庄家附近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问人也没法问。难道要她找个公用电话报警吗?还是站在公交牌旁等着庄家的人来发现她?   一辆黑色路虎驶过庄挽下车的公交车站。   吴宇看一眼车内后视镜,后座上,年轻男人的修长十指正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翻飞,薄唇紧抿,清俊精致的面容透着专注,吴宇几次想提醒他休息一下都没敢开口,怕打扰到他。   但他从昨天登机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一直在开各种视频会议、看各种资料,本来今天下午应付完一个饭局就行了的,又被庄家老爷子邀请去家里吃完饭。这么下去可不行。吴宇又看了看后视镜,正在想着怎么遣词造句提醒他休息一下,后座上的人就淡淡发了话:“有什么话想说就说,不要在后视镜里看我,开车得看前面。”   吴宇刚想用最朴素的言语来说,他就合上笔记本电脑,十指交叠放在脑后,舒展了下身体,“这里离庄家不远了,想劝我休息应该趁早。”   吴宇懊恼。   车子转过一个弯,简谦言淡笑着把脸转向右边去看路旁飞逝而过的树木。右前方一个背着书包独自行走的女孩在视野里一闪而过。   因为在学校找不到庄挽,同学老师又都没她的消息,庄家人已经有些乱了。   简谦言到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姐姐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急得对黎妈大吼:“我提醒了你把家里地址告诉她的!你是不是健忘啊!这么重要的事也能忘记?!”   庄任华不在家,老太太在楼上,老爷子打电话吩咐人去查后就坐着静默不语,陈芬茹只一个劲地心疼简尔芙,担心她又像半年前一样陷入崩溃。   眼看着天渐渐黑了,简尔芙跌在沙发上抓着头发急得喃喃自语:“万一思思又不见了怎么办?万一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都是我都是我,总是照顾不好她,我的思思,你怎么还不回家……”   简谦言进来,简尔芙一看见他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谦言谦言,我的思思又不见了!你快帮我把她找回来,天黑了她会害怕的,我知道你肯定能帮我找回思思,你一直都是最厉害的,我求你!我求你谦言……”   “先别急,我帮你找,你在家等着。”简谦言不大清楚庄家发生了什么事,但自己姐姐的病情这么糟糕,这个情况显然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陈芬茹和老爷子。   陈芬茹将事情从头到尾简单地说给简谦言,最后叹气道:“就是这样,现在那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查也得需要时间啊,可你姐……”   “是不是短发,穿校服背书包?”简谦言站起来,“我说那女孩是不是这样的。”   “是是是,是的,简先生可是曾在路上看见过她?”黎妈赶紧应道。   “不是!不是!我的思思是长发的!谦言,她是长发的!”简尔芙已经几近歇斯底里。   简谦言知道现在她现在已经混乱了,“我知道,我来时看见她了,我去把她带回来。”   心里的疑云积了一大片,庄家这么做,也许并不妥。   第 4 章   “吴宇,走,我们往原路返回,快点。”简谦言说着脱了外套上了车,一关上车门车就如离弦之箭般驶出去。   庄挽抱膝坐在路旁石凳上,电话当然没能打通,因为没人告诉她公共电话需要投币才能打。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能不能被寻她的庄家人发现,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总不能拦下一辆车向人家借电话吧。   但现在她更担心的是家里人一定觉得她麻烦了,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麻烦,放个学回家还能迷路。   事情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呢?昨天早上她还在小镇里复习着功课,今天晚上就在繁华的都市里迷了路。庄挽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蜷缩成一团   一辆黑色路虎驶过,又倒退回来停在她面前。“老板对不起啊,没、没刹住。”简谦言完全忽略吴宇的存在,石凳上的女孩全身蜷在宽大的校服里,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头顶。   庄挽听见停车声抬头,觉得从车上下来的年轻男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你是庄挽?”他开口,声音清冽,让庄挽讶异。   “你是谁?”不答反问。   “应该是你舅舅。”简谦言瞧着这女孩戒备得有些好笑的样子答她。   这下庄挽想起来了,那个财经节目上的年轻舅舅,只是真人比镜头上的更显年轻。犹豫了一小会儿,庄挽立马站起身来,“我是庄挽,舅、舅舅好。”   简谦言轻“嗯”一声算是应下,“上车吧,你妈妈她们很着急。”   车上吴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瞧着这小女孩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忍不住打趣道:“庄挽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   没想到这么一问,庄挽的脸上顿时升起红云,甚是尴尬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不、不是的,我……我刚来,不大认识路。”想了想,觉得缺了点什么,又去看旁边男人,“还麻烦舅舅来找我,不好意思啊。”   “来这里还习惯吗?”旁边那人问道。   “啊?哦,还、还挺好的。”庄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以后如果来不及通知让家里人去接你,就乘公交到这个站台。”简谦言让庄挽去看窗外的站台。   这不是刚刚自己下车的公交车站吗?难怪她感觉车子在倒退的样子,庄挽囧。   “然后往这个方向直走。”车子拐过站台向右。   “然后朝这个花圃的左边走。”车子驶过花圃一小会。   “就到你家了。”果然庄家就在眼前。   车子却并没停下,而是又往原路返回,吴宇才不管后座小姑娘疑惑的眼神,反正这是老板吩咐的。   “再走一遍,记下,其实很近。”简谦言也是无意间发现这条捷径的。   庄挽明白过来他的用意,“记下了,谢谢舅舅,以后不会迷路了。”   简谦言递过一张卡,“我名片。”   难道是我探究的眼神太明显了?所以他要用名片来告诉我他的身份?庄挽接过的同时心想。“谢谢舅舅。”   而吴宇简直佩服自家老板,对别人也就算了,对外甥女他的自我介绍也可以简便成这样子。   下车后庄挽就被简尔芙抱住,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自责道:“我的思思对不起对不起,以后妈妈会照看好你的,以后妈妈都听你的,不要再一个人离开家了好不好?”庄挽在她怀里听得一头雾水,自己不过是迷路了而已,何以引得她这般自责?   陈芬茹在一旁干着急,黎妈看着事情不太妙,赶紧说道:“好了二夫人,让小挽去冲个热水澡吧,孩子肯定累了,又受了惊吓。”   “好,好!妈妈陪你去洗澡好不好?妈妈陪思思去洗澡。”简尔芙说着就要拉庄挽去楼上。   “尔芙,小挽读高中了,自己会洗。”老爷子洪亮威严的声音。   简尔芙这才如梦初醒般放开庄挽,楞了一会,抚着庄挽的肩膀,“是是,小挽都是高中生了,瞧瞧妈妈这记性,快去洗澡吧,嗯?”   “好的,妈妈。”乖巧应道,庄挽满心疑惑却压着没问,她知道事情有些蹊跷。   看着故作镇定走上楼的女孩,简谦言觉得有些刺眼。   庄挽上楼后,大家都对这件事心照不宣,谈一些其他的话题。庄家老爷子庄和光对儿媳妇的这个弟弟是极为赞赏的,在他看来,简谦言年纪轻轻便有极强大的人格魅力,样貌学历品行样样都优秀,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女婿人选了。当初看好二儿子庄任华与儿媳妇简尔芙的婚姻,就是因为简家有这个儿子。所以每每瞅着简谦言有空,就以各种理由邀他来家小坐。   楼上庄挽冲完凉后在盘腿坐在床上边吹头发边冥思苦想,难道“思思”是她的乳名吗?为什么妈妈的情绪那么激烈?床上还躺着那张年轻舅舅给的名片,庄挽拿起来,“简、谦、言,执行总裁?JT有限公司?”给了她也看不懂啊,总之就是资本主义家一个。这样的人,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了吧,她随手把名片塞进书包侧边小口袋里。   楼下响起汽车的引擎声,庄挽晓得应该是那位舅舅的,拉开窗帘去看。简尔芙送自己弟弟出去,简谦言打开车门一只手臂搭在车门上,夜色里黑峻的眼眸更显深邃,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你瞒不了她多久的,也瞒不了自己多久,不要在自欺欺人的同时还伤害到别人。该尝试着去面对、去接受。”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简尔芙掀了掀嘴唇,最终没说什么。   庄挽在楼上完全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已经坐在车里的简谦言却朝这里望了一眼,吓得庄挽蹲下默念“他没看见他没看见……”   再站起来时楼下已经空无一人了,只剩夜色凉如水铺洒在院子里,晚风拂过树叶响起一阵飒飒声。   “小挽,我可以进来吗?”是大娘陈芬茹的声音。   “可以啊大娘,您找我?”庄挽边打开房门边问,用吹风机吹得半干不干的短发贴在额前与脸颊上,刚冲完凉肌肤显得粉嫩粉嫩的,眨着眼的样子看在陈芬茹眼里只觉得乖巧无比。   “哦,是这样,你把你下课的时间发短信给司机老王,以后他会准时到学校去接你的,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让你受惊了。”说着把手机递过来。   “不用了,刚刚回来的时候小舅告诉了我一条很近的路,我估摸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家,以后我先搭公交然后步行回家也很方便的。”   “你小舅?”陈芬茹不禁讶异,那人不是知道吗?怎么还会……况且性情向来冷清。   “是啊,所以以后我不会再迷路、不会再让大家担心了也不会给大家添麻烦了。”   “傻孩子,添什么麻烦呢,是我们疏忽了没有照顾好你。”陈芬茹笑着摸了摸庄挽的头发,“你表哥开学比你早,又得等国庆才回家,不然就能早些看看你了。”   “表哥是在M大上学吗?”庄挽听简尔芙说过,大娘的独子庄听辰是计算机天才,就是个性比较孤僻,不像其他富家子弟般喜欢广交朋友,也不喜欢出去玩。庄挽倒是很想见见这位表哥。   “刚读大一,以后小挽也考去M大?”   “我可不像表哥那样聪明,我还得很努力才行呢。”可不是嘛,M大可不止是M市最好的大学,在全国也是有名的高校。   陈芬茹觉得跟这孩子说话真是轻松又愉悦,忍不住又摸了摸她头发。   还想再聊点什么,黎妈就来喊吃晚饭了。   夜色里,简谦言挂了电话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站在落地窗前看都市的夜景,消化着刚刚电话里传达来的信息,他还真是没想到庄家人敢这么做,一旦被戳穿,伤害的人不可能只有那女孩一个。拆东墙补西墙,这就是庄家老爷子跟庄任华的解决方法吗?拙劣又自私。   翌日早晨,庄挽收拾好书包匆匆下楼去吃早饭,一下来就被浓烈的洋葱味呛得反胃,从小她就对洋葱无比反感,上初中时一个愚人节,李京若为了捉弄她把她的早餐中的一个豆沙馅包子换成了洋葱馅的,不知情的她一口嚼下去,满嘴都是洋葱味,害得她一整天都没胃口吃饭,还刷了七遍牙齿。   黎妈端出来一锅香浓的洋葱皮蛋粥,庄挽看见了在心里直叫苦。黎妈还盛了满满一碗给她,“黎嬷嬷,还有没有其他早餐,除了这个。”庄挽指着面前的洋葱皮蛋粥。   “你不喜欢吃洋葱皮蛋粥?你以前可是……”   “黎妈!什么以前呢,您老被洋葱香味儿熏晕了吧。”陈芬茹笑着说。   “小挽是不喜欢洋葱还是不喜欢皮蛋?”简尔芙温柔问道。   “洋葱,”庄挽喝了口牛奶,“我从小一吃洋葱就反胃,”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挑食的,除了洋葱,其他都吃的。”   “好了,知道了,不挑食最乖了,”简尔芙又转头对黎妈说,“黎妈,以后早餐别煮洋葱了。”   黎妈应了声“知道了”,给庄挽端来一叠蒸饺,庄挽仰脸对黎妈甜甜笑着说:“谢谢黎嬷嬷!”却没注意到黎妈眼里的不悦。   第 5 章   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了一个月。这期间庄挽几乎没见过庄任华,每次他回到家时庄挽已经睡下了,早上庄挽起床后他又去上班了。也很少跟庄家老太太即她奶奶说话,一来老太太自从庄挽来到的第一餐是在楼下跟大家一起用过后,之后的一日三餐都在楼上用,二来庄挽可以感觉这位奶奶明显不喜欢她。爷爷太威严,一般都是他问,庄挽答,而他问过的话十个手指头都数的清。黎妈忙得很,又总是陪着奶奶。   所以这样一来,庄挽每天在家时除了跟大娘陈芬茹和妈妈简尔芙说一些话,多半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做功课。要说起功课还真是令庄挽头疼,以前在小镇时稍稍用点心就能拿全级第一,来到这里后才发现人外有人。不仅学的东西难很多,这里聪明又勤奋的学生也太多。自从第一次周测差点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后,庄挽对待学习就认真又专注。她在这个家里本来就时常感到自卑,如果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只怕会扛不住自己的心理压力。   “庄挽挽,你这么认真不累吗?”程安咬着苹果坐在课桌上,这个庄挽认真起来真是无聊得很,课间也不爱说话了,约她放学后出去玩更是一次都没答应过,让程安觉得自己就是那种专门诱惑好学生变坏的坏学生。   庄挽正在预习下节课的内容,自动屏蔽了程安。程安转了转眼珠,凑近庄挽的耳边故作神秘地说:“庄挽挽,你有没有去过隔壁大学?就是我们M市号称最好的大学。”   “没有。”庄挽继续看书。   程安继续凑她耳边:“我昨天翻墙过去,哎呀我的天啊,你猜猜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庄挽继续看书。   程安不罢休:“我吧,就我!你看看我!”说着还使劲摇了摇庄挽的肩膀,这下庄挽的好脾气真是不够用了,合上书扫了眼程安,但程安完全不打算住嘴,“我翻过去就砸在一人身上,我心想吧,那必须得跑啊,结果被旁边另一人给抓住了——”   “说重点!”   “好吧,以上都是我编的,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去隔壁大学看看。”   庄挽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你编的东西跟你想跟我去隔壁大学看看到底有什么联系啊?!”   程安耸耸肩,“谁知道,高兴呗!不过你也不能老这么埋头学习啊,有什么意思呢?莫非你想考去隔壁啊?”   庄挽端正坐姿,看着程安正色道:“程安,我与你不同,我有的东西很少,很多你与生俱来拥有的,我可能要从未有过,但我也会贪心,所以我可能要很认真才能有希望得之一二。”比如亲情。庄挽在心里补充道。   此时上课铃恰好响起,庄挽假装没看见程安脸上震惊呆愣又有些羞愧的表情,打开课本准备上课,而程安直到下课铃响起才堪堪回过神来。   从此程安再也没有对庄挽认真学习这件事表示过不屑,甚至自己也被感染得认真了许多。   JT公司二十七楼总裁办处,两个女秘书刚刚接到一个从英国来的电话,说是跟执行总裁在国庆节有预约,可是总裁的日程表根本没有对方说的预约,于是她们就拉着从简谦言办公室出来的吴宇求助:“吴助理,您说像这样的电话要不要接进去啊?对方说的有模有样,还、还是位女性。”   吴宇甚是利落地回她们:“没有预约的不用接进去,如果是私人的她应该打总裁的随身手机。”   不过为避免差漏,吴宇还是把这件事跟简谦言说了下,正在签文件的简谦言微微挑眉,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下次这种事不用跟我说,你看着办。”这个游戏实在无聊,他根本没兴趣也没耐心陪她玩。   “好的。”果然是老板的作风,吴宇关上门退出去。   国庆节第一天早上,庄挽早早地爬起来吃过早饭后就为国庆节后的期中考复习功课,现在她觉得自己应该算是赶上班级的进度了,但还不够。她拉开窗帘让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感觉像又回到了小镇,很想打电话给李京若聊聊天,但简尔芙说要给她的手机一直忘了给,又不好下去一楼占着家里的固定电话来聊天。   楼下有些吵闹,似乎来了什么人。敲门声响起,庄挽打开,原来是大娘陈芬茹,只见她喜笑颜开说:“小挽,你堂哥回来了,下去聊聊天吧。”然后就去南边客厅通知奶奶去了。   庄挽也挺想看看这位声明在外的堂哥,整理一番就踩着楼梯下去了,没想迎面就有一人踩着楼梯上来,身量修长,气质阴郁,庄挽落落大方地开口问好:“堂哥好,我是庄挽”,站在楼梯上看着他走上来。   但对方只是略略看了她一眼便径直往楼上走,甚至连她那声“堂哥”都没应下。   血一下子全往脸上涌,庄挽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尴尬得一片红,但这远远不能跟此刻心底的凉寒相比。楼下简尔芙面露心疼地喊她过去喝牛奶。庄挽舔舔唇,露出八颗牙齿笑开来。像往常一样跟简尔芙聊了一下就又打算上楼去复习功课。简尔芙拉住她,“小挽,你堂哥他性格就是这样,不是针对你的,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不会放心上的,妈妈多想了。”庄挽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小挽真乖!去写功课吧。”   午饭时候,庄任华从公司回来,在楼上用了一个月的三餐的奶奶因为庄听辰回来终于下来一起吃饭了。   “阿辰在学校住得还习惯吗?不习惯就回家住吧,反正也不远。”老太太边说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挺习惯的,奶奶别操心这个了。”   “在学校读的专业对胃口吗?”向来话少的庄任华也问了句。   “嗯,自己选的,读着还挺喜欢,谢谢小叔关心。”   而黎妈则来了句“有没有相中心仪的女孩子?”……   一向沉默的餐桌竟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让庄挽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算是多余的那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样子,只好专心吃饭,而看着眼前这一排牛肉炖洋葱、洋葱水煮鱼、洋葱炒土豆……庄挽默默放下举在半空中的筷子,改用调羹默默吃白米饭。   应该是这位堂哥很喜欢吃洋葱,所以今日的午饭所有菜都加了洋葱。却无人记得庄挽是不吃洋葱的。   饭后他们还在茶几上吃水果聊天,庄挽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关上房门开始写日记,写着写着就有些困,索性趴在桌上小憩,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简尔芙端着盘水果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庄挽也眉开眼笑,“谢谢妈妈!”   “今天午饭没怎么吃啊,当心饿坏了身体,那可就长不高啦。”   庄挽刚想开口说洋葱的事,但想想还是没说,如果真的很重要,妈妈会记起来的。“现在你不是给我补回来了嘛!”庄挽端着水果在她面前晃了晃,语气调皮地说。   吃了两块苹果,庄挽略微有些迟疑地问简尔芙:“妈妈,你的……手机可不可以借我打一下电话?嗯……我想跟以前的姐姐聊聊天,就是那天你在小镇上看见的那个李叔的女儿。”   简尔芙起初似乎没听懂,愣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当然可以啊,那你先聊着,我去下面聊。”说着把手机放到庄挽书桌上。   庄挽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李家的电话……   晚上庄任华带着简尔芙去参加公司宴会,庄挽躺在床上睡觉,数了无数只羊还是没能睡着,一看闹钟都已经00::17分了,好像妈妈他们还没回来。庄挽觉得有些渴,索性起身去倒水喝。   打开房门后,刚想打开走廊的灯,却发现西边那间少女风格的房间里亮着灯,那里面平时不是锁着没人住的吗?庄听辰的房间也不在那边啊。于是庄挽拿着水杯摸黑过去想看个清楚。那间房的门只是微微掩着并未关上,她站在门前伸手去推——   “你在干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道阴沉还有着隐隐怒气的声音,惊得庄挽一颤,伸出去的手立即缩回来,另一只手拿着的玻璃杯落下去猛地碎裂。回转身,就着房间里投射出来的灯光去看声音的主人。   庄听辰手里端着一杯刚冲泡的热咖啡,冷冷看着眼前的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孩及地上的一堆玻璃碎渣。   庄挽看清是庄听辰,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堂哥好,我、我只是看这里亮着灯,所以好奇来——”   “关你什么事?”声音更冷。   庄挽咬唇,低下头,“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来收拾这些玻璃。”说着条件反射般蹲下去想用手将地上的玻璃碎片聚拢到一起,还未碰到,却被人抓着手臂用力一把扯起。   “你想干什么?!”庄听辰的愤怒的声音。   然后被用力推到一边撞上走道的围栏,围栏上的雕饰戳到左手小臂,庄挽疼得差点想掉泪。   “想自残上演苦肉计吗?!”庄听辰脸上布满厌恶与不屑,口气讽刺又冰冷得像把锋利的刀,直戳庄挽的自尊,“那也拜托回你房间去自残,别脏了我堂妹的房间门口。”   庄挽震惊,“你、你在说什么?你堂妹不就是我吗?”   庄听辰冷笑,“什么说什么,你以为你真的是庄家人吗?你以为你能代替她吗?我告诉你——   “阿辰!住口!”是大娘陈芬茹的声音,“回去睡觉!深更半夜的是要把爷爷奶奶吵醒吗?”呵斥完儿子,她走过来扶住庄挽的肩膀往庄挽的房间里走,“走,小挽,咱们回去睡觉,这里明天黎妈会收拾。”   却不知庄挽的内心在听到庄听辰的话之后,仿佛有一颗炸弹猛然炸裂开来。   第 6 章   那一晚庄挽都没有合眼,庄听辰的话语一直回响在耳中,她觉得自己一定被隐瞒了什么事,看着天渐渐地亮了,心里像被一把刷子用力刷过一样,又痒又难受外表却看不出一丝裂痕或伤口。   第二天大娘陈芬茹来敲门喊她吃早餐,庄挽拉开被子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才应了声“知道了,谢谢大娘。”然后继续盯着天花板。她在犹豫今天简尔芙回来后要不要问一问,又或者选择装傻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如果她不是这个家的人,为什么要把她从小镇里接过来,为什么要给她这样一个身份;而如果那些都只是庄听辰说出来表达自己的愤怒的,那他为什么要如此不待见自己,奶奶又为什么这么冷漠……这样的事情庄挽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但是她有一个绝招,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百试百灵,顶多自己累一些,这个法子从小到大都适用。   像往常一样洗漱下楼吃早饭,餐桌上只有庄听辰一人在吃早餐,庄挽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堂哥,早上好。”   庄听辰似乎有些讶异,抬头瞧了她一眼,除了一双黑眼圈堪比国宝外,竟别无异样。庄听辰放下还没喝完的粥离开餐桌,然后出门。   庄挽看着眼前的洋葱皮蛋粥苦笑,端起牛奶喝完,自己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条。其实她也就会下面条,煮其他东西时就会被李京若说是糟蹋粮食。但会下面条就不会饿死了不是吗?像现在这样。   之后庄挽像是完全忘记了那天深夜的事,跟简尔芙她们还像往常一样。庄听辰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只是冷漠不变。唯一有痕迹的可能就是庄挽小臂上被楼道围栏的雕饰戳到的伤口,没流血但是刮掉了一层皮,留下一道狭长的疤痕也不知何时会消失不见。   庄挽的国庆就这样在复习中过去,坐在期中考的考场里等待监考老师发卷子,她手心一直冒汗。人对事情就是这样,因为有所付出,所以格外重视。对人也是。   成绩单贴出来后,程安在庄挽耳边直嚷嚷着要她请客,“谁让你一下子就从倒数考成班级第一了呢!而本少爷连前十都没进去!当然要你请客啦!”   庄挽知道程安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说吧,想带我去哪鬼混?”   程安惊呆,没想到庄挽挽也会说这样的话,关键是还被她说中了自己的心思。于是程安就不客气了,“知道D区那里新开放的超大型鬼屋城吧?小爷好久没碰那玩意了,今天下午我们去过一把瘾怎样?”说完闪着星星眼看着庄挽。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要把自己形容成瘾君子?”庄挽无视她的星星眼。   “这么说你同意啦!那今天下午放学后别立马回家啊!我们自己打车去。”程安打了个响指。   “你手机得借我一下,我得告诉家里人一声。”   “别告诉我你没手机啊,我才不信!”程安说着把手机递给庄挽。   庄挽苦笑:“确实没有。”   下午庄挽跟程安坐在出租车里,程安激动地让庄挽去看窗外,“瞧瞧瞧!就是那个闪着七彩流光的倒锥台建筑物,听说里面什么恐怖的东西都有呢!”   庄挽被她的描述醉倒的同时,发现她说的鬼屋的左边的那栋超高的写字办公楼的名字甚是熟悉——JT。来不及细想就到目的地了。   程安高高兴兴地买了两张票,一张给庄挽,问她:“我想一个人先去最恐怖的那间嗨,你自己找刺激会不会怕?”   “不怕,你去吧。等一下在这里会合。”那是因为庄挽根本就没打算过要进去找什么刺激。   晚秋的风有些寒意了,看着程安进去之后,庄挽就拿着那张票站在鬼屋城外面,仰头看了看周围的建筑物,这一片都是M市的新区,矗立着的也多是办公的商务大厦,这鬼屋城建在这里看起来有些违和的感觉。又看见那栋写字楼“JT”,庄挽想起什么,在书包里好一阵翻找,最后在侧边夹层翻出一张名片,原来是他的公司,庄挽猜想小舅是不是没念过高中大学,早早辍学去闯社会的那一类人,不然看起来年纪这样轻,怎么就拥有这么大的一间公司呢?   面前有车停下来,庄挽以为自己占了道,往后挪了几步,那车的车窗却从里面摇下来,露出一张过分俊逸的脸,庄挽反应过来,一边心想为什么这么巧一边上前一些,清脆脆地开口:“小舅好!”   简谦言瞥了眼她身后的鬼屋城,庄挽立刻解释:“我跟同学来这里玩,已经跟家里人说过了。”说完见他没说话,又问道:“小舅是去公司吗?”问完才发现他车子的方向明显是跟去公司的方向相反的,不仅在心里懊恼不已。   “从公司出来。”果然,那人淡淡地回应,“庄挽。”   “嗯?”庄挽看他。   “课业还跟得上吗?”   庄挽讶异,家里人都没问过这些,“嗯……刚开始有些吃力,现在好多了。”   简谦言似乎点了点头,“不进去玩站在大街上做什么?”   “哦,我不喜欢玩这些的,晚上会做噩梦。只是陪同学过来玩的。”   “那上车。”   “什么?”庄挽以为自己听错了。   “顺路。”   这次吴宇没有跟他一起,司机在前面安静地开车,简谦言翻着文件,神情专注,庄挽把书包放在腿上环手抱住,沉默的气氛让她不适,看着旁边只见过一两次的人,她突然觉得有些哽在胸口已久的疑惑此刻似要喷薄而出,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小舅,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   简谦言抬头看了看她,合上文件,薄唇轻启:“说说看。”   庄挽微微侧过身,“以前,我没来这的时候,妈妈家里是不是有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   简谦言看着这女孩故作平静的眼神,知道她一定忍了许久,略略点了点头。   “叫‘思思’对吗?”庄挽再也藏不住心中的激荡,手抓着书包的肩带拧成一团。   “对。”既然她都问了,简谦言也不打算再同庄家人一起对这个女孩隐瞒,“半年多前失踪的。”   “她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对不对?那看来,我不是。”我只是随便找来填补空缺的那种。庄挽没说出这句话。心里却被凉意浸透。难怪庄听辰说她不是庄家人。   “你姓庄,年龄也相近,特殊的身世更是让他们的事情好办。”简谦言尽量客观地说给她听。   女孩的眼眶分明已经红了,却不见她哭出来。那些人如果有一点点在意这个女孩,又怎会连隐瞒都做得这么不用心,又怎会任真相摆在她面前还没有一句解释?为消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愧疚、为填补一个人离开之后带给另一个人的情感空虚,就想了这么一个主意来解决吗?似乎他们还觉得这是眼前这个女孩的荣幸。简谦言忽而对庄家人生出一些厌恶来。   这怎么会是一件好事呢?她又不是感觉不到奶奶她们的冷漠,不是察觉不到妈妈跟她说话对她笑时总是在透过她仿佛跟另一个人在说笑,庄听辰就更加的反感就更加明显了。她只是一直没勇气去证实而已。因为一旦证实,她就又成了那个如浮萍般在人世间漂泊的孤儿。像现在这样。   所以,这怎么会是她的荣幸呢?   庄挽坐在这开着暖气的车里却渐渐感觉周身冷得如置冰窖。紧抿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突然觉得荒诞不堪。就因为她是孤儿吗?所以可以随便伤害。如果一开始就说清楚,而不是拿着什么亲生父母的谎话来骗她到这儿来,也许她会好受许多。   人最痛苦的时候,不是毫无希望,而是被给予了希望,又瞬间被收回。她是个贪心的人,若是一直被抛弃也罢,给了她虚假冷漠的家还拿她当替身,只怕会深深地伤到她。   “还好吗?”简谦言见她一直没哭,抿着唇似乎沉浸在自己天崩地塌的世界里。   “还、还好,谢谢肖……舅。”庄挽顿了一下,“以后我还能叫你‘小舅’吗?”   “不然?”简谦言微微挑眉,“难道你打算回李家去吗?”   “难道你觉得我还要在这儿待下去?”庄挽语气甚至有些激动。   “可你知道,李家是收了东西的,”简谦言侧过头看着她,目光清冷,“即是收了庄家的好处,他们还会还了好处再把你收留回去吗?”   庄挽咬唇,“我想去试试,”抬头看简谦言,眼里盛着晶盈盈的泪光,声音有些发抖,“你能帮我吗,小舅?”   简谦言垂下眼把玩着手机,“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可以吗?”   “可以。”简谦言看见窗外的什么,让司机把车停一边,让庄挽跟着下了车。进了一间手机专卖连锁店。对庄挽说:“挑一部喜欢的。”   “嗯?”是要给她买手机吗?   “方便些,总是用得着的。”简谦言解释。   “可是……我不会挑……”可不是嘛,她没买过也没怎么用过,哪里会挑,带些忐忑地问简谦言,“小舅,能麻烦你帮我挑吗?”   简谦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第 7 章   拿到手机庄挽就后悔了,因为这是一部典型的老人机,应该只能用来接听拨打电话和收发短信。抬头去看简谦言,他轻轻一句“对老人和小孩应该一视同仁”,庄挽回了句“谢谢小舅”。   简谦言转身往门外走,庄挽才反应过来,低下头郁闷地看自己,其实不算小了啊……   回到车上,简谦言让庄挽把手机给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扣着手机迅速迅速输入了什么,老式的按键音在这种场景下响起竟让庄挽觉得挺动听的。为什么同一部老人机他用着就让人觉得优雅,自己拿着只觉得滑稽呢?   “通讯录里是我随身手机的号码。”简谦言把手机递还给她,却发现这女孩不知想什么事情想得发呆,“庄挽?”   “啊?”庄挽回神,接过手机,“哦,谢谢小舅。”脸上有些红晕,内心活动只有一个主题:为什么我要发呆?丢人、尴尬……   车子开进庄家大院,庄挽下车后见简谦言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心想他应该是有什么其他事要处理,于是趁着司机还没有发动引擎,轻轻敲了敲车窗,那人摇下车窗,庄挽趴在窗口上压低声音:“小舅,我周末两天都在家的,你不忙的时候打电话叫我,我会到那个公交车站等你。”说完认真到有点紧张地看着车里的简谦言,双眼仿佛落有星光,闪闪烁烁的样子。   庄挽觉得时间过了足够久,才听到那人清冽如玉的一声:“好。”   回到家的简尔芙问她玩得开不开心,庄挽乖巧一笑说很开心,在未确定李叔李姨愿不愿把她接回家之前,庄挽不打算让这个家里的人知道自己已经知情了,尽管他们也许根本不在意。   复习完功课躺在床上折腾手机,悲哀地发现真的不能上网,其实她自制力很强的,对学习也很认真,他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约束自己的,她又不是程安。想到程安,庄挽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居然完全把那家伙忘了!明天估计会被……   翌日到学校,程安炸毛:“庄小挽!!!世间怎会有如此不讲义气之人?!小爷我一个人在鬼屋城外面吹着寒风等着你,你却早早滚上回家去了,打电话过去竟然都睡了?!睡了!你可知道彼时我的内心想掐死你的欲望是有多么强烈吗!我估计你根本都没进去过,枉费我一片苦心巴拉巴拉……”   庄挽双手捂着耳朵只盼着上课铃快点响起。   周六早上,庄挽尚在梦中便被枕头下的手机铃声吵醒,这个手机号只有一人知道,庄挽一骨碌坐起来,按下接听键:“喂·小舅吗?”没喝水,软软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边轻‘嗯’了声,一贯清冽的声音,“整理好就下来,带上身份证,我在楼下。”   庄挽立刻拉开窗帘去看,院子里果然停着他那辆黑色路虎,车窗里的他从二楼看去眉目冷峻到有些阴柔之美,迅速洗漱换好衣服下楼去,客厅里只有陈芬茹在喝茶,简尔芙应该还没起床,“玩开心些啊小挽!”陈芬茹看见庄挽笑眯眯地说。   “好的,谢谢大娘,大娘再见。”庄挽心里疑惑着说。   打开车门坐进后排,才发现这次是简谦言自己开车过来的,庄挽稍稍靠前问:“小舅,你是不是跟大娘讲要带我出去玩啊?”   “有问题吗?”简谦言说着递过来一袋东西,“这是早餐,身份证拿了吗?等一下去机场。”   庄挽接过来,还是热的,一打开就飘出浓浓的燕麦香味,“谢谢小舅,身份证拿了。”她当然知道小镇离M市有多远。   陈芬茹在一楼看着他们的车绝尘而去,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无辜,如今有人有意援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燕麦粥啊?”庄挽把最后一勺燕麦粥送入口中。   简谦言瞥一眼后视镜里她唇边沾了些粥,把纸巾盒递过去,“我不知道,吴宇买的。”   庄挽拿过纸巾应了声“哦”,带着难以察觉的微妙的失望。   这次庄挽神奇地竟然没晕机,一路无虞地回到小镇,打了车往李家方向走,心里其实是紧张忐忑的,李叔他们愿不愿让她回去住,庄挽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她本就是弃儿,要说起情分,李家除了比庄家多养育了她十六年外,没什么差别,一样明目张胆地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她没什么更好的去处,比起当别人所谓荒诞的替身,李家至少还有李京若给她一些温暖。   “小舅,等会儿你要一起进去吗?”庄挽侧过身问旁边那人。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庄挽低头玩着手指,咬了咬唇,“我不知道怎样会更好。”   “如果我不去,谁知道你会听到些什么话。”简谦言转头看车窗外。   庄挽听不明白,但也没打算问,因为车子已经到李家门口了。   李氏夫妇正好都在家,简谦言也进去了。庄挽心里犹如有个人在拼命敲鼓。   听完庄挽的话,李氏夫妇面露难色,“小挽,你的户籍证件一应都被你爸妈拿过去了,他们的资料也都跟你的情况一致啊,怎么好端端说搞错了呢?”李叔抽完一根烟说。   庄挽听到这话有些激动,“不是搞错了,是他们明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领养我只是因为我……因为我……”庄挽也不知该如何向李叔李姨解释这样荒诞的事,一时语塞,“因为他们以前有个——   “小挽,”李姨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可能在你爸妈那里一时不太习惯,但无论如何,他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啊,我们养育你这么多年也只是养父母,这不一样的,再说……”李姨看了眼坐在一旁清俊的年轻男人,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庄挽当然知道李氏夫妇只是养父母,也明白了刚刚简谦言说的那句话,如果他不在这儿,还真是不知道李叔他们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李姨,我不是不习惯,我只是不想被当成替代,我在您家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李姨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眼里被逼出泪花来,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个度。   简谦言看了看庄挽,还以为这女孩是个不会哭的。   “小挽,即使像你说的那样,当什么替身,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庄家能给你更好的生活这是事实,怎么你不会这样想呢?”李叔口气甚至有些不耐。   庄挽看着李氏夫妇,眼眶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决堤,两行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替身有什么不好?!   “李先生,恐怕只有你才会这样想。”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开口的简谦言冷冷道,气场凌厉逼人,暗藏无数讽刺,与他温润的外表完全不符,却又莫名契合。   简谦言起身拉着庄挽往外走,女孩哭得脸上湿成一片,眼睛里全是泪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任由他带着自己回到车上,心里凉寒成一片冰天雪地。原来小舅说得一点没错,既是收了庄家的好处,他们又怎会舍掉好处收留她一个累赘?   简谦言递过来纸巾盒,庄挽抽了纸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李京若练完舞正回到家,看到自家门前停着车,车窗里的男人很是好看精致,再看旁边那女孩,那不是庄挽吗?可惜刚一喊她车就发动引擎开走了,李京若拔腿想追却被门口她爸爸叫住。   沿着来时的轨迹再回到M市,庄挽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像是陷入了自己封闭的世界,麻木地跟着简谦言走。简谦言知道她在重新构建一些内心深处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在这一趟过后已经轰然倒塌。接下来就是何去何从的问题了。   回庄家的路上,庄挽终于开口问简谦言:“小舅,你也觉得这样是可以的吗?”声音哑得不行,眼睛还有些肿。   递给她一瓶水,“你觉得还是可以的,对吗?”简谦言知道若非她有了决定,是断然不会开口问他的,这女孩的心性还是不难摸清的。   “等我高三毕了业,自己就搬出来住。然后把用过的钱都还给他们。”庄挽语气坚定。   简谦言轻扯嘴角浅笑,“当然可以。”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她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因为庄家老爷子不会让她与庄家脱离关系的。   车子驶进庄家大院,庄挽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今天谢谢你,小舅。”这是真心实意的感谢,不掺半分客气。伸手去开车门,旁边的人叫住她。   “以后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没什么起伏的话语,听在庄挽耳里却如万丈激浪。   “好,谢谢小舅。”看着消失在夜幕下的车,庄挽搓了搓冰凉的手,有些茫然。   简尔芙从屋里出来,给她披上一件外套,“听你大娘说,今天都出去玩一天,以前你跟你简舅可没有这般亲密的,也难得他一个大忙人肯抽出时间来陪你玩,以后你可不许再任性给我搞什么失踪之类的了……”   庄挽苦笑到简直想流泪,眼前这个她喊‘妈妈’的人,到底把她庄挽当成谁了,如今是一目了然的了。刚开始时还是能分清人的,自从她那次放学回家迷路受刺激后,就干脆把自己当成她那个失踪的女儿了。自己到底能不能在这样荒诞的家里生活到高三毕业?   第 8 章   从小镇回来后庄挽的生活又回到了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很多事情只要装作不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期末考临近,各班都进入了复习阶段,程安抱怨复习太枯燥,拉了庄挽去隔壁M大闲逛。   程安看见乒乓球场上有比赛正在打得火热,一定要过去围观喝彩,庄挽嫌太吵闹就没一起过去。一个人在球场附近随便走走看看,今天早上黎妈又煮了洋葱皮蛋粥,庄挽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煮面条的功夫当真要到达炉火纯青的层次。心酸的时候学着自嘲也是一项极其有用的技能。   球场里有什么人大叫了一声,庄挽刚抬起头打算朝那边看,下一秒就被飞至眼前的物体砸中,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不能自控地晕倒在地上,鲜红的血从纤鼻里不断流出来,一个穿球衣的男生跑过来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简谦言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桌面上的随身手机震动起来,这个号码他记得,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不禁微微蹙眉,然后起身离开办公室。   程安看完乒乓球比赛后到处找不到庄挽的身影,这姑娘平时都不怎么爱乱跑啊,应该就在附近。   而简谦言在M大医务室看到庄挽的时候,她躺在医务室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头,鼻子上敷着厚厚的湿棉花,额头的碎发被拨开到一边,脸色苍白到似乎一碰就会碎。简谦言的蹙着的俊眉又深了几分。   站在床边的男生看见简谦言微微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女生的小舅这么年轻清俊,他还以为会是个中年大叔呢。本来准备好的一堆道歉的话语一下子竟不知怎么开口。这个女生被飞出的篮球砸伤晕倒时,她的手机不小心滑下来,周围也没找到她同伴,他就只能拨给她通讯录里的人,而她通讯录竟只有备注为‘小舅’的一个号码。   “您好,您是她的小舅?”男生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问。   简谦言略略点头,过去弯腰把手掌覆在庄挽小小的额头上,温度正常,看来只是被球砸伤了鼻子,没有引起发烧。“晕了多久了?”   “大概有快一小时了。”那男生答。   应该快醒了,简谦言走出去掩上门打电话。   在宿舍听到有人说看见顾飞扬匆匆进了校医室,庄听辰还以为是他得了什么急病,过来却发现这家伙安然无恙地站在床前,而床上躺着的人竟是那个庄挽。   顾飞扬把事情简单说给他听,庄听辰听完后突然觉得莫名烦躁,“她不是在隔壁高中读书吗?”   “你说什么?”顾飞扬一时没听清。   “没什么,”庄听辰不想让顾飞扬知道家里的事,“你有没有通知她家长过来?”   “有啊,她小舅过来了,在外面讲电话。”   “什么?!”庄听辰难以置信。   床上的庄挽皱了皱眉醒过来,看见床边男生的背影,“请问——”   庄听辰回转身看她,庄挽短短地吃惊过后眼眸便悄无声息冷下来。顾飞扬见她醒来,迫不及待地上前道歉:“你好啊,我是那个不小心用篮球误伤到你的家伙,我真的非常抱歉!哦,对了,医务室这里只能简单地为你止了血上了些消肿的药水,等一下你可能还要做一些别的检查,这么可爱的小美女可不能因为我而破了相。”顾飞扬是那种长得极为阳光帅气的男孩,说这话时自然显得非常亲切,因为鼻子上敷着浸了药水的棉花,庄挽只能勉强把嘴角向上弯出一个弧度。   简谦言挂了电话从门外进来,正好看见了庄挽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庄听辰一时怔住,竟真是他。庄挽也有些吃惊,小舅这样忙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喊了声“小舅”便想坐起来,顾飞扬小心地扶了她一把。   “别动。”简谦言过去用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把她鼻梁上浸了药水的棉花拈起放在桌上的玻璃皿中,庄挽顿觉鼻梁上轻了很多,抬头去看简谦言,那人问:“头可还晕?”   “不晕。”   “那下来试试。”   庄挽听话地掀开被子的一角,被自己校服裤上的斑斑血迹吓了一下,好在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个一流鼻血就没完没了的,所以也不太在意,坐在床沿上俯身系鞋带。   简谦言见了血迹抬眼扫了顾飞扬一眼,后者不安地站着,只觉得像被谁打了一耳光,浑身不自在极了。幸好把她那件更惨不忍睹的校服外套脱下来了,否则应该不只是被扫一眼这么简单的事。他也不知道这女生流起鼻血来这么吓人,当时还觉得自己一定闯大祸了,万一脑震荡就完了。   庄挽刚想站起来,就被人打横抱起,抬头看见简谦言没有表情的脸,小心翼翼地说:“小舅,我可以自己走的。”声音软软的。   “我不认为你可以。”简谦言看一眼她校服裤上的鼻血,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鼻血滴得半条裤子都是。   庄挽明白过来也不好继续说,觉得手臂上凉凉的才发现自己的校服外套不知何时被谁脱去了,“那个,同学,”庄挽问站在一旁的顾飞扬,指了指凳子上的校服“能帮我把那件校服拿一下吗?谢谢。”   顾飞扬在心里哀嚎,这下完了。   果然,简谦言看见那件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校服后垂下眼,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冷,犹胜冰霜,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校医室。顾飞扬好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富家公子,此时竟觉得腿有些软。   庄听辰看着那人抱着庄挽离开的身影,不禁暗暗心惊。简谦言可能没认出庄听辰,毕竟两人也不算熟识。可是那人对庄挽,怎会这样不同?不是一向清冷到极致的人吗?   在球场外面守着的程安怀疑庄挽又抛下她一个人回家了,在这时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抱着一个女生向停车坪走去,程安觉得那女生的短发看着怪眼熟的,那不是她同桌庄小挽是谁?可还没等她跑上前去,两人就上了车。   车上,庄挽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敢稍稍靠前,去问依旧冷着脸、在开车得简谦言:“小舅,我们去哪?”这路明明不是回庄家的方向。   “去医院。”连声音也冷得让人害怕。   庄挽“哦”了一声后就没敢再说话了。   医院里吴宇早已联系好医生,给庄挽的鼻子和脑袋拍片检查,等了一回儿就出了结果。幸好没伤到鼻梁,也没脑震荡的迹象,但因失血太多,医生还是开了药方让她按时吃药。   吴宇去取药,简谦言带着庄挽进了医院旁边的商场,径直往服装专柜走,几个购物者看见庄挽校服上的血迹都下意识避开,庄挽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出来时换上一套白灰色运动服。   回到车上等吴宇的药,简谦言问庄挽疼不疼,庄挽咬紧了牙说一点儿也不疼,她才不告诉他从一醒来就火辣辣地疼。吴宇拿了药过来,看到庄挽苍白的脸色面露心疼,关心了两句才离开。   车子一路开回庄家,看着小舅的精瘦背影,脱了西装只穿一件黑衬衫,在华灯初上的城市里愈显神秘,甚至有几分妖娆,庄挽觉得今天自己又给他添麻烦了。   刚下车,在庄家门口焦急张望着的简尔芙就把她拉过去又是摸头又是摸脸的,庄挽努力掩饰的心酸与无奈尽数落入了简谦言的眼里。   翌日早上在学校见到程安,被问起昨天那个抱着她的人是谁,庄挽说是她的小舅,程安不信,“哪有那么年轻的舅舅?看起来顶多比你年长六七岁!”   庄挽稍稍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确不知道小舅的年龄,应该说,对他这个人的所有,都不算了解,却莫名其妙、不自觉地信任他。   期末考结束那天晚上,庄挽给李京若打电话,才知道她下学期就要来M市的舞蹈学校来上学了,她是那种不但舞跳得极好极吸引人,还长得很美的人,她的美是很典型的那种艳美,庄挽一直认为她会在舞蹈这一块开创出自己的小天地。   上午复习完功课,庄挽下楼去喝简尔芙嘱咐她要喝的中药,是上次流鼻血时开的。庄听辰不知何时回来了,坐在楼下沙发上捣鼓着一台电脑,旁边还坐着上次不小心用球砸到她鼻子的男生。   庄挽形式地喊了一声“堂哥”,顾飞扬看到庄挽时先是吃惊后是高兴地问候她:“你好啊,被我误伤的鼻子还好吗?哦,上次都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顾飞扬。”   庄挽礼貌地笑着回他:“已经没事了。谢谢关心。”   “你跟这小子是……”顾飞扬用肩膀顶了一下旁边一直没抬头的庄听辰。   庄挽心里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答为好,她知道庄听辰的堂妹只有一个。于是便转移话题,“我叫庄挽。”   顾飞扬稍稍一愣,继而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叫庄挽,上次在医务室里我看见你校卡了。”   “哦,这样……”庄挽有些尴尬,“那,要不要喝茶?”   顾飞扬看了看她认真的样子,没忍住笑,笑得差点岔气,庄挽站在那里觉得更尴尬。   “怎么你这么小就这么一副老成的样子,喝茶可是通常只有大人才习惯性问的客套话哦。”顾飞扬笑着说,又顶了一下依旧盯着电脑屏幕的庄听辰的肩膀,“哎,阿辰,你这妹妹还真是有趣。”   庄听辰冷冷回了一句:“不是我妹妹。”   顾飞扬疑惑,自己怎么可能猜错,抬头一看庄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楼去了。   第 9 章   顾飞扬知道庄挽住在庄家后,不管庄听辰如何不承认不理会,还是用尽所有渠道弄清楚了庄挽的身份。他跟庄听辰从初中开始就同班,后来又一起考上M大,一年多前庄家发生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再说,他自己在其中也扮演了不小的角色,尽管不是自愿的。   于是,自从那天在庄家客厅见到庄挽后,顾飞扬有事没事都爱往庄家跑,有时抱着电脑来说是被黑了,让庄听辰练练手,但常常被庄听辰扔一边并附上一句“幼稚”,然后顾飞扬就赖到午饭时才走;有时是说发现什么好玩的来找庄听辰一起去,结果又常常缠着下楼来的庄挽聊天聊到忘记目的。   来的次数多了,有时还给庄挽带一些小玩意,庄挽对这个人也渐渐没了什么防备,多了几分亲切感,称呼也从“顾学长”变成“顾飞扬”在变成如今的“飞扬哥”。顾飞扬对此在庄听辰面前颇为自得,可惜后者完全不屑。   这不,今日庄挽在房间里拿着铅笔涂涂画画,就听见一阵敲门声,伴随着顾飞扬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庄小挽,知道辰美人儿在哪吗?”   庄挽开门,“他不在客厅?”   顾飞扬穿一身休闲运动服,看起来比平时更爽朗帅气,双手抱臂,看着庄挽,笑容灿烂道:“不在哦,”双眼转了一下,“庄小挽你整天在房间做什么呢?来,让你飞扬哥进去瞧瞧。”说着就挤开庄挽往她房间里走。   庄挽双手撑在门框处拦都拦不住,“飞扬哥,你这样真的好吗?这是闺房啊你知不知道。”   “哟,原来是在画画啊,看来庄小挽是有一颗艺术家的心灵呢。”顾飞扬拿着庄挽桌上的涂鸦故作认真地看看,视线却落在她桌面上忘了合上的日记本。   “你也看到我在进行艺术创作了,”庄挽只想让他快些走,“找我到底什么事,快说,别烦扰我创作。”   “还真是有事,”顾飞扬放下画背对着庄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庄小挽,你高三毕业后打算到哪去?”   庄挽急步过去合上日记本,瞪了一眼顾飞扬。   “你是不是知道了?”顾飞扬一直以为她是不知道,所以知情的他看到她在这个家里的处境难免同情。   “连你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么?”   “你连我知道了都知道了,你到底还知道了什么?”顾飞扬讶异,晓得庄挽聪慧,但没察觉她这么理智,知道自己是替身还能不露痕迹地在这里住下去。   “你在说绕口令呢!”庄挽在盘腿坐在地板上,低头继续涂涂画画,“知道这个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看着庄挽故作无所谓的样子,顾飞扬没由来觉得心头紧紧一缩,试着解释道:“也许她那不是失踪,只是想引起谁的注意而已。”   庄挽抬头,“你在说谁?”   “庄乔思啊。”顾飞扬脸上微露不屑。   “不认识,与我无关。”没等顾飞扬说什么就转移了话题,“肚子饿了,我要下去煮面条吃,你要不要来一份?”   看着庄挽走出房间,顾飞扬欲言又止也跟着下去,还高喊着:“来一份牛肉味的!”   “只有素面!”……   楼上走道,庄听辰从转角处出来,脸上表情复杂,她是想怎样,以为跟他们相处好了,自己就是庄家人了吗?   寒假过去了大半,眼看着还有几天就到春节。年终时公司里要处理的事情格外地多,简谦言刚开完一堆会议回来,靠在办公椅里,如玉的长指在眉间轻揉,随身电话却在这时震动起来。   简谦言看着号码衡量了一下才接,想必又是庄家老爷子的邀请,每年皆是如此,让他颇觉困扰。若不是时机未到……   此时庄家因为老爷子的小女儿庄任翎回来了而一改往日冷清的氛围变得热闹起来,至少在庄挽看来是整个寒假里最热闹的一天,以前简尔芙总是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黎妈陪着奶奶不是在楼上就是去散步,庄任华工作忙得没怎么回来过,家里客厅也就只有大娘陈芬茹的身影偶尔可以看到。   庄任翎给庄挽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那种很有气质的漂亮,又是在英国剑桥留学的,自然有一份知性美。   庄任翎对庄挽不似庄听辰那般带着明显的厌恶与不待见,应下了庄挽的那声“小姑”便去跟老太太她们说话去了。或者是她相当知书达理明白庄挽的无辜,或者是她心里厌恶但相当理智到没有表现,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庄挽的存在与否。这些对庄挽来说都没区别。   晚饭时庄任翎有意无意地往门口望了几次,老爷子与他老伴笑眯眯地对视了一眼便假装咳嗽了几声,故意跟简尔芙说:“尔芙啊,到了年终也让谦言不要太忙于工作而忘了休息,现在的年轻人啊,工作起来就是容易忘了注意身体。”说着还别有意味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是啊,爸,年终他忙得简直不可开交,不然任翎回来他一定过来一起吃个晚饭的。”   庄任翎这才笑着说:“行了爸、嫂子,我知道他忙。”竟还有几分羞赧。   庄挽只是纳闷,为什么庄任翎小姑回来了,小舅就一定得过来吃个饭呢?   多年后庄挽才明白,多亏此时自己的过分迟钝。   餐桌上庄挽努力使自己当一个透明人,应该说她在这个家里的每时每刻,都在深藏着自己。本来就是一些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们需要一个影子来填补空缺,她需要一个安居之所来防止自己流落街头,就这么装模作样、互不妨碍、各取所需也没什么不好。   但那夜回到房间庄挽还是觉得难受。很小的时候她会时常在想一些很多孤儿都会想的问题:我为什么会被生下来,又被抛弃,我的父母在哪里?如今看来这些问题真是愚蠢得很,既是被抛弃的,就算是穷尽一生也不会找到答案,因为抛弃自己的人不会让她们这些孤儿找到答案,他们希望的是掩埋。   拿着手机翻通讯录,才发现自己的老人机的通讯录只有小舅简谦言一个人的号码,于是把李京若和程安的也存进去,还有上次顾飞扬硬要留给自己说是可以让她发家致富的号码,那时庄挽问他为什么这么说,顾飞扬笑她没眼力,一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少爷站在她面前也没察觉,庄挽又问这有什么关系,他大笑着说因为很多姑娘为了他的这个号码费尽心思甚至不惜花重金打探,庄挽当时“哦”了一声就去复习了,气得他在身后跳脚。   存完了号码觉得更难受,原来她在这个世界上可以通电话的人只是这么四个,其中三个还是因为这场荒唐的骗局才认识的,心下难免悲凉。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抱着一个女人笑着喊‘妈妈’,周围有灿烂的桃花盛开,她甚至还闻到了阳光的味道……醒来后听见窗外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心里顿觉空荡荡的,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滴下来,消失在天蓝色的床褥上。   洗漱完拿着杯子去打温水喝,快走到大娘陈芬茹的房间门口时,房门没关,正好听见庄任翎的声音:“二嫂这样不去医院看看真的没事吗?虽然看着人没什么事,但是她让那个女孩留在这里,还把她当思思来养,这个一开始真是吓到我了。”   然后是陈芬茹的声音:“那也没办法,你那时是在国外,没看见你二嫂的样子,我们都怕她会因此把自己毁掉,这才找来这么个女孩,”约莫是叹了口气,“庄挽也无辜,我只怕她是知道了,都怪黎妈,没遮没拦。”   静默了一下,庄挽以为她们要出来了,正想往回走,里面又说了句:“说不定思思什么就想通了回来了呢?二嫂又要怎么安置这个女孩,总不该让人家回孤儿院吧……”   庄挽僵了一下,转身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去打水。   第 10 章   春节这一天,黎妈早早地买好材料张罗着下午包饺子,庄挽被程安的电话吵醒后睡不着,趴在窗台上看见楼下侧边花园里的腊梅开得极好,索性洗漱一番下楼去,去到花园后庄挽才后悔,原来小石桌旁边早已有两人在饮茶,庄挽正打算往后退就被老爷子庄和光叫了过去。   “爷爷,早上好。”庄挽看了看旁边的庄任华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爸爸’,幸好面前的父子两也没计较这个,或者是根本不在意。庄任华还给庄挽也斟了一杯茶在桌上,庄挽只好坐下来。   要说庄家两父子也是难得有机会这样喝茶聊天的,一个常年忙着自己的工作,一个虽退休了仍专注于国家政情丝毫不放松,也就只有春节这种难得合家团聚的时节才有空坐下来聊聊天。庄挽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简直阻碍了他们灵魂的交流。   “小挽,今年的春节有没有比往年的春节好玩?”老爷子端着茶悠悠地问道。   “唔……比较热闹。”这样说一定合他心意。   果然,庄老爷子哈哈笑了几声,“以前这家里啊,那是更热闹,”啜了口茶继续道,“该玩时就玩开心了,到学习时就得专心学,争取像你堂哥那样厉害。”   庄挽受宠若惊,庄家何时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像庄听辰那样就免了,她对电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黎妈来喊吃早饭,庄挽这才不觉松了口气。   下午包饺子时,黎妈又出去买早上忘了买的食材,陈芬茹便拉庄挽进厨房一起包,说是这样才能让她来年的运气旺,于是庄挽就卷起袖子进去了。   庄挽自认为对做饭这一方面是极有天赋的,虽然以往常被李京若嘲笑,好在她自信心够强大,这不,在大娘陈芬茹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包出来的饺子定会美观又美味。陈芬茹不点破她,笑着由她去。   厨房门外刚下楼来的庄听辰拿着玻璃杯在喝水,听见这话嗤笑一声,他倒还没看过庄挽有这样自信的时候。包到一半庄挽出来喝水,刚跟陈芬茹在里面说笑,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退去正好被客厅里的庄听辰看见,于是不着痕迹地冷下来,可惜她一个没注意,还沾满面粉的手就拿上了杯子,被庄听辰看见又招来他一声嗤笑。   庄挽不理会,倒完水背对着他喝。不一会儿就听见庄听辰在厨房里对陈芬茹说:“妈,您怎么能由着她这么浪费食材?还美观又美味?”然后还是一声嗤笑,“您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这东西是饺子。”   庄挽怒,疾步进厨房,“庄……”看了看旁边温婉笑着的陈芬茹,想了想,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改口道,“堂哥,我这是在练手呢,哈哈,练手……您还是去客厅看电视吧。”   庄听辰看着脸上还沾了些面粉的庄挽鲜少露出的狗腿模样,发出了春节里第四声嗤笑。   庄挽纳闷地很,平时不是根本不想见到她吗?今天绝对是中邪了,还专门跑到厨房来嘲笑她,然后她说:“要不,去玩电脑?”   庄听辰再次嗤笑一声,这才不疾不徐地出去了。   晚饭时老爷子又问起简谦言,简尔芙说他几天前去英国了还没回来。   简家不比庄家人丁兴旺,虽然也是名门贵族,但简谦言的爷爷奶奶早已不在,父母又是晚来得的女儿简尔芙,得子更晚。简尔芙嫁到庄家几年后,简家就只剩下简尔芙和简谦言。是以,以往每年春节,简谦言都会来庄家吃个年夜饭。   晚饭后小辈们给长辈们拜年,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老爷子和老太太,庄挽其实是有些畏惧的,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乖巧地拜了年。庄和光呵呵笑着把早已包好的红包给她,庄挽一接过来就知道不是小钱,老太太还是一贯面无表情忽略庄挽的存在,好在庄挽对此已经没什么感觉,如果老太太像庄听辰一样忽然转变了态度倒是会让庄挽不舒服的。   然后是简尔芙和庄任华,照例是给了红包,最后陈芬茹也把她拉过去,倒不是给的红包,而是庄挽早就想要的一套水彩笔具。   上楼之后收到顾飞扬和李京若的春节短信,庄挽翻着通讯录,想起简谦言,听简尔芙她们说,春节他应该是一个人过的,庄挽想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或是发条短信,除夕之夜一个人在国外未免太过孤单,不管怎么说,简谦言对她还是挺好的,有时甚至让她错以为自己真的有这么一个舅舅。   犹豫了许久,编辑了一条略显幼稚但自以为感情相当真挚的短信发送过去,然后去写日记。   大西洋那边的英国伦敦此时正是凌晨六点多,简谦言放下咖啡看到这条短信,支起手肘,修长十指交叠,眉目不自觉舒展。倒是还算有心。   大年初三那天顾家三口带着一堆礼物来庄家拜年,顾家与庄家本就是世交,在生意上也常有往来,加之顾飞扬和庄听辰又一起长大,自有一番情谊在的。   他们来时庄挽正在花园里找开得最好的一支腊梅,顾飞扬在她身后悄悄靠近,然后突然模仿庄家老爷子的严肃语调出声:“在这儿做什么坏事呢庄小挽?”   庄挽着实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没好气地问:“飞扬哥你幼不幼稚?!”   “就算我幼稚你也被我吓到啦不是?”顾飞扬唇角歪歪上扬地坏笑着说,“怎样,春节期间有没有想去哪儿玩?”   “没有,我想在家安静地修炼。”庄挽继续去找腊梅。   “再修炼下去都快成精了。”顾飞扬转了转眼珠,“我倒是知道一个极其有趣又适合你的好地方,要不要找一天带你去?”   “你说说看。”   “零度。”   庄挽白了他一眼,“能说具体一点吗顾公子?!”   “嗯?我以为这么一说你就明白的,就是号称是M市档次最高的玩乐场所,里面好像还有赏画中心,怎样,是你喜欢的吧!”顾飞扬双眼满是期盼地看着庄挽。   虽然实在很难将玩乐场所跟赏画中心联系起来,但看到顾飞扬说得眉飞色舞,庄挽还是随便地点了点头。   然后顾飞扬就说要约个时间避开庄家人带她去,庄挽这才觉得自己上当了,可他说完就找借口回客厅去了,分明是知道庄挽要后悔,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与时间。   晚饭后庄任翎陪着简尔芙她们聊天,庄挽刚打算爬上楼回房间,门外就有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传来,庄挽趴楼梯爬到一半,就听到熟悉的清冽的声音,原来是简谦言。   于是庄挽悄无声息地、自以为不为人知地迅速将身体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由爬楼梯的姿势改为下楼梯的姿势,正要暗自得意的时候,却刚好对上简谦言向她投过来的、极其短暂、极其恰好的一瞥,庄挽尴尬,吐了吐舌头。如此一来,也只能下去了,庄挽在心里自我开脱道。   简谦言穿一件卡其色中长大衣,更显得身材颀长修直,松开拿下脖子上的围巾,平时没怎么被注意到的脖颈亦如美玉般引人垂涎。庄任翎不自觉地将一缕秀发慢慢别到耳后。   一番寒暄,简尔芙问他怎么这么迟才回国,又说庄任翎的假期都快过完了才回来真是可惜。庄挽纳闷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庄任翎则笑着说嫂子说笑了,于是庄挽也觉得是简尔芙说笑了。   庄任翎问他公司现在是不是很忙,又笑着说起她从英国上次给简谦言办公室打电话,结果被他女秘书直接忽略了,庄家其他人除了庄听辰和庄挽都觉得好笑,于是大家俱都笑了起来。   简谦言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显然心里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而庄挽根本搞不懂笑点在哪里,所以实在笑不出。庄听辰是一贯不喜欢笑的,又或许根本没在听她们在说什么。   最后简谦言简单地给庄家老爷子拜了年,分别把红包给了庄听辰和庄挽便要回去,庄挽心里却有点来路不明的小小失望,突然想起什么,趁着简尔芙还在院子里嘱咐简谦言一些什么,庄挽装作随意地走过去,简尔芙问她怎么了,庄挽故作支吾着说没什么。   “这孩子,看来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跟你小舅说,不想让妈妈听见呢!”简尔芙打趣她道,“别说太久啊,你小舅也累了。”又对简谦言说,“以前可没这么亲近你的,还真是改了性子呢。”然后回屋去了。   简谦言看着眼前一晚上没怎么说话的女孩,这会儿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说看,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庄挽无意识地绞着手指,抬头看简谦言,双眼亮亮的像有细碎的星光,咬咬唇开口道:“小舅,你知道顾飞扬吗?唔……就是跟庄家交好的顾家的儿子,跟庄听辰也很要好的。”   “有点印象,怎么?”   “我觉得他挺好的,与我相处也很真诚,”简谦言听见这话微微皱眉,庄挽继续说,“可是我以后跟这些人定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关系的。我最近就一直在烦恼顾飞扬这个朋友能不能深交。”   简谦言的眉头又不着痕迹地舒展开来,“你是在担心即使交了顾飞扬这个朋友,以后也会因为庄家的关系而彼此疏远?”   “嗯。”庄挽点头。   “那为什么要让庄家影响自己的以后?”简谦言一手打开车门,“这么跟你说吧,真正用心交来的朋友从不会因为无关紧要的人或事而彼此疏远。相对应的,如果你交的朋友会因为这样无关紧要的缘由而疏远你,正好帮你在朋友名单里淘汰了一个冒充朋友的普通熟人,懂?”   简谦言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庄挽,庄挽还在努力消化他刚才的话,看着袋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春节礼物。压岁钱不算礼物。”简谦言简单解释。   庄挽这才接过来,心头一下子暖烘烘的,仰起脸眉开眼笑,“谢谢小舅!”   简谦言上车关上车门,又看了一眼庄挽,庄挽不能自控地鞠了一躬,“小舅再见!”   简谦言如墨的眼眸隐隐有涟漪微微荡漾开来,庄挽再抬头时,车子已经驶出庄家大院。   第 11 章   那晚庄挽拿着简谦言给他的春节礼物进屋时,其他人早已上楼去了,客厅里只有庄任翎陪着简尔芙聊家常,简尔芙问她手上的袋子是什么,庄挽说是小舅给的春节礼物,然后上楼去了。没想到沙发上的两人脸上都露出尴尬的表情。庄任翎不太自然地笑着说小孩子过春节是该收些礼物的,心里却升腾起阵阵疑惑和微微地不悦,看了眼旁边的简尔芙,难道谦言是在替二嫂补偿这个小女孩吗?   庄挽趴在床上打开袋子,再打开里面的礼品盒,里面躺着一套精装版的《伍尔芙全集》,突然觉得鼻酸,又想开心地笑。上次回小镇时在飞机上不小心说自己很喜欢这位女作家,他竟然记下了。   这一晚庄挽一夜无梦睡得极香。   还剩几天就要开学了,简尔芙一早又跟那些富太太们聚会去了,顾飞扬来庄家时只有庄挽一个人在客厅,见状大喜,神神秘秘地问庄挽其他人去哪了,庄挽说大娘跟黎妈陪着奶奶散步去了,爷爷好像也一早约了一些同是退休的政员爬山去了,只有庄听辰在楼上。   顾飞扬更是喜出望外,“多好的机会啊!我们今天就去吧!”说着将庄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补充道,“庄小挽,你要不要去换套衣服?”   庄挽白他一眼,低头看自己,黑色修身长裤搭杏色宽松毛衣,“我这样穿很见不得人吗?”   “啊!我手机还在车上,我先去车上等你啦!”顾飞扬见状打算开溜。   “飞扬哥——”庄挽拖长了声调,“你手机不是在你手上吗?”   顾飞扬:“……”   车上,庄挽摘下顾飞扬给她带上的墨镜和太阳帽,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飞扬哥,你该不会要带我去什么不良场所吧?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因为我们去的地方太高级了,不能让别人知道。”顾飞扬更故作神秘地说,他才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偷偷拿了自家老爸的卡带她出来的。   “还有,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开车呢?还开得有模有样。”可不是嘛,反带着棒球帽,有意扬起的好看的下巴,再配一副墨镜,侧面看比平时帅气的模样多了几分酷炫。   “哈!庄小挽,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车子一路向M市最繁荣的地区驶去,下车后,庄挽抬头看眼前一派西欧风格的大厦,辉煌大气,这下庄挽相信顾飞扬的话了,这真的是一个很高级的地方,至少看起来是。   庄挽跟着顾飞扬进去,过了对外的正门,里面还有一道感觉起来更气派的门,其实也算不上是门,只是一个入口,但那入口处和后面长长的走道两边站着两排戴着墨镜、全身黑色西服、身材都一样健硕均匀的男士,庄挽看见这阵仗有点慌,这是什么?传说中的黑道兄弟?如果是门卫好像用不着两排这么多吧?   顾飞扬像是习以为常地带着庄挽往里面走,为首的两个黑衣人立刻拦住他,鞠了一躬后问能不能麻烦出示一下证明,顾飞扬冷笑了一下说:“连小爷我都不认识?”   两个黑衣人又弯腰鞠躬,来这里的都是非富即贵、钱权均有的人,万一惹到不好说话的还能挽回,可万一让一些不知底的混进去了,发生了什么事故,他们却未必担负得起,“实在抱歉,请您出示一下证明。”   顾飞扬偏头,扬起一边的嘴角哼笑几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甩到其中一个黑衣人脸上,“擦亮眼睛给小爷我看清楚了!”   那黑衣人接住从脸上滑落下来的金光闪闪的卡看了一下,立马弯腰赔罪,双手托着把卡还给顾飞扬,后面两排黑衣人也跟着弯腰赔罪。顾飞扬收起卡带着庄挽进去了。   庄挽低声惊讶道:“怎么以前都不知道你有这么拽又傲的一面,如此欺压忠实的门卫大哥真的好吗?还有你那个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定要有卡才能进来?可惜了,刚刚我真的应该拿你手机把全程录下来才对,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不为人知的、上层社会人的日常生活好吗!还有这里到底是什么场所……”   顾飞扬洋洋自得地笑着,他这个方法屡试不爽,但直到现在也没能向他爸爸要来这里的通行证,所以每次想来时只能偷偷摸摸拿着他爸爸的卡狐假虎威。   ‘零度’是M市最高档的场所,这一点顾飞扬绝对没有骗庄挽,里面也确实有赏画中心。但是顾飞扬没有告诉庄挽这是大型私人会所,每天都有亿元级的生意在这里谈成,常有本地及外地的商业大亨、行业大佬、政府官员甚至是黑道人士在这里出入,大量明的暗的交易都在这里进行,当然也就衍生了很多附带服务。   而顾飞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享受这里的衍生服务。   穿过走道便是一楼大厅,登记处、服务中心都在这里,整个大厅的装饰是繁复古典的西欧风,精美绝伦的壁画和灯饰,大厦的中心是空的,每一层的扶栏都是透明的玻璃雕饰,风格不尽相同,每一层里都暗藏着无数通道,站在这里仿佛让人置身于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完全不相同的地方。最夸张的是庄挽注意到一共有十六部电梯。   顾飞扬拍一下沉浸在惊叹中的庄挽的肩膀,“走,带你赏画去!”   进了电梯后庄挽看见顾飞扬按的层数是第十七,这栋大厦一共十八楼,“飞扬哥,我们几点回去?我没跟大娘她们说,回去晚了她们会不会担心?”   “你咋这么乖呢?!”顾飞扬真是好久没遇见过这么乖的人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听父母的话的那种乖,而是时时刻刻担心因自己做错而被嫌弃,所以会习惯性地顾及别人感受的那种乖。这样见不得自己犯错的庄挽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许她可以去犯错。想去摸摸她的头发,手停在她头顶又缩回放下,“放心吧,我跟辰美人儿打过招呼了。”   “啊?!”本来庄挽没那么担忧的,听到这个消息后焦虑更甚,“你觉得跟他打招呼会有用吗?”庄听辰对她的讨厌是从来不隐藏的,怎么能指望他会帮她转告给简尔芙她们。   “放心吧,有用的。”顾飞扬知道,庄听辰其实没那么讨厌庄挽,只是难以忍受她住在家里替代了他心爱的相处了十六年的堂妹。   出了电梯后有服务员在旁边候着,带着两人走进其中一条走道,走道里有一位男士把一位女士堵在墙壁与自己的身体之间,看起来像是醉了,旁若无人地说着什么。庄挽看向顾飞扬,顾飞扬看向天花板。庄挽更是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这地方一看就没有那么简单。然后庄挽就看到了‘画堂春’,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字放在这种金碧辉煌的地方虽显违和,却又莫名地吸引人。   顾飞扬看着庄挽痴迷的表情,突然觉得有点小后悔。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些画上,如痴如醉,时而惊叹时而激动,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居然真的是来赏画的。   沿着壁画走到一扇屏风前,庄挽不知道那屏风后有人,想穿过屏风继续看,被旁边的顾飞扬及时拉住,示意她往回走,庄挽这才注意到屏风后有两个人影。回转身环顾一圈整个画堂,才发现有十来个这样的屏风,有些有人影有些没人影。   “这里到底是什么场所,他们在屏风后做什么?”庄挽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未免她因不知情而乱了这里的规矩,顾飞扬觉得有必要简单跟她说说:“一些有闲情的人呢,借着这里的风雅氛围做一些风雅之事,比如跟美人调调情啊或者跟情妇——   “那我算得上美人一个吗?”一个虽然稚嫩却娇媚如莺的声音在屏风后懒懒响起,打断了顾飞扬的话。   顾飞扬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后立刻拉开屏风,里面一个男的搂着一个女的坐在沙发上,那女孩虽然化着浓妆,身穿略显成熟的短裙,白皙的双腿展露无遗,但看面容还很稚嫩,刚才那声音明显是她的。她抬头戏谑地看着顾飞扬,像是等着他说些什么。   “乔思?你为什么不回家?简阿姨她们很担心你。”顾飞扬的声音里除了不解之外还有明显的不悦。庄挽站在他旁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女孩从男人的怀里站起来,拨了拨披散在肩上的卷发,眼角上扬,讽刺地笑着回他:“为什么不回家?呵!顾飞扬,这事你不是最清楚吗?!”剜了庄挽一眼,“说她们担心我?不是早就找到替身了嘛,虽然比起我来差了不止一点点,但我看,跟你倒是处得极好呢!”说到最后简直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庄乔思你!怎么这样说话?!”顾飞扬听到这话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变得陌生的女孩。   庄挽全身忽如遭雷击,她就是……庄家那个一年前失踪的……思思?   庄挽转身就想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只知道无法继续面对这个女孩,心里又难受又惊慌又不知所措,条件反射般夺门而逃。   顾飞扬去追她,手腕却被庄乔思抓住,她歇斯底里到几乎带了哭腔:“你要去追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冒充货!却不管我一年来是怎么过的?!……   第 12 章   车上,简谦言合上文件揉揉眉心,关于GK公司的并购项目从年前一直谈到现在,总算是取得了他想要的结果。开着车的吴宇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声道:“老板,那张卡我好像是没拿过来,怎么办?现在让人拿过来吗?”   后面那人回他:“不用,他们认人。”慵懒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听来魅惑到极致。   吴宇心想也是,自家老板简谦言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需要‘零度’所谓的通行证。简谦言虽然很少住在国内,为人也低调得很,但在国内外的行业里他的声名都一样不普通,且不说家里攒下的人脉有多广,单单是他自己的履历品性就足够结交到各行业里顶尖的人才。   “待会儿我签完字先回公司开会,你留下来跟他们谈剩下的细节。”简谦言吩咐道。吴宇应下。   庄挽沿着刚刚来时走过的那条走道往外走,头脑里一片混乱,仿佛预见了自己失去最后的住所,将真正如浮萍般在这个险象环生的世界里飘荡,李家不能回,庄家一定不会再收留她,未满十八岁的她该去哪里?孤儿院吗?还是贴张寻人启事找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   出了走道是整层楼的中心区域,环形的玻璃护栏,往下看是一楼大厅,庄挽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转身疾步走进一部恰好没关的电梯内,双手手指紧紧地绞着,内心大厦轰然坍塌。   电梯里还有一个男人单手撑着电梯内壁,似乎是喝多了酒,头伏在手臂上,察觉到有人进来后转过身,半睁着眼凶狠狠说:“不知道这是私人电梯吗?”   庄挽被吓了一跳,她是真不知道这是私人电梯,况且这男人的衣着看着很是眼熟,好像是刚才在走道里看见的那一男一女中的男人,赶紧赔了不是,想着离开这部电梯。可是电梯门早已关上,她只好伸手去按下一层。   谁知那男人看清了是个细细弱弱的小女孩,醉得糊涂竟一把抓了庄挽的手臂不让她去按,“进都进来了,怎么就着急着想走呢?”,庄挽一时惊慌,用力甩开男人的手,那男人将庄挽推到电梯壁上,自己的两臂撑在庄挽的身侧,把庄挽堵在电梯壁与自己的身体间,纨绔地笑着低头就要亲庄挽。   庄挽又慌又厌恶,这男人是只会来这一招吗?把人堵在墙跟他自己之间很有成就感吗?浓烈的酒精气味呛得庄挽想吐,双手使劲推着男人的胸膛,却发现根本没什么用,男女力量本就悬殊,何况庄挽年纪又小,一边左躲右闪一边发了狠去踩男人的皮鞋,那男人一时被踩疼了,恼怒地将庄挽推倒在地,抱着脚跳了几下。   会所里的总管接到上头的电话后,亲自带了一些人在门口站着接待那位贵宾,见简谦言下了车便上前去传达了上头的一些客套话,简谦言摆摆手示意他免了,一行人便往里面走去。   今日简谦言着一身经典黑色西装,长身玉立,平日里隐隐露出的妖冶和阴柔倒是淡了不少,流风回雪般的傲然展露无遗,吴宇在他身边几年了还常常被他这种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场怔住。一行人进了电梯往十一层大型会议室上升。   被推倒在地的庄挽头磕到电梯门一时眼冒金星,那男人之前按的层数是第七,眼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也跳到了七,庄挽趁男人抱着脚暂时还顾不得她,便往后挪着站起来,听见电梯‘叮’的一声,门缓缓打开就转身往外跑。   谁知那醉了酒的男人被庄挽一踩反倒清醒许多,反应更敏捷,没等庄挽跨出两步就一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往电梯里扯,一手按着电梯按钮不让电梯门关上。庄挽急得红了眼,谁知道被扯回去会发生什么?!双手紧紧地揽着电梯门,还不忘大声呼救:“你放开我,你想怎样?!救命!救命!……   可惜第七层是会所里的声色场所,风花雪月之事多了去了,那些端着酒杯的男男女女对这部电梯里发生的事根本不以为意,庄挽这时是真的惊慌了,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简谦言一行人从电梯里出来,会所总管走在旁边带路,微微哈着腰说:“简先生,我们给您准备了合适的贵宾会议室,GK那边的总裁也到了,您看是否要为您们——   “老板!你看那边!那不是庄挽吗?!”吴宇打断会所总管的话,指着七层楼方向,那里,庄挽正被一个男人拉进电梯里、推到一边撞上电梯壁。   简谦言回转身顺着吴宇指的方向,只一眼,便伸手拦在会所总管面前,冷冷开口:“让你的人把那部电梯给我控制在这一层,就现在!”声音里已经染上了隐约的怒气,周身散发的凌厉气息让人退缩。   岁至中年的会所总管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赶忙通知电梯工作人员按照他的要求做。   “你最好祈祷里面那女孩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简谦言扔下这句话便沿着玻璃护栏向对面电梯方向过去了,工作人员已经在那部电梯前守着了。   简谦言站在电梯面前看着不断上升的数字,心里犹如被火舌吞没,凛冽的气场挡也挡不住。   电梯里的庄挽狠命推着那男人,感觉到电梯突然一震,原本向下降的突然改了方向向上升去,男人架住庄挽的两条细胳膊,俯身就要压上她,庄挽抬腿去踢却反被捉住双腿,看着男人不断放大的面孔,庄挽绝望得不能动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该怎么办?   电梯在此时发出‘叮’的一声,会所的工作人员立马上前架开压在庄挽身上的男人,躺在地上的庄挽呆呆地看着疾步走进来的简谦言,那人一身西装,长身玉立,脸上的隐约的怒气还未消散,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担忧,“小舅……”   简谦言什么都没说,俯身把庄挽抱起来就往外走,庄挽抬头看他精致好看的下巴,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用光了,只小心揪着他昂贵的西装,脑袋也仿佛停止了转动。   吴宇带着两人进了一间休息室,简谦言把庄挽轻轻放到沙发上,“先在这里待着,我等下就回来。”   庄挽乖巧点头:“好。”   在会议室里跟GK公司的总裁签完字,简谦言就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吴宇,边往休息室走边打了个电话,让人查查刚才电梯里那男人的底细,既然都惹到他头上了,也该让他明白自己惹了什么样的人。   打开休息室的门,庄挽正捧了杯热水在暖手,小手细微地颤抖着,简谦言知道她肯定受了不小的惊吓,倒真是个不轻易流泪的,一向故作坚强的样子。简谦言倒也不舍得去拆穿她,只是奇怪她怎么会来这里。   “说说看,你来这里做什么?跟谁一起来的?”简谦言说着也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修长如玉的五指握着透明玻璃杯,说不出地赏心悦目。   庄挽支吾着没敢说,装模作样地端起杯子喝水,却忘了那杯子里是热水,一口便烫到了舌头,疼得小脸皱在一起。简谦言忙过去让她伸出舌头来,弯腰检查有没有被烫伤,没想到这女孩伸着小舌,等他一俯身时就不由自主往后退,简谦言只好扣住她后脑勺,确认舌头没有被烫伤后才直起身松开。庄挽的脸上却莫名其妙慢慢有红晕爬上来,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几倍,谁说不是呢,那样清俊又魅惑的人离得如此近,就当她在纯粹犯花痴吧,反正还小,犯犯花痴也是可以的。   “庄挽。”简谦言喝了口温白开喊她。   “嗯?”庄挽心想自己无论怎么说,瞒着庄家人来这里的罪名是一定逃不的了。   “带你来这里的人去哪了?”简谦言知道一定不可能是她自己跑来这里的。   被问起这个,庄挽一下子又陷入一片更为惊慌的沼泽,自己差点都忘了,既然庄家的思思回来了,她该去哪?   而顾飞扬在打完电话给庄听辰后,守在画堂春看着庄乔思以免她又玩什么失踪,等到庄听辰来了之后就去找庄挽,他知道庄挽是没带手机的,下去服务中心要求调出监控记录来看,却没有庄挽走出‘零度’的录像,他猜想庄挽肯定还在这里,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到每一层的分服务处去问,此时正往休息室跑来。   “小——”庄挽咬了咬唇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没什么资格叫他‘小舅’了,“你的亲侄女,她没失踪。我今天,看到她了,”顿了一下低下头又补充道,“在十七层的画堂春,飞扬哥……不,顾飞扬认出她的。她应该很快就会回她家了。”   简谦言放下水杯,难怪觉着整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好端端的,带她来的人怎会任她乱跑?还发生了这样令人生气的事。   “那你有什么打算?”简谦言知道她现在心里慌乱的就是这个。   “我——   顾飞扬在此时推门而入,看见站在房间里的简谦言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敲门,又看见沙发上的庄挽,抓了抓头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第 13 章   顾飞扬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简谦言双手插兜里安静地听他说,庄挽心里依旧是乱的,原本她以为是可以在庄家撑到高三毕业的,如今就算是她想撑,庄家也未必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庄小挽,你刚刚到底是想跑去哪?”顾飞扬知道庄挽是个心思敏感的,只是平日里藏起来装作不在乎罢了。刚刚她知道庄乔思回来了,定是不愿继续留在庄家的,何况庄乔思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她又不知该怎样面对庄乔思,所以才急着离开。若不是正好被简谦言遇着,保不定今日她会遭遇到什么。   这个问题问的正合心意,简谦言也很想知道她原本是想跑去哪。   庄挽却嗫嚅着没能答上来,其实她哪里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在M市本就举目无亲,又极害怕麻烦别人,说不定会先去哪个孤儿院借住一晚。   顾飞扬急了:“你要是不愿意回庄家,就到我家来住,我爸妈都很喜欢你,我也会从学校搬回来陪你的!”   庄挽讶异地看着顾飞扬,他这么说,倒让人听出别的什么意味来了,庄挽词不达意地向简谦言解释:“小舅,他不是那个意思,他……”   顾飞扬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不妥,但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简谦言当然对情况看得通透,也没说什么。这时顾飞扬却接到庄听辰的电话,让他上画堂春一趟,估计是庄乔思不肯回家,要他上去劝说。   简谦言看了眼庄挽,对顾飞扬说:“你上去吧,庄挽这里有我。”   庄挽来M市之前,顾飞扬一直没机会见到简谦言,只是偶尔去庄家时会听到简尔芙她们谈起他,知道他是个极有能耐的人。上次在医务室时他就见识到了简谦言对庄挽的关心,绝不会亚于亲生舅舅。如今他这么说,顾飞扬自然是放心的。   顾飞扬走后,简谦言喝了最后一口水,对沙发上的女孩说:“走吧,去吃午饭。”   庄挽囧,好像肚子是饿了,都忘了现在到午餐时间了,但她哪有心情,出了休息室后走在简谦言的身后,小步追上去扯了扯他的衣袖,那人稍稍回头问怎么了,庄挽便乘势跟上他的步调,微微仰着脸问他:“小舅,你会把我送回庄家吗?”   简谦言心里觉得好笑,也有连自己都不觉察的怜惜,这小女孩是在婉转地问他会把她送去哪呢,“你先去我那儿住。”   跟他一起住?庄挽呆愣,一时停下了脚步。简谦言回头看她,“怎么了?不方便?”   庄挽连连摇头,又点了点头,又使劲摇头。简谦言看着她把自己的头弄得晕晕乎乎的,觉得这孩子真是有趣,硬是憋着没笑出来,等她自己理清。   最后庄挽小小声地说了句“好”,简谦言知道她对这里心有余悸,就带着她出了‘零度’,去附近的饭店吃午餐。   可能是上午在电梯里的事,的确把庄挽给饿坏了;也可能是与简谦言相处的次数多了。于是庄挽在餐桌上便少了平时的拘谨,把自己盘子里的那份吃了个精光,只留下她最痛恨的洋葱被拨到一边堆着。简谦言吃好了放下餐巾,看她专心致志地盯着配菜在吃,叫来服务员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庄挽的面前又多了一份食物。庄挽抬头冲着简谦言笑,双眼弯起来,显然很开心。   庄挽吃完了又端起旁边的饭后饮料喝了一大口,才满足地拿餐巾擦着手指。简谦言注意到她两个盘子里都只剩下一小堆洋葱丝。   上车时庄挽自觉地坐到前座,系好安全带,简谦言心知这孩子是极其懂事的,与人亲近也有自己的一套表达方法,“我可能要回公司一趟,待会吴宇回来了,再让他陪你去庄家把你要用的东西拿过来。”   “嗯,谢谢小舅。”庄挽明白现在还叫他‘小舅’显然是不妥的,但喊习惯了也改不了口,见他没什么不悦或反感,也就继续这么喊下去了。   跟着简谦言进了他的公司,典型的商务之地、职场人人都繁忙,庄挽又想起以前自己想过的那个问题:他这么年轻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一间公司?   乘着专用电梯到了二十七层他的办公室,简明的黑白色调装饰,冷峻又别致,一看就符合简谦言的风格。   简谦言拉开左边的玻璃门,里面是独立的空间,有沙发茶几,两排书架上排满了各种书,庄挽猜想这应该是他平时小憩的地方。简谦言让庄挽在这里等吴宇,有什么需要可以叫办公室外的两个秘书。自己便过去会议室开会了。   庄挽瞅见书架最上排的几本书挺眼熟,搬了旁边的凳子去取下来,原来是《伍尔夫全集》,版本跟他送给自己的那套是一模一样的。   吴宇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庄挽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在看腿上摊着的书。   去庄家的路上时庄挽心里是忐忑的,幸好去到时一楼没有人,拿了钥匙开门悄悄上楼去收拾了东西,还是那些从小镇上带来的东西,又悄悄把钥匙放在客厅茶几上。   吴宇把庄挽送到城东郊区的一栋别墅,这是简谦言从英国回来决定在M市长居一段时间时才购置的私人住所。给她准备的房间早已让家政阿姨整理出来了,吴宇还有事就先回公司了。   站在房间中央,黑白色调,西欧风系,还是简谦言的风格。庄挽忽然觉得认识简谦言是她十六年来最幸运的事,否则此时她可能正在大街上游荡。动手放置好自己的东西,天蓝色的书包搁在床上与月白色床单看着非常违和,但自己又没带床单,想着他家里应该有备用的床单,拉开储物柜寻找一番,果然看见有天蓝色的一叠,只是铺在床上时长宽似乎不对劲,但她也没大在意,看着舒服多了就行,摊开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开完会的简谦言回到办公室拉开玻璃门,除了书架上的那几本书被移了位置外,没有一丝一毫有人来过的痕迹,看来那孩子是真的很喜欢那位女作家。   下午谈完一个项目后察觉到天已经黑了,还有几个文件要过目,简谦言揉揉眉心,拿了车钥匙出了办公室。   回到别墅时看见那孩子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枕着手臂的小脸肥肥地,短发也被蹭乱了。再看一眼床上,竟然拿窗帘来当床单,简谦言觉得好笑,过去把天蓝色的窗帘从床上拿下来,让过来做饭的阿姨顺便带一张天蓝色的床单过来。又到储物柜拿出毛毯披在她身上,就这么睡了也不怕着凉。   庄挽醒来时伸了一个懒腰,身上的毛毯落下来,知道是简谦言回来了,立刻五指为梳扒拉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出去客厅正好看见从走道里出来的简谦言,穿着灰白色的一套连帽运动服,乌黑的短发,眉目如画却更胜画,整个人闲适慵懒的姿态更将他的阴柔气质衬托出来,庄挽知道这人好看,却没想到会好看到令人窒息的程度。   但庄挽也是有一定修为的女孩子,至少她自己认为是这样。像平时一样喊了一声“小舅”,才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得严重,定是上午在电梯里扯着嗓子大声呼救了许久的缘故。   简谦言轻轻“嗯”了一声,去接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过去吃晚饭。”   餐厅房那边阿姨已经做好了饭,庄挽吃得香,不禁感叹道:“小舅,您家的阿姨做的饭菜真好吃!”   简谦言将此话传达给在客厅里整理东西的李阿姨:“李姨,夸你手艺好呢。”   李阿姨呵呵笑着让庄挽吃多点。庄挽却看着简谦言呆了,这样的小舅是她没见过的,眉眼含笑地样子少了平时的清冷气息,多了几分烟火味。   两人用过晚饭后,简谦言回书房里,庄挽回房间东摸西摸消化了一下。心里想着一些问题,时间又还早,也许简谦言还有工作要忙,还是等会儿再过去。   在素描本上描了一会儿,顾飞扬打电话过来问情况怎样,庄挽说她在小舅这里挺好的,顾飞扬又问要不要帮她把行李拿过去,庄挽说已经拿过来了,静默了一下,庄挽问庄家怎样了,顾飞扬说他没去庄家,但把庄乔思劝回去了,庄挽心想这样就好了,悄无声息地,仿佛自己根本没有在庄家住过一样。   挂了电话后,庄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穿过客厅往走道里走,看见有光的那个房间敲了敲门,其实房门没关,但这是基本礼貌。简谦言正好看完那些从公司带回来的文件,让她进来后合上文件放到一边,庄挽心里暗自懊恼,看来还是打扰到他工作了。   简谦言这样的人精,单看她那咬唇的小动作,哪里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十指交叠,手肘支起放在下巴处,“我的工作忙完了。”   庄挽心里这才轻松了许多,从书架处挪了张凳子过来,坐下,把酝酿了半天的话小心翼翼说出来:“小舅,我以后,总不能一直住在您这里不是?”   “怎么?这里不好?”   “不是,我是说,你和我,我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现在连假的都不是。”   “只要办好一些证明就不算违法,我也很少在这边住,你大可安心在这里住下去。”简谦言当然知道庄挽担心的并不是合不合法与合不合适的问题,而是担心他愿不愿意收留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简谦言更加知道的是,她不会再这里住很久,因为庄家,不会放庄挽离开的。   第 14 章   庄家,晚饭时庄老爷子发现餐桌上少了庄挽和庄听辰,让黎妈再去楼上叫她俩下来吃饭,平常这俩孩子是不会让人叫两遍的,谁知黎妈刚上楼,庄听辰就从门外进来了,还有失踪了一年的庄乔思。   餐桌上的众人都不可置信看着两人,简尔芙仿佛忽然从幻想中醒过来,三步作两步把庄乔思拉过来抱在怀里,“思思,我的思思,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黎妈从楼上下来看见这一幕赶紧又上楼去通知老太太,陈芬茹放下饭碗欣慰地笑,只有庄老爷子透着精光的双眼里有丝丝疑虑。   庄听辰在回家之前先让庄乔思把妆容去了,又换上从前常穿的衣服,这才没有让家里人看见她那让人生气的模样,但心里还是开怀的,像失去了的珍宝又忽然被找回来一样。   老太太下来时把庄乔思搂紧,浑浊的双眼闪着泪花,干瘪的双手不断摸着庄乔思的头发,嘴里喃喃着“乖孙女”,又是问饿不饿,又是怪她穿这么少。庄任翎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汤来。   欢喜过后一家人围着餐桌你一言我一语问她这一年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但所有人都避开当初她离家出走的原因不谈,庄乔思说在几个朋友家借住着,简尔芙嗔怪道怎么不告诉家里人,害得他们把各种渠道都用光了来找她,庄乔思说既然是失踪怎么能让家里人找到,大家也笑笑没有责怪她,人回来了就好。   只有老爷子庄和光端坐在座位上没有说什么,遣了黎妈上楼去看看庄挽在不在,大家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个孩子,庄乔思不悦地轻哼了一声,简尔芙看着女儿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黎妈不情不愿地上去打开房门一看,她带来的东西都尽数拿走了。   “老爷,她不在楼上,行李也都收拾走了。”   “你说什么?!”老爷子早有预感,“什么时候走的?”   餐桌上的众人都不知情,“一大个活人离开了竟然都没人知道,这一天家里就没人在吗?!”庄老爷子说着竟有些动气,叫来守在院子外的门卫进来问,才知道她下午两点多就拿了行李上了一辆车,拔了几个电话让人去查,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串钥匙,又让门卫调出监控录像带去查查那车的车牌,然后自己在客厅里坐立不安。   其他人都不知道老爷子为何要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如此紧张,简尔芙是知情的,但看着眼前的女儿也顾不上那么多,陈芬茹心里也心疼那孩子,但没有老爷子那么紧张,庄听辰除了心里有点不舒服外也没想那么多,庄任翎觉得爷爷紧张过分了。   庄挽在简谦言的书房里浏览着他的藏书,这人怎么在哪里都有这么多书,其中大多数是以英文所著,庄挽看得晕乎乎的,少有的一些中文书也是自己连书名都没听过的。简谦言从最上面的一排拿下一本精致的线装书,庄挽凑前去看,是杜拉斯的《情人》,这书她以前看过一些简介点评,大约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抬头看了眼简谦言,脸上顿时有些红。简谦言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好笑,这孩子的思想多少是被中国教育模式禁锢了一些的,自己这样也不知算不算是教坏她。   “这书不错,你应该看得懂。”简谦言把书递给她说,白皙如玉的长指捏着线装书的书边,连带着书也显得别样地好看。   这下庄挽的脸是彻底红了,结巴着说:“小舅,它里面有些描写跟……跟思想,我觉得……不,不是我觉得,我看到一些书评说……说……”   简谦言看着她结巴的样子来了兴趣,微挑了英秀的眉,“说什么?”   庄挽脸上的红都蔓延到细净的脖颈上去了,“说,就是,就是小孩子还是不要看比较好。”   简谦言笑,凤眼上扬,神情妖冶,“不要听太多别人的声音,许多事物都要自己亲身体验才有自己的感受跟判断,不然你就跟其他人一模一样了,懂?”他知道这孩子是极有灵性的,只是在大的教育环境下难免被潜移默化,但他简谦言从小在国外接受教育,对国内那一套最是不屑。   庄挽双眼闪着光,似懂非懂,作死地问了一句:“那万一别人的经验是正确的呢,我会不会因为没听而走许多弯路?”   简谦言没防备她会这么反问,妖冶地笑开来:“大多数人的经验没什么用,少数人的经验也只能当借鉴,只有那么一两个人的话会对你产生直接的影响。”   庄挽听不太懂,“那一两个人是什么人,父母吗?”顿了顿,有些低落,“可是我没有。”   简谦言听见这话 心口一怔,继又高深莫测地答她,“不一定是父母,你只是没意识到或没遇见罢了,以后会知道的。”   庄挽心想应该是这样,从他手里拿过书坐进沙发里低头翻着。简谦言看着她听取了自己的建议,回味自己上句话,这孩子,真的是没意识到啊。   桌上的手机响了,简谦言拿起手机看那号码,又看了眼庄挽,走出去掩上门。   挂了电话,果然是庄家要人来了,简谦言是没什么理由拘着庄挽不让走,但庄家必须给庄挽一个回去的理由。庄老爷子自然是知道的,这事是瞒不了了。   第二天早上庄挽看着餐桌上的燕麦粥,喜笑颜开,没有洋葱味的早餐真的很久没吃到了,在庄家时即使吃着自己煮的面条也还是能闻到飘散在餐桌周围的刺激洋葱味。简谦言看着她满足的模样突然有点不想告诉她接下来的话。   但到底是个理智的人,喝了口温白开,“庄挽,昨晚庄家来了电话,他们希望你回去。”   庄挽拿着调羹的手停住,不安地看着对面那人。   “听听他们怎么说,也无妨,不是吗?”简谦言知道她心里是害怕、是不愿的,但有些事也是时候要让她知道了。   庄挽心想也是,乖巧点头,“那我们是要去庄家吗?”   “嗯,在楼下等我。”简谦言拿了车钥匙去取车。   简尔芙见公公坐在沙发上朝门口望了好几次,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弟弟,斟了杯茶,“爸,您真的要告诉那孩子吗?这样一来,大嫂可能受不了,也会吓到孩子们。”   老爷子睨了她一眼,不悦地开口:“难道要让我庄家的孩子流落在外?她连你的伤害都忍下了,你现在在这儿瞎担心个什么劲?”简尔芙哑口无言,庄和光想起自己那在英年意外死去的大儿子,他的婚姻都已让父母限制了,女儿怎么还能流落在外当孤儿?怎么也要让庄挽归宗了才是,否则怎么对得起已亡的黑发人。   庄家大厅,简谦言长腿交叠,一手支肘托着秀美的下巴,等着庄老爷子给庄挽解释,庄挽自然是天真的,只是听了简谦言的话才来的。庄和光心里知道这件事一旦当着全家的面说出来,必然是两方都会伤害,可若不让她们知情,庄挽就不愿回庄家,即使回了,她在庄家的日子也定将不好受。   “小挽,你是我们庄家的孙女,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是真的。”庄和光摆摆手打断了庄挽想要问出口的话,继续道,“当年你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儿子,他因飞机事故意外丧生时,你还未出生,你生母何宁,来归还你父亲的一些东西时并未告知我们她已经生下了你,后来她因病随你父亲而去,这些事,我们都是后来才得知。上次在找小思时才偶然间知道你的存在,所以……   “所以顺势让她做了我姐的替身女儿,既不用劳神费思怎么跟您的长媳解释庄挽的身份,又可以减轻我姐对她女儿近乎疯狂的想念与愧疚,是这样吗?”简谦言漫不经心地替他接下去。   “庄家的孙女一定要归到庄家的宗下。小挽,不管之前怎样,爷爷希望你可以不再介意。”庄和光被简谦言这么明戳戳地一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官场多年摸爬滚打早就练就了在无形中给人施加压力、让事情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的魄力。   庄挽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滔天骇浪,强自镇定地问:“你说我的父亲是大儿子,母亲……母亲却不是……”看向沙发另一边的陈芬茹。   陈芬茹面如死灰,这么多年来她都不知道,她丈夫竟然做过这样的事,原来富太太间传的关于她丈夫和女记者何宁的风流之事,都是真的,过世多年,还突然出来一个私生女。   庄和光点头:“你父亲一时糊涂。”顿了顿又说,“今后芬茹,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庄听辰冷笑,“爷爷,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妹妹,只有思思一个堂妹。”   “你给我闭嘴!”老爷子这会儿心里正烦着,一听庄听辰的话更是感觉一团乱麻。   老太太是全程不在的,庄任翎坐在一旁心里讶异也没敢多说什么,她对自己大哥的记忆也不多,不知道怎么安慰大嫂,更是没什么立场讨厌庄挽。简尔芙是个自私的,眼里除了自己的女儿根本不想管其他事。而庄乔思的看着庄挽,双眼隐隐地燃着嫉恨与不屑。   静默了良久,庄挽环视着屋里的人,平静如水的声音:“何不一开始就跟我说了呢?”让她像一个笑话一样当着别人的替身,荒唐又凄凉,只为了有个居身之处。   第 15 章   简谦言静静地看着庄挽,眼里波光流转。瞒你、欺你、利用你,却是你苦苦寻找的血亲,所以呢,女孩,你要如何应对,你会如何选择?   庄家老爷子面有愧色,“我会对外公布你的身份。”约莫是想了一下措辞又说道,“小挽,你本就是我庄家的孙女,认祖归宗天经地义,这件事,法定程序上,爷爷早已办妥了,不回庄家住,你还能去哪住?”   还能去哪住?庄挽哪里知道,在她看来,爷爷就是因着这一点,才笃定她一定会回庄家住。让她真正无力的是,这是事实。   简谦言看她低头咬唇的样子就知道她已有了选择,这样一个从不敢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孩子,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也总爱挑那些为难委屈自己的路来走,只因那些路看起来更安全、确定一些。   庄家其他人各有各的不悦与愤懑、冷漠与置身事外,但庄家最具权威的老爷子做的决定,即使有再多的不同意,也只能先同意,或者默不作声。庄乔思恨恨地瞪着庄挽,以后的路还长,不是吗?   老爷子看着庄挽态度松下来了,甚至有些苦口婆心地说:“小挽,你搬回来,还是住原来的房间。爷爷这就派人去将你在谦言家的行李拿回来?”   庄挽轻轻点了点头,侧过头去看简谦言,正好他也在看她,意味不明地对她勾起唇角,庄挽心里却如有暖阳照进,顿时生辉。坐在老爷子旁边的庄任翎恰巧看见这一幕,心里疑惑更甚,还夹杂着微小的嫉妒,那样清冷傲然的人,何必对一个毫不相关的小女孩别有关怀,即使是为简尔芙赎过,也到不了这种地步,还收留她在家里住。认识他这么多年来,自己都从未有幸到过他住所。难道,他同情这个女孩?   事情说完了,老爷子上楼之后,简尔芙立即牵着庄乔思回房间叙旧聊天去了;陈芬茹依旧面如死灰,对已故丈夫背叛婚姻的痛恨几乎全部转移到对庄挽的讨厌上去;庄听辰冷静下来后却没有自己母亲那般激愤,虽对庄挽有偏见,却也知道她无辜。庄挽顶着母子俩大同小异的、甚有压力的目光,像往常一样默默上楼去。   院子里,庄任翎喊住正打开车门的简谦言,简谦言回头看见是她,坐进车里摇下车窗问有什么事。   “你就这么让庄挽回庄家住了吗?”庄任翎试探性地问。   “不然?”简谦言知道她在试探些什么,抬眼,淡淡开口,“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做?”   庄任翎见他这幅跟以往一样淡漠疏离的表情,心中大喜,“我以为你是真的想收留她在你家里住下去,现在想想也是我想多了。”又抬手把自己垂下的长卷发别到耳后,“对了,今年寒假都没怎么跟你聊天,你经营着自己的公司,比以往繁忙了好多呢,也没跟方流学长他们聚吧?”   “今年他们都在国外聚,我抽不出身过去。”简谦言发动引擎,“明年你研究生毕业了,再约他们一起聚。”   庄任翎心下顿时欢喜,她就知道自己在简谦言心中还是有位置的,至少,还记着她明年研究生毕业。甜笑着、半举着手挥了挥,“那就说定啦!再见,开车小心点!”   简谦言看着前方,双眼似有波光藏在墨色里,在转动方向盘的同时,不起不伏、不重不轻地说了句:“还有,你没有想多。”然后车子就离开了原地。   庄任翎站在原地,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反应过来后双手紧紧握着,这个庄挽,究竟何德何能?还是说,简谦言对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满?   而此时的庄挽靠在窗前,看着简谦言的车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再看院子里的,她今后要称‘小姑’的人,身材凹凸有致,长发如浪,知性又优雅,跟小舅怎么看怎么配,他们才是一类人。自己没有选择继续在他家里死乞白赖果然是正确的。如今她的身份明朗又敏感,今后,就不能再喊他‘小舅’了吧,那该喊什么?不不不,自己真是想太多,那样高高在上又优秀的人,怎么还会跟自己有什么联系,哪里需要烦恼喊他什么?   翌日顾飞扬过来,正好庄任翎刚从家里出发回英国,庄听辰和庄乔思送他们小姑去机场。庄挽在楼上写寒假作业。顾飞扬一早就听说了庄家的事,心里挂念庄挽,也不管会不会被庄乔思缠住,大清早的就过来庄家。   顾飞扬跟庄家客厅里的陈芬茹打过招呼后,礼貌地问她庄挽在不在家,没想到陈芬茹却像没听见般理都不理。顾飞扬心里纳闷又不安,三步作两步上楼敲庄挽的房门,边敲还边心急地问:“庄小挽,你在吗?开门!”   庄挽听见他的声音微微笑了,简谦言说的没错,有这么个朋友确实是好的。开了门看见他脸上的焦急,笑问他什么事这么着急。   顾飞扬一时乱了分寸,抓着庄挽细弱的肩膀将她转了一圈,“你有没有什么事?刚才你大娘的反应可把我吓坏了。”见她没事又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边说:“还以为她们给你施了家法啊什么的。”   庄挽笑得更灿烂:“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傻的时候啊,宫斗戏看多了吧你?还家法呢!”   “笑我归笑我,你在庄家可真的得多个心眼,嗯……过来人给你的建议。”顾飞扬锁了眉头故作痛苦的样子。   “飞扬哥,我发现你真的是空长了这幅花花公子的好皮囊。”庄挽忍住不笑他。   “怎么,我这好皮囊怎么会空长?”顾飞扬不解。   “时时操着一颗大妈的心,辜负了你的好皮囊。”   顾飞扬想吐血,“那是我关心你好吗!对一般人我还真就只是个花花公子呢!”   庄挽突然觉得感动,正要让他进房间里指导一下自己的寒假作业,却看见门外的庄乔思瞪着她,眼里布满嫉恨,旁边的庄听辰面无表情看着顾飞扬的背面。   顾飞扬见庄挽看着门外不动,回转身去,顿时觉得尴尬,这两兄妹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对一般人?!”庄乔思眼里有泪水在打转,“顾飞扬,在你眼里我也是一般人?”   顾飞扬只觉得今日自己出门一定是没烧香啊!算着时间来的,却还是遇上了这两瘟神。清了下嗓子,“刚刚那是相对而言。”然后想着转移话题,“对了,任翎姐登机了吗?还以为——   “她就不是一般人?!所以你对她百般关心,还找到房间来了!一个冒牌货,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杂种,就值得你这样呵护吗?”庄乔思伸手指着顾飞扬身后旁的庄挽,双眼红透了。   顾飞扬听到这话自然是生气的,自己百般关心的人,却被人当着他的面这样辱骂指责,任谁都不可能没什么反应,语气也冷了下来,“庄乔思,你有没有搞清楚,明明是你们庄家对不起庄挽在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向她道歉。”   庄挽拉了拉顾飞扬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说。这么说下去定然是要吵起来的,还会惊动楼下的大人,以后她在庄家的处境就更困难了。   庄听辰挡在庄乔思的前面,依旧面无表情,“顾飞扬,你护你的,但不要伤害思思,否则——   “否则什么?”顾飞扬见庄听辰的这种反应更是失望,相交了多年的好兄弟,也这般无理,还是一味偏袒着自己的刁蛮任性的堂妹,“庄听辰,你还跟一年前一模一样,没点长进!”   这下庄乔思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边哭边质问顾飞扬:“你还敢说一年前?!原来你从未愧疚过!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庄听辰帮庄乔思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推开,顾飞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先是难以置信,然后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笑完认真地对庄乔思说:“我为何要愧疚?!庄乔思,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过于痴心妄想了?”玩笑不恭地看向庄听辰,“还是说,庄听辰,这又是你捏造来哄你宝贝堂妹的可笑话?”   庄听辰难堪地侧过头,顾飞扬更是讽刺地笑:“看来是后面一种情况了。”顿了一下,面带厌恶,“不是我说啊,你们两兄妹对这欺人欺己的游戏不腻味吗?你们玩归玩,不要扯上我!”   一旁的庄挽听得半懂不懂,插不上话也根本不想插话,只期盼着不要惊动家里的其他人。   庄乔思却像疯了般朝庄挽扑过去,“都是你这个狐狸精,不在你的小狗窝里待着,跑来我们家兴风作浪!你以为你装可怜有用吗?!飞扬哥哥只是一时被你骗了,今天我要把你扫出门!”   顾飞扬架住庄乔思想去抓庄挽头发的双手,把她推开,庄挽发现发疯这种东西真的是会遗传的。庄乔思想再上前,就被庄老爷子威严洪亮的声音吓住了,“你要把谁扫地出门啊?原来这事如今竟然都不是由我做主。”   庄挽看见爷爷,头都大了,这下好了,事情不好办了。   第 16 章   庄乔思从老爷子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庄挽正拿着水杯从房间出来,两人在二楼走道里相向而行,庄挽不卑不吭地走过去,却被庄乔思抓住手臂,她在庄挽的耳边低声而凶狠地告诫道:“庄挽,庄家不是你这样的人能待下去的,以后的日子,咱们走着瞧!”然后傲慢地撞了一下庄挽的肩膀走下楼去。   庄挽站在原地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她不知道因为顾飞扬的事,爷爷在书房里说了庄乔思什么,她只知道,这笔账,庄乔思一定算在了自己的头上。   寒假最后一天,程安打电话过来问庄挽的寒假作业写完没有,庄挽问她是不是不知道寒假作业是什么,程安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地贼笑了两声,庄挽一听就明白了。   “要不我去你家吧!借鉴你作业更方便。”程安看着眼前庄挽告诉她的寒假作业内容发愁道。   庄挽想起上次顾飞扬来庄家找她时发生的事,“算了,我电话里给你念答案吧,其实多数是选择填空类的题。”   于是通过庄挽电话里给的指导,程安终于在开学前一天完成了她的寒假作业。末了,程安问庄挽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庄挽听着她那小心的试探性的语气,知道她一定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程安安,说,你是不是暗中迷恋我良久?时时关注着我的事。”   程安心想难道自己伪装得那么失败么,还是说庄挽这姑娘太聪明,“庄小挽,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怎么能引得我迷恋?!真是白日梦做多了。你们庄家那么一个名门望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怎会不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那你还问我?”庄挽失笑。   程安在电话那头懊恼,庄小挽这个人精!“好吧算我无聊。那你到底怎样,那个庄乔思有没有欺负你?”程安以前跟庄乔思同过班,不怎么喜欢她娇滴滴又傲慢的品行。   庄挽仰起头去看湛蓝的天空,“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趁着程安一时没说什么话,“我还得去晒我的被子呢,先挂了啊!”   程安放下手机,庄小挽,怎么会没事呢?像庄家这样的贵族,会怎样对待像你这样所谓的私生女,她程安还是大概知道一些的。   事实上庄挽确实没有觉得有多么糟糕,吃饭时只要爷爷在,她们对她就没什么小动作可使,而除了吃饭,她几乎都待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只是有时下楼吃早餐忘了锁上房门,回来时发现自己的画被涂得面目全非;还有黎妈煮的早餐全是她们两兄妹爱吃的洋葱搭配,她只好自己去煮面条;从前只是奶奶把自己当透明的,现在黎妈完全不把她当回事,陈芬茹不喜欢她,简尔芙漠视她,庄乔思痛恨她,庄听辰刻意避开她,只有爷爷有时会问问她的学习之类的。   真的,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她能住到高三毕业就好了。庄挽伏在桌上塞着耳机心想。   寒假后第一节课,班主任要求每个同学把寒假作业上交到讲桌上,“昨天在班群里一再通知你们今天一定要带过来的,谁要是说没听到寒假作业内容或者又说忘在家里的,我就当他没完成,下课后到办公室来找我,并且做好叫家长的准备。”被称为高二级的学生杀手的教学主任李主任,也就是庄挽班的班主任,扶了一下她的眼镜严肃地说道。   程安嘿嘿笑着摊开自己在昨天刚刚完成的一堆寒假作业,抵了低庄挽的肩膀:“庄小挽,这次可真是幸好有你的援手啊!”见庄挽仍低头在书包里翻找着,凑上去问:“庄小挽,你不会是忘了带过来吧?!”   庄挽在把书包里里外外翻找了三遍之后心里也着急了:“不会,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把它们装进书包了。但是,”看向程安,“我书包里找不到。”   两人面面相觑,李主任扫了她们一眼,程安把她书包拿过来边找边问:“你会不会中途把它们拿出来落在哪里了?”   庄挽忽然想起早上看见桌上的洋葱皮蛋粥后,自己转身去厨房下面条,把书包放在客厅沙发上了,而那时庄乔思正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喝着牛奶,看见庄挽的书包后轻哼了一声。除此之外,来学校之前,庄挽再也没有放下过书包,也没有打开书包。   苦笑一下,把书包从程安手里拿过来,“不用找了,我还是准备好去办公室吧。”   程安一看她那任人宰割的表情就急了,“你明明做了啊,昨天你还告诉我答案来着,你确定带了的话,就肯定是落在哪里了。要不,我帮你到李杀手那里作证?”   “我们的杀手主任都说明白了,你作证也没用的,是我运气不好,今天见鬼了。”庄挽强颜欢笑着故作小事道。   下课后庄挽去李杀手的办公室,程安在办公室门外等她。这位李主任向来以惩处严厉不讲情分而在学生心目中充当杀手角色,庄挽因为态度诚恳并且平时表现优异,这次倒没有被她罚得多狠,只是打扫一个月的楼层卫生间并补上寒假作业,最后让庄挽留下家长的电话号码,因为她要跟家长反映这一情况并深入了解原因。听到这个要求后,有几秒庄挽的脑袋是彻底空的,反应过来后满脑子都是:这下完了,完了,完了……   且不说自己父母早已双亡,庄家里也根本没人可以充当自己的家长,难道要她麻烦爷爷吗?!想想都绝无可能,并且自己根本不记得庄家任何一个大人的号码!   想到号码,有一个大人的号码她倒是记得的,那人自己把他号码存进他给她买的手机里的,但庄挽想到要以这种事麻烦他,心里不知为何就不舒服,连头皮也发麻。这样一来,自己在他眼里不就成了一个不好好学习的调皮小孩了吗?那该是多么糟糕啊!   李主任见庄挽呆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庄挽?”叹了口气,拔高了音,“庄挽!”   庄挽回神,在李主任杀手般的眼神下犹豫了两三秒,写下了小舅的随身手机号码。算了,豁出去了,抢在李杀手前先跟小舅解释一下,他应该不会责怪她吧,顶多被小小鄙视一下。   出了办公室,程安忙上前了解情况,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这也太狠了吧,我们教室所在楼层有两个女生厕所唉!还要你扫一个月!”   庄挽心里担心的才不是扫厕所这件事,她跟程安说了家长号码的事,没想到程安比她还激动,“那怎么行,根本是给你出了个世纪难题嘛!哎哎哎,庄小挽,要是你不嫌弃我爸妈。我可以把我爸或我妈的号码给李杀手的。”   “程安安——”庄挽拖长了音调,“我都出来了,难道你要我顶着李杀手可以杀人的眼神回去改吗?”   “那,那你留了谁的?不会真的是你爷爷的吧?!”   “怎会?!我既没这个胆也不会愚蠢至此。我留了一个……”庄挽忽然不知该怎样跟程安描述简谦言。   “庄挽,”庄乔思靠在走道尽头的护栏边上,手里拿着一叠试卷和练习册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抬着下巴高傲地笑,“这个,你不陌生吧?”   庄挽知道那是自己的寒假作业,今天早上自己去煮面条时被她拿走的,但不知道她此时拿出来是想干什么,“我的寒假作业,不陌生,”看着庄乔思,“你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庄乔思不屑地扬着嘴角,“羞辱你啊!”   程安一听这话怒了,上前就要跟她说个清楚,却被庄挽拉住,程安是个暴脾气,也向来就不喜欢庄乔思这类表面乖巧的心机女,“把庄挽的寒假作业还给她!”   “还给她?!”庄乔思看向程安,轻蔑道,“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能管得了我们庄家的事?最好给我呆一边凉快去。”又看着庄挽,把手上的那叠寒假作业放到护栏外,楼下那边是一片湖,“你看好了,庄挽,私生女恬不知耻地赖在我家,就是这种下场。”说着把庄挽的寒假作业掷到楼下,落入湖中。   庄挽看了眼庄乔思,努力克制着自己,拉着程安想离开,程安却不肯看她就这么被庄乔思欺负,把庄挽扯回来,“庄乔思,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庄挽是不是私生的跟你有关系吗?庄家是你的家吗?自己发疯发一年了还没痊愈,竟然跑来欺负她以寻求心理平衡?!你可不可笑?!”   庄乔思美丽的面目扭曲着,恼羞成怒,伸手想去扇庄挽耳光,程安挡在庄挽面前一把抓住庄乔思的手腕,顺手伸手给了她一耳光,不算响亮的一声‘啪’,庄挽知道事情又麻烦了。庄乔思不可置信地瞪着两人,捂着脸蛋又怒又凶狠,“敢打我?!你们给我等着瞧!”   程安也抬起下巴,“有本事冲着我来,你要是再敢惹庄挽的是非,那才是真的等着瞧!”说完就拉着庄挽下楼梯去了。程家也是有些来头的,故而程安根本没把庄乔思的威胁当回事。   但庄挽是彻彻底底的孤儿,没什么可供庇护的,她擅长的只有隐忍和若无其事。   两人已经走到楼下湖边了,庄乔思在楼上尖声骂:“庄挽,你个贱人!贱人!给我滚出庄家,总有一天飞扬哥哥会看清你的丑陋面目的,杂种!”   庄挽紧握着双拳克制着自己,程安心疼地帮她捂上双耳,庄挽拿开她的手,让程安看湖面上漂浮着的她的寒假作业,“程安,我没事,所有这些,都会像湖上的纸张一样,沉入湖底。”回头对她笑了笑,补充了一句,“真的。”   第 17 章   夜深了,初春的夜万籁寂静,透着刺骨的寒意,一点点渗入脆弱疏松的人心,即使紧闭着心房,也挡不住这无处不在的寒意。   庄挽端着两个刚煮熟的鸡蛋上楼,寒假作业一事,她心知庄乔思会报复自己,却没料想到直接动手的人是简尔芙,她曾喊过一学期‘妈妈’的女人、也曾温柔抱过她、关心过她的人,尽管是假的。当简尔芙冲到她房间二话不说甩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时,庄挽一时没站稳跌在床上,脸颊生疼,耳中嗡嗡作鸣,双眼差点没忍住就要模糊,心想果然不要把假的东西当成真的。   关上房门拿布裹着鸡蛋轻轻地敷脸,火辣辣地疼,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庄挽一边吸气一边担忧,明天还要上课,这巴掌印也不知能不能消。   拉开被子准备睡觉,却触到被子上一片冰凉,看清是一摊水渍,才想起庄乔思接了一杯冷水走过她身边的那一声‘哼’,原来是这样,庄挽不由得苦笑。   把被子抱到椅子上,明天晒晒就好了。庄挽想着今晚去客房里拿一床被子应付一晚,却发现客房的门没有一扇能打开。是啊,她们怎么会让她这么容易找到被子,连房间里的供暖系统也用不了,初春化雪,寒气逼人,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   第二天早上庄听辰端着牛奶去客厅找报纸看,被沙发上蜷成一团的东西吓了一跳,庄挽掀开身上的薄毛毯,从沙发上起来神清气爽地说了声“堂哥,早上好!”然后像往常一样洗漱煮早餐。因为客厅的供暖可以用,所以昨晚庄挽就在沙发上睡了一晚。   庄听辰注意到她脸上红肿的巴掌印,想起昨晚庄乔思跑到他房间里来说着什么得意的模样,心里一时不知道什么滋味,五味杂陈。   下公交车前,庄挽特意把两耳边的短发尽量往脸颊边拨,好遮住那暂时消不了的五个指印。往教学楼走时听见书包里的手机在震动,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给自己打电话?   看见显示屏上‘小舅’二字时她就想起了昨天给李杀手留家长号码那回事,本来想着先跟他解释一下的,结果自己竟然忘了,现在他一定是来兴师问罪顺便表达鄙视之情的,庄挽心里懊悔不已。一咬牙按下接听键,庄挽认为此时自己应该先开口,于是一接通就问候:“喂,小舅早上好!”   简谦言站在伦敦中心商务大厦里的落地窗前,一手端着咖啡抿了一口,听见电话里雀跃清脆的声音,挑了下俊眉,倒是会卖乖,可惜他这里已经快黄昏了,不是早上,“庄挽,”听见那孩子在电话那头轻嗯了一声,“我在英国。”   庄挽惊,继而暗喜,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但突然有一种‘天高皇帝远’,他想管也管不了的错觉,“小舅在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呢?”   “归期未定。”简谦言放下咖啡,“你班主任跟我详谈过了,以后若是你的家庭作业又没完成,”长指敲了敲桌面,“我就是个不称职的家长。”   庄挽正好走到校园内一棵大树下,此时听到他的话,腿软到想扶大树,她真是被李杀手给打败了!平复了一下心情,庄挽继续雀跃又带上些许歉然的语气:“那个,小舅,是这样的,我……我一时想不起爷爷他们的手机号码,所以……所以就把你的号码留给李杀手,啊不,留给李主任了。”   简谦言唇角轻翘,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心情莫名地大好,语气依然无波澜,“那寒假作业为何没写?”   庄挽抚着额头,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我……我没记住寒假作业的内容,所以,所以没写。”   那孩子对待学习一向认真,简谦言知道这不是原因,但她既不愿说,他也不愿一定要她说出来,“在家住得怎样?这个身份还适应吗?”   庄挽伸手把头发又往脸颊拨了拨,发梢刺到脸上被打的地方有微微刺痛感,咧着嘴想装作笑一下,却莫名其妙感到鼻酸,埋在心里的委屈渐渐上涌,好像每次在他面前就容易暴露自己的脆弱,“嗯……还挺好,跟以前没太大不同。”   简谦言微微皱了眉头,装得这么不像还敢继续装,他甚至能想象得到那孩子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庄挽趁着电话那头一时没什么声音,边看了下腕表边急乎乎地说了一通:“哎呀,我快迟到了,先不说了!小舅出差也要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哦!小舅再见!”然后立刻挂了电话,把手机贴在胸口大口地呼气,再说下去自己可能就要带上哭腔了。在心里自嘲:哈,庄挽,你这个脆弱的家伙!   去到课室时一阵风吹开庄挽拨到脸颊的短发,庄挽脸上的巴掌印就暴露在程安面前了,程安大嚷着要去隔壁课室找庄乔思帮庄挽讨回公道,庄挽一把拉住她,把她按在座位上叹了口气说:“程安安,你去找她,晚上我回去就可能连家门都没得进了,难道你要让我露宿街头?”没等程安说话,又继续道,“我不在意她们讨厌我、恨我还是漠视我,出生这种事我没办法改变,也没什么想要辩驳,我本是孤儿,没什么过多的奢望,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供我居住到成年的地方,只有一年多而已,不要太认真。你说,是不是?”   程安又一次见到庄挽用这么郑重的语气跟她说话,这话让她心疼,原来庄挽是这样想的,看来不懂事的又是她了。   可是在简尔芙母女眼中,寒假作业一事还没算完,庄乔思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甩耳光,虽然不算重,但简尔芙心疼自己的宝贝女儿。   傍晚庄挽回到家时,顺便把自己晒在院子里的被子抱上楼去,一抱才发现整张被子都湿透了,顿时觉得凉意四起,看来她们是不想让她睡好觉了。   吃晚饭时庄挽问爷爷要客房的钥匙,庄老爷子问黎妈为什么客房要上锁,黎妈嘟嘟囔囔道不是她锁的,但还是把钥匙递给庄和光,庄老爷子眼一瞪,“你没听见是小挽要的吗?”黎妈不情不愿地把钥匙给了庄挽,庄挽说了声‘谢谢黎嬷嬷’接过钥匙。老爷子问庄挽为什么要客房钥匙,庄挽笑着说上次把一本书落在其中一间客房了,想找回来。然后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吃自己的晚饭。   庄乔思用力剜了庄挽一眼,起身去盛汤喝,端着满满一碗汤回来走过庄挽身边时,手一歪,把汤尽数洒向庄挽,冒着热气的滚烫的红枣鸡汤透过庄挽的毛衣一下子渗到她细嫩的皮肤上,庄挽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弹起来看一眼庄乔思,然后跑去洗手间,肩膀及后背上如火烧油煎般火辣辣地疼。   老爷子赶忙让众人去拿烫伤药之类的,餐桌上的众人却无一人有反应,简尔芙装作没听见,庄乔思借口自己也要去洗手上的汤,陈芬茹让黎妈去帮自己盛汤,老太太自然是置若罔闻的,最后竟然是庄听辰起身去储物间找来急用药箱,然后打电话让家庭医生过来。   老爷子气得猛锤了一下餐桌,“你们真是反了!”   老太太抬起松垂的眼皮回一句:“反什么了?”   老爷子一下子没什么话可说,拄着拐杖气得在客厅往返走了几回后,让庄听辰看着庄挽的情况,自己气呼呼地上楼去了。   餐桌上的其他人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晚饭。庄挽在厕所里脱下毛衣和保暖上衣,正要扭头去看镜子里自己的后背,一扭动脖子拉扯到皮肤,竟然疼得差点落泪。有人敲厕所门,庄听辰在门外淡淡地问:“你怎样?这里有急用烫伤药,你先涂一些上去,等一下李医生就到了。”   庄挽说一声‘谢谢’,把门开了一道缝接过庄听辰递来的烫伤药,对着镜子匆匆涂了一些上去,冰凉的膏药触到烫伤的皮肤,庄挽觉得这凉真是凉到心里去了。   照着李医生的话用凉水冲了几遍,敷上膏药,缠上薄纱布,庄挽只能穿着宽松的衬衫,庄听辰靠在她房间门口,“说吧,你要客房的钥匙来做什么?因为你房间的暖气系统坏了所以要去客房睡?还有,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庄挽一边把李医生给的药收起来一边答他:“不是,我只是想要借一下客房里的被子,我的被子没晾干,所以今晚我没被子盖。”顿了一下,“有被子,没供暖也没事的。脸上的伤,你不是知道吗?”   庄听辰确实知道,“钥匙给我,我帮你拿吧。”他向庄挽伸出手,摊开手掌。   庄挽知道他顾及她背上紧绷的烫伤的皮肤,自己抱被子可能会扯着疼,笑了一下说:“我跟你一起去吧,万一你拿了一张颜色我不喜欢的。”   庄听辰把被子放在她床上,“明天我让黎妈叫人来修一下你房间的供暖。”然后往门外走。   庄挽看着他过分瘦削的背影,开口叫住了他:“堂哥,”   庄听辰停住,   庄挽继续说:“今晚,谢谢你。”   庄听辰什么都没说,回了自己的房间。   庄挽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下,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足以让她明白,只是默不作声也许真的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以后她必须时时注意躲开她们的过分的伤害。幸好明天是周末,不然她这样子,定是不能去上课的了。   翻了个身扯动了后背的皮肤,疼得她龇牙咧嘴,关了台灯,月光洒在床前一片惨白,她想起从前在小镇李家,半夜发烧时自己睡在单人间,蜷在被子里,安静地听隔壁房间李姨给李京若讲睡前故事的传过来的细碎声音。   庄挽咬了一下唇硬是把眼里的泪花逼回去。以后,以后事情就没有那么糟糕了,她会成长起来,再不用依靠谁,自己照顾自己。   还有,今晚的月光真的很美,只是凉过头了。庄挽闭上眼开始数羊。   第 18 章   绷着背在家待了两天,庄挽觉得自己整个后背的皮都重生了,夜里痒了不敢动,翻来覆去睡不着,最难受的是不能冲凉。李医生拆下纱布后又帮她涂了些防止留疤的膏药,“恢复得不错,也不是重度烫伤,别担心,不会留疤的。”庄挽谢过李医生,关上房门后大幅度地伸了个腰,感觉真是舒服。   晚上接到李京若的电话,原来她已经来M市的舞蹈学校上学了,还在小镇上高中拿了舞蹈比赛的第一名。庄挽很是替她开心,提出要帮她庆祝一下,于是两人就约好明天下午出来聚一下。   翌日下午放完学,奶茶小店门口,程安拽着庄挽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庄小挽!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们的聚餐圣地?!”   庄挽淡定地把自己的手臂从程安的手里抽出来,“以前我在小镇上学时,奶茶店的位置可是要提前预定的,所以我发现M市在这一点还是很好的,至少没多少人跟我抢奶茶店位置。不然你以为我会让你跟着我来?”   程安欲拉着庄挽扭头走,“走走走!我带你去M市需要预定的聚餐地方,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这地方可以用来吃东西的!”   庄挽站着不走,她知道像程安这种成长在上层阶级的女孩平时的活动场所都跟自己很不同,也能理解她的反应,但她是平凡普通的,在奶茶小店里就能得到很多欢乐,“程安安,京若还在里面等我呢,这是为她庆祝,你不是早就嚷嚷着要认识她吗?”   庄挽跟李京若半年多没见了,一见面两人都很兴奋,程安被李京若年纪轻轻但艳丽的美震惊到了,清了清嗓子趁她俩都没说话时插了句:“庄小挽,来之前你为什么不跟我再描述清楚一些,弄得我没把高清数码相机带过来!”   庄挽不知道她又在一本正经地开什么玩笑,“这两者有关系吗?”   “我觉得我现在见的是未来的舞蹈巨星,不抓拍一些照片真是无比遗憾!”   庄挽和李京若对视一眼都开怀地笑了。三人在奶茶店里谈天说地,李京若和程安也很快就熟了起来。喝完各自的一杯饮料又点了一些零食,程安晃着手中的空杯子笑着做了一个总结:“其实奶茶店确实比酒吧会所之类的更适合聚会。”庄挽刚想给李京若描述一下刚刚在奶茶店外面时程安的嫌弃之情,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起来,拿出来一看,赶忙收了满脸的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外才敢按下接听键,正好小吃上来了,程安和李京若边吃边聊。   “喂,小舅好!”庄挽确定自己的状态听起来像是在家里专心看书被打断的。   简谦言开着车从庄家大院驶出来,“还在学校?”   庄挽只当他还在英国,继续装作自己真的是在家里看书被他电话打断的,“早就回家啦,现在在房间写功课。小舅在英国的事快忙完了吗?”   简谦言心里觉得好笑,这孩子撒起谎来一本正经,“如果不是你搬出庄家了,那就是我刚刚进了一间鬼屋。”   庄挽反应过来懊恼得猛拍脑门,可她怎么能料到他已经去过庄家了?!还说自己在家里写作业·……   简谦言隔着手机听到那一声响亮的拍脑门声,摇头笑了笑,“我已经知道你的后悔了,不用把脑门拍这么响来提醒我。”   庄挽这下真是风中凌乱了,这他都知道……   “背上的伤没好全就跑出去跟同学玩?”   那人清冽的声音在从电话里传过来,和着渐渐铺下来的夜色听起来格外魅惑动听,庄挽一时觉得面红耳热,周围似乎突然静下来,天地间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声,陌生的情愫随着慢慢多起来的城市灯火在心里蔓延开来,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简谦言迟迟未听到她答话,“庄挽?”   庄挽回神,摇摇头把奇怪的感觉压下去,“啊?啊,我……我……小舅,你刚刚说什么,我走神了……”咬了一下唇在心里骂自己。   简谦言握着方向盘的长指有节奏地敲了敲方向盘,忍着笑问:“你现在在哪?我带你去见一位医生。”   “啊?现在?!”庄挽惊。   “现在。”   “我,我跟同学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那……那我收拾一下去校门口等你。”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以吗,小舅?”   “嗯。”然后就挂了电话。   庄挽心想他应该不会因为自己撒了个小谎而生气吧?回到奶茶店里,李京若和程安还聊得火热朝天,庄挽觉得自己真是牵了条好线,没想到这两人这么投缘。程安是个鬼精的,当然要对庄挽刚才接电话的诡异行为质疑一番,“庄小挽,刚刚干嘛那么严肃,是不是你家里人喊你回去吃饭了?”说着把李京若也惹笑了。   庄挽也笑,一边收拾着书包,“不是。但我等一下确实有事,得先回家了,以后有时间再一起出来玩。”   “这就得回去啦?还说是特地为我庆祝来的呢。”李京若不舍她这么快又要走,两人都这么久没见了。   程安更是抓住她双手,“我说庄小挽,你能有什么事呢,这么早回去还要看见庄乔思那个失心疯,你不难受啊你?还是说,她们又找你什么麻烦了?”   李京若听见程安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庄乔什么?她们为什么要找你麻烦?是你们家的人吗?”   “唉,京若你都不知道——”程安叹了口气正打算给李京若普及一下庄家那些女人,庄挽打断她的话:“好了,什么找不找我麻烦的,程安安你说得太严重了,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不把那当回事。”   程安安还是没忍住,把庄挽按在座位上,自己给李京若绘声绘色地讲了庄挽身世及庄家如何欺负她的事,庄挽在旁边特别想掐死她,李京若听得入了神,又问庄挽为何不跟她讲,庄挽耸肩,如果让她们知道现在自己后背上还有一大片被汤烫到未好的伤,指不定她们要当场落下泪来。   手机又响,庄挽手忙脚乱地摆脱了程安,边拿起书包边接听:“喂,小舅!对不起啊,我一会就到!”   简谦言在车窗里透过奶茶店的玻璃门看见她慌慌乱乱的模样,不由得轻翘了唇角,“走出来,我就在外面。”   庄挽气馁,这他都能找到……对程安和李京若说:“我真的有事,现在就得走啦,你们也早些回去,下次我们再一起出来玩!”   程安和李京若却硬要送她去乘公交,于是结了账跟着庄挽出来,庄挽看见简谦言那辆黑色路虎,硬着头皮对身旁两人说:“其实我乘这个回去,你们不用送我去乘公交的……”   可惜另外两人的注意力全在那辆车上的人身上,车窗没摇上去,简谦言略低了头垂着眼帘在看手机,奶茶店和街边的灯光交汇照在简谦言身上,一张俊颜半明半灭、线条优美,更显妖冶无比。李京若看呆了,程安小声问:“庄小挽,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家有这等货色的司机?!”   庄挽赶紧捂住她嘴,“什么这等货色的司机?!那是我小舅!你们早点回去啊,我先走啦!”然后赶紧小跑过去习惯性地打开后座车门,想了想又关上,打开前座的门坐到简谦言旁边去。   车上,简谦言问她要先去吃完饭还是先去见医生,庄挽觉得自己吃饱了,说不用吃晚饭了。   “小舅,你怎么知道我烫伤了?”庄挽确定自己没有跟他说过,心里自然是疑惑的。他还去庄家找她。   简谦言想起两天前吴宇刚收到消息就告诉他这件事时,自己刚开完一个融资项目的拟定会议,眼前浮现出这孩子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立刻让人安排了回程,把接下来一周的工作压缩在两天之内完成。   他淡淡开口:“你爷爷他们说的,”扫了一眼她脸颊,巴掌印消失了,“烫伤不是小伤,不注意就会留下疤痕,女孩子身上有疤,终究不好。”   简谦言的侧颜在跳动的街灯夜色下妖冶到极致,细长而密的睫毛在他脸庞投下小快的月牙型阴影。刚刚那种怪异陌生的感觉又涌上来,庄挽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看着正前方,“李医生说这不是重度烫伤,不大可能会留疤的,”顿了顿又问,“那等一下去见的医生是专门防止我留疤的?”   简谦言被她直白的问话逗笑,语气却依旧淡淡,“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其实就算留疤也没什么的,那是在背上,穿什么衣服也很难会露出来,没人看得见的。”刚烫伤时庄挽确实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简谦言微微侧过脸,挑眉看了她一眼,双眸如墨玉,玩味地笑了笑,“你确定?没人看得见?”   庄挽仔细想了想自己被烫伤的位置,确实很难有机会露出来啊,“应该没人看得见,除非谁有透视功能,或者……”想到什么,她立刻闭了嘴没说下去:或者是每个女孩最为亲密的那个人。   简谦言扬起薄唇魅惑一笑,高深莫测地回她一句:“所以我还是要确保你后背上不留下任何疤痕。以后总有人看见的。”庄挽陷在自己没说完的话里,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流转,初春的晚风从车窗吹进来,吹乱了女孩渐渐萌生的心事。   第 19 章   看着眼前的混血美女医生伸出的纤纤长指,庄挽一时有些愣怔,伸着小手胡乱与她握了一下。印象中的什么名医不都是那种头发发白、笑容和蔼、看起来学识渊博的爷爷级人物吗?为什么这种天使面孔、身材堪比模特的年轻美女也跻身其中了?   方菲朝简谦言抛了一个略带赞赏的眼神,笑着说:“行啊你,我们都不知道你外甥女这么大了啊!一脸水灵,竟跟你的学生照挺像。”   方菲跟简谦言同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同级校友,在美国时常常几个人在一起玩,彼此间也熟。简谦言回国后不久,她就关了自己在美国的诊所,跑回中国来当医师顾问了。   庄挽动了动嘴唇想解释她不是简谦言的外甥女,但简谦言对此没说什么,只是微扬了薄唇说:“她明天还要上学,尽量用一些不妨碍穿衣服的药。”   方菲敬了个搞笑版的军礼,忍着笑回:“遵命!”简谦言看了庄挽一眼就出去了外面客厅等了。   方菲让庄挽把校服外套脱了,又把她的里面的T恤从后背撩到肩上,背上立感丝丝凉意,还解开她的胸扣,庄挽立即有些坐立不安了。方菲见她不自在,便善解人意地跟她不着边际地聊了起来。   “听你小舅说你叫‘庄挽’,我叫你‘小挽’可以吗?”   其实庄挽打心里面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因为李叔李姨和庄家那些大人都是这么叫她的,但她知道自己这样想有点奇怪,清清脆脆地说‘可以’。   “现在念几年级呢,成绩怎样?”   庄挽皱了皱眉,“下学期就念高三了,成绩……还好。”   方菲一边帮她上药一边笑着说她肯定是谦虚了,“你是谦言的外甥女,他稍稍指导你一下都不会只是‘还好’这个程度啦!”   庄挽又皱了皱眉,“方医生,我后背上会留疤吗?”   方菲笑开了,“你方姐姐我可是医学博士后毕业的,再说了,谦言的吩咐我可是向来不敢不照办的,小挽放心好了,会保证还你一个光洁无暇的美背!”又补充一句,“还有啊,以后叫我‘方姐姐’,我跟你小舅又不是生人,你叫我‘方医生’可就显生分啦!”   庄挽的眉皱得不能再皱了,胡乱应了句‘好’。背上凉丝丝的很舒服,方菲帮她把T恤放下。   拿了一小袋药给她,“把里面的中药粒放在浴缸里泡澡,每天一小包,坚持七天。”庄挽点头,见方菲没别的吩咐,穿了校服外套欲起身。方菲却转过身来双手按着她肩膀,美丽的脸突然放大在庄挽眼前,温柔神秘地看着庄挽笑,压低了声音说:“小挽,方姐姐有一个忙想要你帮。”   庄挽看着她弯弯的眼点了点头,方菲继续:“嗯……你知道,我跟你小舅其实挺难有机会见面的,以后能不能从你这里问一些你小舅的事。”可能她觉得这样说不妥当,又换了句话来表达,“就是,要你帮我留意一些你小舅的动向。”想了想可能觉得这样说更奇怪,方菲站起来用纤指点了点朱唇,碧蓝的眼睛打着转在思考。庄挽知道她的意思,站起来眨着眼睛说,“方医生,我会的。不过我小舅平时什么事也挺少跟我一个小孩子说的,嗯……要是他提起了关于你的什么话,而我又刚好听见的话,一定会立即说给方医生听的。”   方菲忍不住揉了揉她头发,美丽的面孔更是如花朵一样展开笑颜,一开始以为是个木讷的,却原来真是很有灵气的女孩,“小挽真聪明,那,我们就这么说好啦?!”   庄挽点头,指了指后背,“谢谢方医生。”   两人出来客厅时,简谦言正坐在沙发上翻着一叠会议记录,俊眉微蹙,眼角线条上扬,抿着唇专注的样子格外好看,冷峻又妖冶,周身似萦绕着淡淡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场,看得庄挽屏了呼吸,却发现方菲也站在原地用手托着下巴,一副观摩名画的表情,仔细看她眼眸还有些得意和欲望在里面。庄挽一个激灵喊了声:“小舅。”   简谦言淡淡应了声“嗯”,收起文件回头去看她,“好了?”   方菲巧笑倩兮地走过去,“好了!有我在,小挽的后背不会留疤的!你们这就要回去了吗?要不我们一起去外面吃个晚饭吧!”   简谦言站起来,“不了,明天她还有课,估计功课还没写,现在太晚了。”   方菲把手搭在庄挽肩膀上,“好吧。哎,不是我胡说啊,感觉你当了爸爸一样哈哈!”说着自己也笑得弯了腰,“不过小挽确实很聪明,以后我们一起聚时,记得把她带过来玩啊!”   庄挽突然觉得鼻酸起来。简谦言挑了挑眉,像爸爸?这他倒是从来没注意过,如果真的像,那还挺糟。   出门时庄挽又很是有礼貌地弯了弯腰向方菲道谢,方菲向她挤了挤眼,庄挽也眨了眨眼表示她会记得那个小约定。   车上,简谦言看着前方专心开车,庄挽拿眼偷偷瞧他,又把眼移回正前方,双手手指绞着,如此来来去去看了几回,简谦言想不注意她都难,心里好笑,自己先开了口问,“想说什么?”   庄挽的眼睛又从车窗外飘回简谦言身上,似乎很是艰难地开了口,“小舅,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嗯……我能不能知道,小舅你的芳龄?”啊不对不对!这都什么跟什么!庄挽拍了一下脑门,忙改口道,“年龄,对,年龄!”   简谦言修养极好地听她说完没有笑出声,声音淡淡,“你知道,在国外,这是隐私。”歪了眼神玩味地看了她一眼。   庄挽无措到把手指绞得更紧。   “二十五。”一贯清冽的声音。   “啊?!”庄挽这下愣得连手指都绞不动了,干脆把大半个身子侧过他那边,这么年轻?!好吧她承认他看起来怎么也不到二十五,但真的是只有二十五,庄挽又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这么年轻的人竟能有这么沉稳冷峻的气场,还有干练精明的作风,还有很多庄挽也说不清的感觉,总之是让人觉得想都不用想就敢依赖的气质。但这一切跟他清俊精致、藏也藏不住的妖冶魅惑外表完全不符,有时也让人觉得莫名契合。   庄挽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愣住,良久才干干地回了句:“哦,这……这样啊,小舅比我长八岁呢。”   简谦言不着痕迹地敛起眼里的笑意,八岁,八岁……早知道该说个小一点的数字。   到庄家时,庄挽正解开安全带抱着书包下去,站在车窗前跟他说‘谢谢’,走了两步听见那人喊她“庄挽”,她转身小跑着蹦跳过去,弯着月牙似的眸子问他什么事。   “我明天飞英国,伦敦分公司融资时遇到了一些问题。”抬起眼看着她,“可能很长时间不在M市,”顿了一下,“照顾好自己。”   庄挽吸了吸鼻子说自己都这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挥了挥手跟他说再见。   简谦言的车子驶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庄挽站在偌大的院子里想起方医生说简谦言像是她爸爸一样,这回庄挽是真的鼻酸到想流泪。他何必呢,样样周到、暖入心脾,对她这样好,好到她都怀疑是不是超出了他为他姐姐赎过的程度、好到她差点要对并不存在的血缘关系信以为真,就像从前相信简尔芙、相信李叔李姨那样。   风声飒飒,今夜竟是无月,半梦半醒间有什么年岁久远的东西入梦来。   那时庄挽还在上小学,学校提前放了学。她记着那天是李姨生日,用自己平时攒下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把挺精致的木梳,拿礼品盒包装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她房门口,却听得李叔李姨好像在吵架,李叔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养都养了,还差这几年吗?送什么孤儿院?念完高中后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会不恩的!”   李姨的尖锐声音:“现在学费越来越贵,多养了她一个,什么时候才能存够钱给我们京若上舞蹈学校?!”   “你现在送去孤儿院,我们不是白养了她这么大吗?说不定日后她父母找到她,我们还能得一笔报酬……”   庄挽退回自己的房间里,后面的话她没勇气再听下去,手里的礼品盒掉落在地,捡起那把梳子攥在掌心,梳子的齿嵌进她手掌里,留下一排深深地齿印。庄挽仰起脸也没用,眼泪止不住地从眼尾一串串落下来,溅在地板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水花。可惜她的童年在此刻之后永远地凋落了。   睡梦中的庄挽又重新经历了那次凋零,天蓝色的枕套被她的泪浸湿大片,半夜醒来听见窗外的晚风呼啸,她冷得在床上弯腰蜷成一团,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   不是她太凉薄、太戒备、不愿爱、不愿与人交心,她只是需要小心、再小心,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世界抛入深渊,万劫不复。   高二第二学期的学校生活除了刚开始那点小插曲,依旧像第一学期一样平静又踏实,庄挽一心扑在学习上,她是被现实拘住的鸟,当然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挣脱。而漂亮的学习成绩至少让她在学校的生活不像在家里那样需要时时提心吊胆,避免在不知不觉间就被人伤害。老师看重她,同学也喜欢找她问学习问题,大半学期不知不觉就过了,很是充实。   但她在学校的事事顺心的样子看在庄乔思眼里却冒出火花来,加上顾飞扬每次去庄家时,跟庄挽待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多的。庄乔思在家里使尽小手段、小计谋,联合着简尔芙处处为难庄挽,可庄挽每次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些小手段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让庄乔思越打越气闷,没处发泄。   陈芬茹也不再去参加任何富太太间的聚会活动之类的了,已故丈夫与早逝女记者间的风流韵事早就在她们这个阶层传遍了,成为了富太太们的饭后谈资,陈芬茹向来温婉,便避开不听,但心里早已堆积满了对亡夫和庄挽生母的怨恨,他们都已不在,这些怨恨自然而然地就转移到了庄挽身上。庄挽的存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的愚蠢及她丈夫的婚外恋带给她的耻辱,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生恨。   第 20 章   入夏了,天气慢慢地暖了起来,距离上次见简谦言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庄挽的生活可以用两点一线来形容,在学校专心于学习,偶尔跟程安说笑打闹;在庄家多半时间也是在房间里写功课、看书和画画,庄家人的刁难忍忍也就过了,有时顾飞扬过来了两人也会谈天说地。看似日复一日单调枯燥的生活,庄挽却已经很满意,就这样下去吧,没什么奢望,也没什么牵扯,到她高三毕业后就可以离开庄家,干干脆脆。孤儿、私生女还是其他,都会没关系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会到达自己向往的未来。   李京若生日那天,庄挽打开自己的储钱罐,把里面的财产全部倒出来,除去要给李京若买礼物的,庄挽发现自己的穷得只剩下几十块了,昨天顾飞扬还提醒了她下下周要去参加他的生日宴会,到时总不可能空着手过去吧,庄挽有些惆怅。   两人说好了今天去逛街,庄挽早早去把礼物买好,站在约定地点等李京若。李京若到了时,一身粉色连衣裙衬着她白皙的皮肤,窈窕灵动像天仙一样,看得庄挽目不转睛,递上礼物笑说:“祝我们京若越长越美艳不可方物!”   李京若接过礼物嗔笑:“庄小挽,你又送我什么宝贝,手链、裙子、背包、唱片、手表……能送的你都送过了,我看看你这次还能玩出什么新意。”说着打开礼物,看见里面那双漂亮别致的舞鞋,是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那一款,李京若呆了一下眼里涌上泪花,放下礼物紧紧抱住庄挽,“庄小挽,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姐妹。”   庄挽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好了,我们不是一直都是好姐妹吗?下次表演时要记得穿上啊,我会在台下为你鼓掌的。”   李京若心里的感动更甚,抬起左手腕晃了晃,“那当然啦!你看,你送我的手表我现在还带着呢!”……   ……谁也不能想到,经年之后想起来,年少的这一幕竟是讽刺无比。   两人沿着步行街走走看看,李京若拿着一串丸子边吃边想起什么,问庄挽:“庄小挽,上次来接你的那个帅得无法无天的男士,我回到家后就记起来了,他是不是上次也陪你去过我们小镇那个家,我那时真是惊鸿一瞥啊!长得太好看了……”   庄挽心里一惊,她明明没有告诉过她,如果李京若知道自己回小镇求李叔李姨再收留她那回事,一定会跟她父母起争执,不想让那件事影响她们的感情,庄挽打算永远不说,“那个啊,可能你看错了,我来M市后没有回过小镇。”   李京若纳闷,“可是真的一模一样啊!”想了想又神秘地笑着说,“说不定这就是我跟他的缘分!哎,对了,你上次说那是你小舅?”   庄挽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不是亲的,是庄乔思的舅舅。”   李京若舒了一口气,“难怪,上次程安跟我说了你的身世,说你妈妈早就去世了,而且也不姓‘简’,我就寻思着那个年轻的帅哥不可能是你舅舅……”看一眼庄挽,发现她没有不开心的表情,又继续说下去,“那你怎么还喊他‘小舅’呢,你不是最不想跟庄家的人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吗?”   庄挽表情淡淡,“他不是庄家人,我也只是称呼上没改过来而已,”低头拿起一串丸子,敛着眉顿了一下,“没什么过多交集。”抬头去看李京若,“你知道他姓‘简’?”   李京若双眼似水晶般亮,“哈哈,这个,我上网查了好久才查出来的,人家那履历也太耀眼了,简直让我膜拜……”   庄挽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便拉了李京若去看电影。   从电影院出来时,李京若仰头看见什么,“哎哎哎,庄小挽你快看,那不是你小舅吗?!哇!我看到全身了!怎么那么好看!”   庄挽抬头,原来是商场高楼上墙面大屏幕里的财经新闻,简谦言站在台上麦克风前说着什么,一口纯正流利的英语,英眉斜飞,凤眼微挑,身姿颀长,台下面是一些记者和西装革履的外国商人,下面的新闻标题写着“继成功并购伦敦老牌投行公司——GK集团后,国内证券行业翘楚——JT集团在英国的分公司第三轮融资成功,即将上市”   屏幕里的那人,是快要回来了吗?只瞥上一眼,脉搏就跳动不已,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不可控制地涌上来,庄挽移开眼睛,突然悲伤到想哭。   永远那么优秀耀眼,站在那么高、那么遥远的云端上,犹如神祗一般,让匍匐在地面泥泞中的她连抬起头去仰望他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怎么敢说有什么交集。   身后的李京若还在叽叽喳喳地惊叹着,庄挽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满脑子都是那人的身影。她知道,之前简谦言多次帮她关心她,只是因为一开始他姐姐简尔芙犯下的错,一旦他心中因为他简尔芙的错而对她生出的一点愧疚抵消完了时,他与她本身的云泥之别就会使得他们再无任何交集。而这次,他从英国回来,应该就是没有交集的开始了吧。   周末,端坐在书桌前为期末考试复习,庄挽把做过的习题集上的错题收集起来一题一题地认真订正。瞥一眼桌上顾飞扬昨天送来的宴请帖,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要送什么生日礼物给他,顾飞扬是公子哥,自然不缺什么奢侈品,再说自己也没钱买什么贵的礼物。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长这么大没送过礼物给男生,所以庄挽烦恼。   晚饭时老爷子说起顾飞扬生日的事,让庄听辰明天去的时候把庄家送的礼物拿过去。顾家跟庄家是世交,顾飞扬又是顾家的独子,庄家对他的生辰当然上心,庄听辰和庄乔思是一定去的。   近来不怎么爱讲话的陈芬茹边拿起筷子边问老爷子:“爸,明天您不去吗?”   “明天委员会里有方案要讨论。”庄和光退休后也还是参加一些政治活动的。   简尔芙看着庄挽虚假地笑问:“小挽呢,你跟飞扬要好,明天不去一起玩?”   庄挽咽下口里的饭,“去,昨天飞扬哥拿了帖子过来。”   庄乔思得意又鄙夷地笑着说:“怎么,你还要帖子才能去飞扬哥哥的生日宴啊?我从没用过这东西!”   “小挽没有在那些人面前公开亮过相,自然少有人认得,还是有帖子好些,飞扬那孩子也是周到。”陈芬茹接话。庄挽惊讶,自从她的身份明确后,陈芬茹一直是给她甩脸色的,这番话的意思虽然是指庄挽的身份尴尬到需要请帖才能去参加顾飞扬的生日宴,庄挽还是感激地看着陈芬茹笑了笑。   晚饭后庄挽架着画板拿着铅笔涂涂画画到十点多,取下画作满意地看了看,伸了个懒腰去冲了凉上床睡觉。   翌日上午,庄挽下楼时,庄乔思让她别想跟她们一起去酒店,庄挽说“我会自己去”,庄乔思冷哼一声说“最好”。下去客厅时见到陈芬茹在沙发上织着什么,庄挽想起昨晚的事,想过去跟她打招呼却又不知道称呼什么合适些,只好尴尬地朝她笑笑,陈芬茹温和地让她坐下来喝茶,庄挽想了想放下手上的礼物,坐下来跟她聊天。   庄听辰和庄乔思出了门,庄挽低头看了看腕表,陈芬茹瞧她一眼,放下茶杯,“小挽,等一下让我的司机送你去吧,方便些。”   庄挽忙摇了摇头,“那万一您要出去呢?我自己乘公交也是一样的。”   “我今天不出门,司机可以全天为你服务的。”   庄挽心里感激,“那好,谢谢您了。”   “这孩子,谢什么呢。”陈芬茹转了转眼珠,“不过,好像你婶婶刚才出去时借用了一下,这会儿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你要是赶时间也可以到那个你平时下车的公交车站去等他,我吩咐他在公交车站停下,然后送你去酒店,这样就快多了。”   庄挽又看了下腕表,确实挺赶时间,“好,我这就去,那车牌号是……以防我上错了车。”   陈芬茹低头笑,“车牌号,这个……我也没记过,应该不会上错车,到时候司机会跟你确认的。”   庄挽心想也是,谢过陈芬茹后拿着礼物出了门,边往公交车站走边想像顾飞扬见到这幅画时是怎样的表情。简尔芙从楼上下来跟陈芬茹对了一下眼色,又上去跟房里的老太太汇报情况。   庄挽还没走到公交车站,路旁的一辆面包车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庄挽环视周围发现没有其他行人和车辆,于是停了脚步看向面包车,座驾上的司机伸出头来问:“你是庄挽吗?”   庄挽看着那胡子拉渣的司机有点迟疑地回答说‘是’,怎么大娘的司机长这样?而且是面包车。   那司机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你要去酒店是吧?”   庄挽说‘是’,心里疑惑,但时间实在赶,眼看着就要到午饭时间了。   “那还站着干嘛?上车来。”那司机扔下没抽完的烟头有点不耐烦地说。   庄挽上了车,坐到后座上去。关上车门才注意到着车窗是不透明的,而且后座的车窗摇不下,司机发动了引擎,车上不知道什么零件松动了一直在‘哐哐’作响,庄挽觉得闷,还有点头晕,问司机能不能摇下前座车窗通通风,司机往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狞笑不理。   才一小会儿,庄挽就觉得头越来越晕,昏昏沉沉地意识到不对劲,起身去让司机停车,却被司机推回座位上;她心里又急又怕,使了劲去开车门,那门却被锁死了打不开,然后庄挽就失去了意识。   顾飞扬一身白色西装,左等右等迟迟不见庄挽,敷衍着从周围一堆客人脱了身,去问庄听辰,他却说庄挽没有跟他们一起来,顾飞扬又到酒店楼层门口来问接待人员,还是没有庄挽入席的消息,顾飞扬攥着手心里想:庄挽,你不来,我准备了这么久的生日宴会上的告白怎么办?   第 21 章   面包车在蜿蜒的山区公路间穿梭,庄挽侧着身倒在座位上昏死着,车子进入更偏僻的山区,由水泥路面进入到坑坑洼洼的赤泥土路面,陷进一个泥坑使得车身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失去意识的庄挽整个人向前倾,额头磕到车门,疼醒后隐隐约约听到司机用谄媚的语气在说着什么。   “……放心吧陈太太,把人送到后我就回老家去,不会耽误您的事的……是是是,不会的,只是用来当媳妇,那家人的儿子常年瘫痪,自己村子里找不到老婆……”   庄挽用双手捂紧了嘴,拼命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全身抖得像在筛糠。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如雷似鼓地重复:我该怎么办?   生日宴上客人们的午餐都用得差不多了,主持人说了什么笑话把现场气氛调动到□□,庄乔思拿了杯香槟语笑嫣然地跟顾飞扬说着话,顾飞扬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机,拨给庄挽却一直不接,他猜测着各种可能,最后实在按捺不住,起身离了席去打庄家的电话。   谈妥一个竞购方案,从公司专用电梯里出来,简谦言一边披上长外套一边听吴宇报备着的工作行程,“下午有一个证监会的例行会议;晚上七点约了IM投行的执行董事,要定下方案的承销价格;九点还有个晚宴,是关于原GK集团总裁上任新公司的庆祝会——   “晚宴推掉。”语气淡淡,略显疲惫。   吴宇知道老板从英国回来后每天的工作量已经远远超出常人的负荷,他不敢多劝,能推的都帮他推了,但看着心里还是着急。这次既然老板开了口,他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车上,简谦言以长指揉眉心,想起那孩子,好像有几个月没听到她清脆脆的声音喊‘小舅’了。他不在M市时,大小消息是一直传到他那里的,期中考时全级第一、在庄家受了什么委屈、怎样装作若无其事、跟顾飞扬去哪里玩了、陪同学逛街笑闹……所有这些,在伦敦中心忙于商务的他,都知道。   但回来后似乎消息少了些,近来自己忙,手下的人可能没忍心打扰他。闭上眼淡淡开口:“说说庄家。”   在开车的吴宇听到这话一个激灵,他刚刚才收到消息,虽然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一时太忙竟忘了跟老板说也是自己不对,赶紧回他:“刚刚来消息说顾家的独子今日生日举办了宴会,本来庄挽是要参加的,但宴席上一直没她身影,只知道上午从庄家步行出门。应该是路上堵车太严重。”   简谦言抬起眼问:“有人联系上她吗?”   “这个……这个我倒没问。”   心里隐隐有什么不好的预感,随身手机在此时震动起来。   吴宇从后视镜里看见在通电话的老板的俊眉渐渐深锁,发觉自己可能做了一件愚蠢的事。   匆匆结束了通话,简谦言让吴宇先停下车,“是顾家的人,庄挽可能失踪了。”抛给吴宇这两句简短的话后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吴宇却瞬间傻了眼,又懊悔又为老板着急。   “方流,你听着,让你的人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基站定位一张手机卡,号码是:178********。记住,要快,先给出大致方向,再把精确的方位给我。”简谦言说完就挂,又让家里一些日常保镖跟着过来,语气里没有一点波澜,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越是一副淡定模样时,说明事情越是重要、事态越是严肃。   原来是顾飞扬拨到庄家固定电话时,被告知庄挽早已出门;然后他又打庄家老爷子的电话,结果被告知在开委员会;顾飞扬想起上次庄挽离开庄家时是在简谦言那里找到人的,于是又问了简谦言。   顾飞扬跟父母说了庄玩失踪的事,就拉了庄听辰匆匆离开宴席,庄乔思恨恨地喝了一大口香槟,暗自咬牙切齿:“庄挽,我看这次谁能救得了你!”   持续冗长的山路颠簸后,庄挽在车上被抛得恶心到想吐,死死闭着嘴装作还在昏迷,脑袋在一片混乱中努力想保持清醒,牛仔裤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幸亏不知车上的哪个零件坏了一直在‘哐哐’作响,盖过了手机振铃声。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来克制住自己不去接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隐约猜到应该是山区。自己就算是接了电话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一旦被发现还指不定他们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恶心之际,面包车就停了下来,庄挽听到有人操着一口方言大声说着什么,然后自己被什么人从车上抬了下去,抬着走了一段路被放在一处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那些人约莫是围着她讨论了一些什么就把门关上出去了,最后庄挽听到门被上了锁。   睁开眼才发现这是一间柴火屋,四周堆满了木柴和干草,一阵恐惧从心底升起,庄挽拼命保持着清醒分析情势寻找逃离的方法。   一分钟不到,方流那边就给出了大致方向,简谦言让吴宇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用最快车速行车。   顾飞扬发动了顾家的所有资源去找,又把庄听辰推到电脑面前,焦急如焚:“你不是会什么GPS定位吗?!快把庄挽找出来,她应该带了手机的!”   “庄挽的手机没有上网功能,根本没有连上数据网络,你让我怎么用GPS给她手机定位?”庄听辰一边十指在键盘上翻飞一边没好气地回他。   “怎么会没有上网功能?!你怎么知道?”顾飞扬更急了。   “刚刚你问我时查的。”   顾飞扬知道他快,不知道他这么快!   “不过,还可以用基站来定位,只是可能位置不太精确。”庄听辰看他焦急的脸色,“把庄挽的号码给我。”   顾飞扬又犹如看到希望,赶紧报了一串数字。庄听辰难得地愣了一下,他竟然把庄挽的号码记得这样熟?   庄家里的其他人好似不知道这回事一般,什么动静都没有。   有人开锁,庄挽赶紧闭眼倒在地上,约莫进来了好几个人,他们说的是方言,庄挽根本听不懂。突然脸上被撒了几滴冷水,她睁开眼甩甩脸上的水,眼前一个中年糙汉拿着水盆看到她醒来,回转头朝其他三人笑。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半躺在木椅上,孱弱到坐都坐不起,还有一个头发发黄、目光浑浊的胖村妇,剩下一个就是拐她上车的那个司机,胡子拉渣的司机其实是个犯罪多年的人贩子老手,走上前在庄挽面前蹲下,目露凶光地用普通话说:“小女娃,好好在这里当他的媳妇!”眼神在庄挽身上猥琐地游移,“还是处的,真是便宜了这病秧子!”   庄挽感到一阵反胃,瞪着他问:“这是哪里?”   人贩子狰狞地笑:“这里?哈哈,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先亲爷一口——   此时兜里的手机响起振铃,绝望感迅速向庄挽涌来。人贩子气急败坏地将庄挽的上衣和牛仔裤口袋搜了一遍,摸出她的老人机,面目扭曲着把手机掼到地上,瞬间碎成几块,肥厚的巴掌从庄挽脸上大力扫过,半边脸立时失去了知觉,庄挽趴在地上,五道指印立刻印在她的脸上,唇角有鲜红的血流出来。   那对中年村夫妇七嘴八舌地把人贩子赶出去,三个人在门外用方言大声地嚷着吵着。   木椅上病弱到有些畸形的男人歪着头冲着庄挽笑,面色白得森然,眼珠陷在眼眶里像死鱼一样。   吴宇开着车到一个岔路口时,方流那边终于把确切的方位给到了简谦言,还附了一句:“这个号码的手机突然追踪不到了,不过这个位置应该不会差太远,你要是找人就最好快点。”简谦言当然知道他指什么,一直开着机的手机突然追踪不到,多半是那孩子的手机已经被发现了,那么她就彻底处于危险当中。   车速又提了一倍,如游龙般深入山区。后面跟着几辆黑色汽车。简谦言垂下眼睑,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他如墨双眼的暗潮汹涌。   庄挽,等我。   庄听辰也追踪到大致方位,但却实在确定不了具体位置,顾飞扬管不了那么多,拿了车钥匙就冲了出去。庄听辰略微犹豫了一下,也追了上去。   那个人贩子可能是自知理亏,庄挽已经卖给了这个村户,他动手打她就是打了这个村户的人。扭曲的脸上透着不服不甘,接到这次这个雇主的电话后,立刻悻悻地吐了口吐沫跳上车假装出村去。   那对农村夫妇进门来,努力用方言加上手势跟庄挽沟通,庄挽心里依然惊惧,知道这户人家从人贩子手里买了她是想给他们瘫痪的儿子做媳妇,但他们应该不会立刻对她做什么,庄挽定了定神保持着清醒,思索着脱身的方法。   然而不一会儿后,柴火屋里的那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都昏倒下去,这种晕感庄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控制不住地昏了过去。那人贩子扔下吹迷烟的烟管,推开虚掩的门把庄挽搬到这户人家房屋里一张床上,给她吸了口醒神的烟,“既然是陈夫人的小要求,也不能平白便宜了那个病秧子,不过,昏过去了可没意思!”猥琐狞笑着脱下她的秋装外套。   醒来的庄挽用尽全身力气去推人贩子,手脚却仍是无力。那人贩子肥腻的大手摸着庄挽白皙细嫩的手臂,令她作呕,她的力气完全使不出,心里的绝望铺天盖地似要把她淹没。每次面对人生中的困境时,都必定是她孤身一人。   而现在,是绝境。   这么无力,无力到麻木,一颗还未成年的心只能狠命地、不断地往下坠,仿佛从一面高墙上翻了下去,跌入无止境的绝望与恐惧。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人贩子爬上床跪坐着,动手去解庄挽的牛仔裤,庄挽屏住了呼吸抬起腿对着他腿间一踢,本来不带什么希望,没想到那人贩子却疼得跳下床直叫,庄挽什么都来不及想,翻身下床逃命般夺门出去,人贩子见状就追,庄挽一把拉上门,自己跑肯定跑不过那人贩子,没了办法只能借着门框的力死死抓着门把不让人贩子从里面把门打开。   她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更不知道到底在撑着等谁的救援,脑海里隐约闪过那个出现在电梯门口的修长身影。只是一个人的困境,怎么会有人来救援?那人又怎会来救她?   第 22 章   阳光刺眼,门外鸡飞狗跳,人贩子在房间内把房门往回拉,庄挽心中的鼓点越来越密集,额头上也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咬着唇拼命抵着门框。她现在能做什么?她能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脱离这困境?   一行车沿着之前那辆面包车的车轮痕迹往村子里面驶,路小到不能再行车的时候,引擎还未熄灭,后座上的那人长腿一跨便下了车,吴宇从不知道自家老板也有这样不淡定的时候,跟着下了车,让后面的保镖分头去找。   简谦言看见那个小身影的时候,她短发凌乱、只着白色T恤、手里紧紧拽着门的把手,在自己的战场里奋力作战、孤立无援。   “庄挽。”   清冽熟悉的声音穿过夏日里稀薄炎热的空气传到庄挽耳中,心里的鼓声瞬间停住,如果不是幻听,那就是——   几名保镖冲上来让庄挽松开门把,进了房间去钳制那人贩子。庄挽看一眼自己仍在颤抖的双手,回转身,那人逆着光站在门口,就像神祗亲临人间,定定地看着她,容颜和光如玉。   庄挽几乎是奔跑着过去,像被遗弃了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回转身就是归宿。双手抱住他的腰际,把头埋进他西服里,双眼不由分说地模糊了。   简谦言顿了一下,然后自然而然地伸手把抱着他的小人儿揽住,往怀里带了带,少女的身体轻微颤抖着,他一手拍着她的后背,一手揉着她的短发,也顺带揉乱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向来无波无澜的心。   庄挽的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里染上了哭腔:“小舅,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差点就……”   “我知道,我都知道。”简谦言揽她在怀,墨眸里满是心疼。我怎么会不知道?所以我来了不是吗?   把剩下的事交给吴宇处理,他带着庄挽先回M市。车上的她心有余悸,也或许是累了,闭着眼一直沉默地靠在座位上浅眠。旁边的简谦言发了几条短信后,修长的拇指和食指轻微地重复摩挲着她脸上的巴掌印和干涸了的泪痕,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哭,还好都是在他身边。看一眼庄挽锁着的眉头,索性把她的身体打横,让她的头枕在他臂弯里,贴着他胸膛。   庄挽却是清醒着没有入睡的,心绪还未从刚刚的险境中平复过来,又因为他几个随意的举动而动荡得如浪滔天、仿若瞬间就要倾覆。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曾拼命把自己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过着自以为安静充实的生活,不去奢望不去妄想,不联系不再以为自己真的有一个待她如至亲的小舅,然后就可以淡化、就可以什么都不留下不带走地离开。   虽然她不能说清楚自己对他生了怎样的心思,但趁还没有深陷,她就必须在她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离他越远越好。既然看不见任何希望,看到的只有距离,又怎么能再有什么交集。   可他现在,一个拥抱、一个隐藏着心疼的眼神、几个随意的举动,就轻轻松松打破了她构筑许久的自我约束的防线,几乎要丢盔弃甲、弃城而逃。也许他不以为意,也许是他对自己小舅这个身份入戏太深,所以根本不察觉。但她心里的惊涛骇浪这样猛烈,拍打着海岸在永无止境地呼啸怒号,一下子就将自己淹没了。   我的小舅,你怎知毫无希望地依赖着一个人是何等心酸?心酸到不敢放任自己;又怎知贫瘠如我对这种温暖是何等珍视?珍视到不敢拥有太久。   “小舅,我不困。”软软地还带着鼻音的声音从怀里传来。简谦言低头去看他,庄挽却低着头去不敢看他。   “再躺一会儿就困了。”   “小舅,我不能得到你这么多的好。”庄挽鼓着勇气说了这句。   简谦言嘴角牵起一些玩味地笑,长指把玩着她的一缕短发,“谁说的?”   庄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你不是我的亲舅舅。”头低得更甚。   简谦言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眼里波光流转。良久,才清清楚楚地吐了一句:“幸好不是。”   庄挽抬起头难以置信地呆呆地看着他。简谦言的手机在此时响起。   “……不用,跟我在一起……等一下会送她回庄家。”   “是你爷爷。”挂了电话对怀里还在呆愣着的小人儿说,“现在睡吧,到家了我叫醒你。”   庄挽能怎么样?只好闭了眼,先自己在心里挣扎着理解着纠结着惊讶着无措着。   到庄家时,顾飞扬一看见简谦言的车就上前去,他开着车往山区里去,半路却收到消息说简谦言先一步到了,庄挽已经安全,然后他跟庄听辰就原路返回庄家来了。可看见车窗里的那两人时,他却呆在原地没有再上前一步,庄挽躺在简谦言的臂弯里像个熟睡的婴儿,而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活在传说里的男人,看着她的眼神却是复杂到远远超越了作为一个无血缘‘小舅’的程度,其中有些自己熟悉的东西,他的竟不输自己半分。   简谦言不动声色地收起眼底的起伏,叫醒庄挽后下了车带着她进了庄家。知道庄挽没受到什么大的伤害,庄乔思站在楼上的窗前恼怒地眯起眼:庄挽,算你命大!   老爷子道了感谢的话,也知道庄挽是不小心上了黑车所以才会被人贩子拐卖了去。那人贩子是一定逃不掉法律制裁的了。但简谦言和庄家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简单地人贩子拐卖案,只是相互都心照不宣而已。在场的除了庄挽,只有顾飞扬被蒙在鼓里,以为事情就是老爷子说的那样。   简谦言看一眼旁边的庄挽,她低垂着眉看起来是累了。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就不会被这丑陋复杂的人心伤害到更深,所以,他可以替庄家人遮这个丑。   临走时,简谦言起身对老爷子说:“庄挽额头和脸上都有伤,让她多休息。”   老爷子自然注意到了庄挽脸上的巴掌印,说会让医生来看,又说简谦言细心。   简谦言离开后,顾飞扬走过来问庄挽感觉怎样,庄挽对他笑了笑,“这不是生龙活虎地在你面前吗?”   顾飞扬也笑,却有些带着满满的愧疚和自责感,“我应该早一点察觉到你失踪了的,就不会让你受了这么多惊。”又有些不自然地说:“幸好你小舅那么及时赶到,否则,否则我一辈子都……”   “飞扬哥,”庄挽打断他,“这怎么都怪不到你。还有,谢谢你这么及时地发现了我失踪。真的。”   顾飞扬想用手去摸摸她脸上的伤痕,手举到一半又尴尬地放下,“你小舅,对你很好。”   庄挽心里惊慌,面上不着痕迹,“是吗?他对小孩都挺好。”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小孩。”   顾飞扬的表情更不自然,又关心了她几句,让她注意休息,然后就离开了庄家。庄乔思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吞没她的理智。自己对他掏心掏肺、竭尽所能地好,他对自己却永远狠得下心,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予她一片冰凉;对着这半路冒出来的乡巴佬,却能有这般柔情,叫她怎么平静对待?!   晚上,庄听辰来敲庄挽的房门。   “你中过迷烟,这是李医生嘱咐要给你喝下的药。”庄听辰拿着一碗深黄色中药水,递给庄挽。   庄挽接过来一口喝下,被这药水苦得眉头紧皱,把碗递回给庄听辰,“谢谢堂哥。”   庄听辰一贯阴郁的脸上浮着一些类似抱歉的神态,“这次,对不起。”   庄挽装作不解,“什么对不起?已经很谢谢你了。”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那天的事那样巧,他知道庄挽肯定知道。他看着她,眼神却躲闪,“我事先不知道她们做的事,没来得及阻止。”   “这个啊,也不能怪你啊。”庄挽继续装傻,装作他说的是‘他们’,若无其事。   “对不起。”庄听辰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替她们。”   庄挽一时了然,内心只能讽刺地笑了笑,面上淡淡地说:“堂哥,我有些困了,晚安。”   庄听辰走了后,庄挽一头扎在床上,什么都没想就入了梦,梦里有个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喊她‘庄挽’,声音清冽又熟悉,在她听来是这样温暖,像是十七年来一直拼命在水里伐水的自己第一次找到了那块浮木。睡着了的她觉得周身暖得不像话,踢了被子翻个身继续睡。梦里的她向着那人奔去,那身影却一恍间化为光影消失不见,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无力地哭。   哭着哭着醒过来,一摸枕头,发现湿了大半。开了灯去把被踢到地上的被子抱起来,重新裹在身上,蜷缩着身子想:果然不要以为一时幻觉温暖就踢开被子,因为夜总是冰冷的,会被冷醒。人也如此,距离那么大,温暖不真切,我不敢当真,因为这旅程总是孤身一人的,当真了,就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会溺水而亡。   第 23 章   简谦言看着摊开在桌上的画,画里面的少年拉着少女正在两排黑衣人间穿梭,神情飞扬开怀,分明是顾飞扬和庄挽。上次吴宇从人贩子的车里找出一个礼品袋,说应该是庄挽准备送给顾飞扬的生日礼物。他打开看了一眼后,就放在自己的后备箱没跟庄挽提起。   笔墨纤纤,画里的少女笑脸明媚,是那种自己给不起的属于青春的明媚。那孩子,跟那少年在一起时便会如此开心吗?眼里划过一些复杂的神情。简谦言是过早开始一切的人,年少纯真的、冲动的东西在他身上是一点都没有了的,他深知世界的黑与恶,从荆棘中涉身而过,冷心冷情,习惯寒凉,满身的繁复与通透,又怎还有她那个年纪所喜欢的浪漫与天真?   所以他放慢了自己的心,让自己冷静也让自己权衡,权衡她的未来。   高三前的最后一个暑假随着期末考试的结束如期而至,庄挽收拾着课桌上的书本准备回家。   “听说京若被推荐去参加下学期的全国舞蹈大赛了,”程安在一旁说,“我就等着去参加她的庆功宴!”   “我等着去看她的比赛现场。然后看着她拿奖。”庄挽收拾妥当,拍了拍双手说。   “你对她果然是真爱哎!算了,我也要去看!”程安发觉庄挽对李京若是掏心窝肺的那种好。   两人抱着一堆书走在校园的小道,下午的阳光透过树木间隙斜斜洒在她们身上。   “程安安,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去赚钱养活自己?”心血来潮地问完这句,庄挽又觉得自己愚蠢,程安跟自己哪里一样?程安是程家的独女,多方疼爱;而自己,是浮萍,无根。“算了,我瞎问的。”   程安凑近去看庄挽的双眼,“不是我说啊,庄小挽,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庄乔思又使什么坏手段了?”自从那次在人贩子手里脱险后,她就觉得庄挽有些怪怪的,原本上课时全神贯注的人现在竟然常常在草稿本上画画,而且画的还是同一个轮廓;有时课间也会盯着窗外发呆而不再是专心预习;还经常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她想过怎样的生活、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有没有谈过恋爱……“难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去赚钱?”   “没有。”   程安不罢休,“哼哼,你肯定有,不然你干嘛问这个?快从实招来!”   “没有。”   “不可能,快说!”   ……   “庄小挽!”校门口,靠在跑车上的顾飞扬吹着口哨神采飞扬地朝她们招手。程安一见这跑车上的阳光帅气的男生,结合庄挽这么多天的古怪表现,顿时了然,扯着她衣袖故作生气道:“不讲义气的庄小挽,谈了恋爱居然不跟我分享!”   庄挽简直快要无语,这姑娘总是想象力丰富,“那是顾飞扬!我好兄弟。”,亮眼的顾飞扬已经引起了一些过往学生的注意,她走过去问那一手插着裤兜站在车旁扮酷的人:“飞扬哥你怎么来了?”   顾飞扬伸手敲一下庄挽的额头,“来接你回家啊,你看你,抱着这么一堆书怎么乘公交?”   庄挽白他一眼,那也不用这么张扬吧……上了车跟程安道别,程安一副‘庄小挽你还给我装’的表情让庄挽哭笑不得,她便回了一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的’的表情。   顾飞扬说发现一间很有格调的咖啡屋,要带她去试试,庄挽看时间还早,哪有不去的理由。   “庄小挽,你想考哪间大学?”顾飞扬放下咖啡问对面正专心品着咖啡的庄挽,玻璃窗下是一行精心养护的草木,琉璃灯饰、木制雕花桌椅、复古的格调的确很是独特。   “我?”庄挽还真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顾飞扬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甚至有点屏住了呼吸,“我觉得,你可以考M大,以后就跟我同校了。”那样,我就可以更好地照顾你。   庄挽知道M大是M市最好的大学,也是全国名校之一,但她想起自己刚来庄家时陈芬茹跟她说的话,那时庄挽以为她是庄家里唯一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可是后来自己的身世一明朗,她便可以把她往狼窝虎口里送。陈芬茹那时说的话犹在耳边,让庄挽对M大生出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来。   “我可能考不上呢。”她对顾飞扬这样说。   顾飞扬开怀地笑,“你考不上?!哈哈哈……庄小挽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据我所知,你可是一中有名的学霸呢!”笑过之后又眼神期待地看着她,“只要你想考,一定会考上的。就考M大怎样?”   可她就是心里不想考啊……抬头看见一对熟悉的犹如璧人的男女并着肩从咖啡屋里往外走,庄挽烦闷地抓了抓头发,低头一口喝光剩下的咖啡,一不小心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顾飞扬赶紧让服务员拿来凉白开,起身过去她身边一边拿着水杯给她喝下水,一边用手帮她拍着后背。   这一幕落在对面街角处车上两人的眼里,庄乔思控制不住,开了车门就要过去闹一番,她向来骄横,眼看着自己从小喜欢到大的飞扬哥哥对一个半路冒出的庄家私生女这般上心,早就恨得牙痒痒。走了两三步就被后面下车来的庄听辰拉了回来,强行塞回车上。   “哥!你干嘛不让我去?!你看看他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飞扬哥哥还帮她拍背!”   庄听辰什么都不答,锁上车门发动了引擎任庄乔思吵闹个不停。   咖啡屋里。和简谦言从里面包厢里走出来的方菲脸上还挂着笑,“谦言,我哥说等一下去你公司转转,其实——”方菲一侧身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正站在靠窗的一个座位旁边,再看,座位上那女孩不是他外甥女吗?   庄挽低着头瞥见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心里懊悔得简直想钻到桌子下面装作不认识自己。   简谦言看她一直低着头,心里觉得好笑,喝咖啡也能这么不小心,还真是让人一点都放心不下的孩子。   站在庄挽旁边的顾飞扬看见出现在这里的简谦言,有点意外又有点愧疚,就像是把别人家的孩子带出来玩,不小心让她受了伤,然后被她家长抓了个现场的那种心情。   “小舅好!”庄挽知道就算是把头低到地缝里那人也会一直站在这里等她抬起头来的,所以她明智地选择了主动,“小舅您来这里喝咖啡啊?”   您?简谦言微眯了双眼看她因为咳嗽而涨红的脸颊,这是礼貌过头了呢,还是在故意拉开距离?   “小挽,你怎么了?是被咖啡呛到了?”方菲走过来,一身设计新颖、裁剪巧妙的米色长裙将她堪比模特的身材衬得更夺目,庄挽看着她与简谦言站在一起,那才叫‘璧人’,突然觉得自己抬起头来是个错误的决定。那样优秀的人,也就只有方医生这种同样耀眼的女人才能跟他站在一起。   “方医生好!只是不小心呛到了,现在喝了水就好多了。哦,对了,这是我朋友顾飞扬。”庄挽又回头看顾飞扬,给两人介绍,“这是美貌与智慧兼具的方医生。”   两人打过招呼。方菲看一眼顾飞扬,语笑嫣然着说:“小挽,我跟你小舅正准备要去‘零度’聚一聚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庄挽哪里愿意去当电灯泡,忙站起来摆着手说自己有约了。   “两个人约出来喝咖啡?”简谦言不着痕迹地扫一眼旁边的顾飞扬,看着庄挽问。   庄挽硬着头皮说:“是。”   不料那人看一眼桌上的空咖啡杯,明知故问:“喝完了?”   庄挽这下是真的是找不出什么借口了,看都不敢看简谦言,转向顾飞扬,自以为不为人知地向他眨了眨眼睛。顾飞扬心领神会,“她家里人说晚上要早点回去吃晚饭,我看着天色好像也不早了。就不打扰简先生和方医生你们聚了。”   庄挽抚额,飞扬哥啊飞扬哥,你这是在帮我呢,还是在害我啊……   果然,方菲不知道庄挽不是简谦言的亲外甥女,赶紧把庄挽拉过去,“这有什么,她小舅不就陪着她嘛,晚上会把她送回去的。”   出了咖啡屋,方流在车上握着方向盘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看他们还带上来一个素净的小女孩,在后视镜里打量她。庄挽以为就简谦言和方菲两个人,一看座驾上还有个男人,也有些无措。   “她是庄挽,我带来的。可以收回你的目光了。”简谦言在方流旁边淡淡说。   方流愣了一下,大笑着回过身去,一张跟方菲极其相似的脸,却无半点女气,英气而优雅,性感至极,“庄挽妹妹,你好啊,我叫方流,你叫我方大哥就可以了,”又指了指旁边那人,“他的兄弟。”   庄挽看着他性感的脸,猜想他应该是方医生的哥哥,礼貌地回应:“方大哥好。”小舅这么冷清,原来也是有兄弟的人啊。   方菲在庄挽旁边补充:“哥,这是谦言的外甥女,这孩子可有灵气了。”   “这样啊,简谦言的外甥女当然是有灵气的。”方流说着发动了引擎,同时注意到旁边那人淡淡的表情。   ‘零度’的一个独立隔间里,庄挽一看除了方流他们,还有七八个不认识的人,头皮发麻,心里懊悔得要命,自己怎么就成功地被方医生和小舅拉过来了呢……   第 24 章   一群人坐在沙发上围着桌子玩牌,一看简谦言他们来了,都起哄着要罚酒,简谦言自然是没人敢上前来罚他酒的,方菲又是女的,受罪的就只有方流了。“ 这个小妹妹是……”不知谁出声问了一句,方流端着高脚酒杯睨一眼简谦言笑着说:“这是庄挽妹妹,谦言的外甥女。”果然见那人原本淡淡的脸色变得更面无表情。   在场的都是人精,一听是简谦言带来的外甥女,又是让她吃点心又是拉她过去玩牌,不让她有一些的不适感。庄挽根本不会玩,摆着手说自己看看就好,方菲便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看着她玩,顺便学一下。   简谦言也没参与他们的桥牌游戏,倚在另一张沙发上品着酒,跟一个外国男人在说着什么。庄挽拿着点心,透过热闹的牌局往他那边望了两眼,那人晃着红酒杯,眼神妖冶欲滴,眼角眉梢皆是迷魅,薄唇时开时合,旁边的外国男人听了他的话笑得开怀,两人说的应该是英语,声音通过牌局上的吵闹传到庄挽耳里的时候更是根本听不懂。   反正怎么也听不懂,庄挽气馁地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面前的几盘点心上,她没吃晚饭,此时胃里空空地只想吃东西。方流洗着牌,回头对庄挽笑,“庄挽妹妹,你学会了吗?要不要来两局?”见庄挽摇头,他起身坐过来,耐心地给她讲解游戏规则,一桌的人等着他们,庄挽不好意思了,只好在方流的指导下胡乱地出着牌。   简谦言看她坐在方流和方菲之间玩着牌,模样微微有些局促。他们玩的是较为复杂的桥牌,她一时半会是学不会的,多半是被那些人赶鸭子上架,方流向他抛了个颇有深意的眼神,简谦言偏不如他意,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继续品着酒,随他们去。   方流是想试试简谦言,从上车时他说的那话开始,他就知道这女孩肯定不是他外甥女,只有自家妹妹才那般后知后觉。他拉了庄挽过来玩牌,就是想看那人有什么反应,却一时忘了他是个道行高深的,居然可以淡定如斯。   灯红酒绿的舞池里,一群男女忘情地扭动身体,企图用震破耳膜的音响和高浓度的酒精来抛掷夜里寂寞的时光。   冷眼看着庄乔思一杯接着一杯喝,醉态渐显,庄听辰夺下她的酒杯,“我们回家吧。”   庄乔思不理,拿来酒瓶接着喝。   庄听辰去夺她酒瓶,却被她挡开,“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难道你要我看着我的飞扬哥哥被她抢走而什么都不做吗?!”声音尖锐。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喝醉了就有用了吗?”   庄乔思骄横的脾气一点也控制不住,自我解嘲般大吼:“喝醉了我痛快!”   庄听辰什么都没说,在一旁看着她拿着酒瓶仰起头玩命一般灌自己,酒吧的红绿灯光交替着洒在他本就白皙到有些过分的脸上,尤显一种病态美。   几局之后,庄挽虽然是连续输得最惨的那个,被罚着喝了几杯酒,但好歹摸了个门路,知道了大致的规则路数,在新开的一局里总算没有再垫底,之后一局更是算赢了一把。方流看一眼这女孩,清秀安静,颇有大智若愚的样子,果然是个有灵气的,难怪那人会上心。   最后几局里,庄挽是彻底把之前连续输牌的黑历史翻白了,居然可以把在场的几个人精玩得叫苦连连。“我说谦言啊,你外甥女真是得到你的真传了,一样的手下不留情!”一位儒雅的男士在又败了一局后由衷的感叹道。“就是就是,学东西还快得很,比你逊色不了几分,果真是亲外甥女!”另外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士附和道。   简谦言当然早就注意到那边牌局的惨烈战况了,那孩子向来聪敏有灵气,也很会藏拙,若不是被那些人逼急了,估计不会这么快显露出来。看一眼腕表,她也可能累了,放下酒杯起身过去。   “好了,方流你继续,小孩子累了。”简谦言站在桌旁等着庄挽。   方流不干了,哦,你的小孩子累了就急着要带她回家,让我去面对桌上那些输得气结的人?最后被开涮的还不是我?!“这么快就要回去了?我瞧着庄挽妹妹玩得正开心呢,不让她多玩几局?”方流翘着长腿,打定主意要跟简谦言抬杠。   谁知庄挽之前被罚着喝了几杯酒,酒劲这会儿才往上冒,好不容易反败为胜,孩子的玩性也上来了,当然不肯那么快走,坐在沙发上向着简谦言仰起脸,带了些撒娇的意味说:“小舅,让我再玩一局吧,就一局,好不好?”   简谦言看着她因酒劲而绯红的脸颊、双眼还有些迷离的娇憨模样,知道她定是醉了,薄唇里冷冷吐出两个字来:“不行。”   庄挽泄气,低下头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桌子的人都知道简谦言是个说一不二的,所以没敢说话。一旁的方菲见简谦言面无表情,赶紧打圆场:“要不就让小挽再玩两局嘛,现在她也应该放假了,玩一玩没什么的。我们去找德里先生再聊聊天?”德里先生就是刚刚跟简谦言在品酒说话的外国男人。   简谦言却不回方菲的话,依旧站在桌旁看着庄挽,臂弯里搭着一件长外套。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好在庄挽是个极其懂事的,向来又极听那人的话,故而在醉了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方医生,我不玩了,现在太晚了,你们玩得开心点……”又抬起头去看那人,可惜她难得的清醒一下子就用光了,竟然伸出手,向简谦言敞着双臂,跟小孩子要父母抱抱的动作一模一样,还敢对着他一脸痴笑地说:“小舅,我们回家吧。”   方菲一脸哭笑不得,到底还是要怪她,没拦着他们,让庄挽喝醉到这种程度,简谦言是个怎样的人她知道,小挽肯定要被冷冷斥一句了。方流靠着沙发,他倒要看看平日里一身清冷的人面对着这小女孩的动作是个怎样的反应。   简谦言微微弯下腰,双手穿过庄挽的胳膊窝,把她整个人从沙发上架起来,庄挽攀着他的手臂还在痴笑。简谦言俯在她耳边贴着她短发,压低了声音、魅惑眼里带笑道:“庄挽,不是要回家吗?”   “唔……回家……”耳边被某人的热气喷得热烘烘地,庄挽双脚沾到地,还攀着他的手臂,身体软绵绵地靠着他继续傻笑。   简谦言见她还能傻笑,走几步应该没什么问题,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拿下来,牵着她往外走。“先走了,你们继续。”   剩下的人静默了一段时间,简直大跌眼镜,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傲然冷淡的简谦言吗?方菲心里闪现过什么奇怪的念头,随即又打消,且不说他们岁数相差有点远,何况还是有亲血缘的舅甥。方流放下就酒杯,打了个响指。简谦言,还真以为你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呢。   出了电梯,简谦言给她披上自己臂弯里的长外套,庄挽抓着他的衣服仰头看他精致漂亮的下巴,突然忍不住伸手去摸,简谦言定住,他倒想看看这孩子醉酒后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小手沿着他的下巴一路往下,如玉的脖颈、性感的喉结,简谦言垂下眼睑看着她沉醉的表情。庄挽以为自己摸着的是一尊玉雕,加上醉了酒,脑袋昏沉得很,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向下的手受到他衣服的阻挡,便扯开他的衬衣领口,踮起脚尖凑前去看他精致无双的锁骨。庄挽贴着他锁骨研究了一会儿,不知呢喃了什么,简谦言低下头哄着她再说一遍。   “说什么?嗯?再说一次。”微低的声音魅惑至极,听在庄挽耳里如致命□□。   她嗫嚅着又重复了一遍,这回简谦言听清楚了—— “……这是什么,……能吃吗?”顿时好气又好笑,这孩子没吃晚饭估计是饿了。   庄挽却没顾得能不能吃,看着像玉一样白皙光滑,想也没想就凑上去轻咬了一下,简谦言全身的神经都被她这一口莫名其妙地牵动了。看着自己的小牙印留在他锁骨上,她却犹觉不够,又凑上去抓着他衣领细细密密、轻轻柔柔地啃起来,简谦言的心里有不知名的暖流轻轻流过,陌生而躁动。庄挽啃着啃着觉得不对劲,放开了他衣领,站在原地双手扶着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嘴里孩子气地嘟囔着:“不太好吃……”,然后自己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简谦言跟在她身后,牵着她上了车。她在车上倒是安静得很,一上车就睡着,简谦言把她座位调低,拿枕头给她垫着,让她睡得舒服些。他摇下车窗让夜风吹凉自己,见那孩子略微蜷缩的身子,又把车窗摇上去,把外套给她盖上。   简谦言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解开衬衣的前两颗扣子,在夜色里性感妖冶得过分。   第 25 章   其实今夜并不算晚,简谦言把车开到城东郊区的别墅,熄了引擎坐在车里看着庄挽的睡颜,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胸腔里跳动的那个东西恢复了知觉,不再是原来穿梭在钱与权、黑与凉、光与影中的那般冰冷麻木。好似这些年来他一心要站到高处,洞穿着这世界的各种游戏规则,身披荣光、手握繁华,等的就是这样一个瞬间。   熟睡中的庄挽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趴起来干呕两声,在喉咙里的东西涌上来之前及时打开车门,跑出去弯着腰吐,吐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看,简谦言就站在她身后。庄挽顿觉尴尬,脑袋又还有点迷糊,自己这幅狼狈样全都被他看见了。   “小舅好,”庄挽闷闷地喊了一句,看着眼前有点眼熟的别墅,似乎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跟着简谦言来到了他家,再看一下手表,“哎呀,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我我……   “你看错了,才八点。”简谦言知她还晕着,却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看错表,把纸巾递过去,“还早,等一下我送你回去。”然后没再看庄挽,转身进了屋。   庄挽拿着纸巾盒擦了擦唇角,看着他只着衬衣的背影,郁闷地摇了摇头,跟着他进去。   简谦言让阿姨煮一碗醒酒汤,顺便做了晚饭,自己先进了书房。庄挽在客厅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阿姨端着醒酒汤出来,庄挽甜甜地道了谢,把汤喝到见底,又坐着发了一会儿呆,只记得自己啃了什么东西,其他的还是想不起来,就放弃了。看那人刚刚与往常无异的脸色,自己喝醉后应该是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阿姨又来喊庄挽去吃晚饭,庄挽虽然饿得前心贴后背,但还是坐在餐桌上很有礼貌地等简谦言出来一起吃,阿姨取下围裙从厨房里出来,见庄挽还在餐桌上端坐着。   “小挽,简先生让你吃,他说今晚他不吃了。”   庄挽本想问‘为什么’来着,但转念一想,既是那人自己的吩咐,阿姨自然不会知道为什么的。于是便拿了筷子开动起来。   吃饱后特别想赖在这里不回去,但自己不回去定是不妥的,上次是她错以为无处可归,才敢在他家住了一晚;现在即便是庄家让她觉得再有多么不适,自己跟庄家的血缘终究摆在那里,没有再赖在简谦言家的理由。   简谦言的书房门被轻轻叩了叩,门本就只是虚掩,他摊开文件,说了声:“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然后就看见一颗乌黑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庄挽模样有些狗腿地笑着问:“小舅,您在忙吗?”   “没有。”简谦言的目光回到桌上摊开的文件。   庄挽进来,脚步还有些雀跃,站在他桌前,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小舅,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早点离开庄家,以后都不要回去了比较好?”事实上这些问题放在她心里已经好久,跟别的什么人自然是没有开口的欲望,只每次跟他一起时,才会鼓着勇气问问那人。   他当然知道她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不然也不会拿出来跟他说,“高三毕业后,你打算去哪里?”   庄挽抬头,他怎么知道是高三毕业后?绞着手指,莫名其妙就紧张了,声音有些小:“总之……总之不能继续住在庄家,去哪里租房子住都可以。”   “靠什么养活自己?”简谦言说着把眼光从文件上移到她身上,“画画?”   庄挽心里惊,他怎么又知道?“随便做什么,能靠画画最好,或者可以拿奖学金之类的……”   “然后跟庄家断绝所有关系,最好大学也不在M市读,只身远走,过你向往的那种平凡充实、默默打拼的生活?”   这下庄挽再也不能装淡定了,她的所有想法计划都被他看了个透,自己在他面前像个透明人,那……她心里关于他的情感,也都被他一眼看穿了吗?   从头至尾?   她胡乱说了句‘是啊’,简谦言站起来,修长的双臂撑着桌子边沿,隔着桌子向庄挽倾了倾身,看着她的双眼,“庄挽,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你爷爷为什么坚持要你回庄家住?真的是心疼你一人流离在外?还是为了他们家族的声誉?”看她眼里起了波澜,“如果不是因为心疼你才要你回去,那你要离开庄家,你觉得,你爷爷会尊重你的意愿让你顺利离开吗?”给了她一些反应的时间,继续说,“再问你,上大学时除开在学校的时间,你还有多少时间在庄家住?如果是不愿意承他们的物质提供,与庄家断不断关系又能影响什么?”   庄挽脑袋打结,消化着他说的话,“所以,小舅你是觉得我可以不跟庄家断绝关系?”   “不是可以,是没必要。”简谦言合上文件,“既然跟他们有没有关系你都可以一样不跟他们往来,那么选择有个名义上的关系,以后从学校出来,你就会方便许多。”   庄挽当然知道他说的意思,庄家是名门贵族,社会上的资源多少能为庄家小辈提供助力,即使自己是私生女,到底也是庄家老爷子公开承认过的庄家小辈,多少能因此少走些弯路。   庄挽似乎是解开了心中的大结,用晶亮亮的眼睛望着简谦言,笑颜逐开道:“小舅,我知道了!”却不小心瞥见他锁骨处浅浅小小的发红牙印,有什么场景瞬间回到她脑海,然后一下子烧红了脸,眼睛还盯着他精致的锁骨,不知所措起来。   简谦言不着痕迹地直起身,牙印被他衣领遮住,云淡风轻地语气:“喝过醒酒汤没?”   “喝、喝过了……”庄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自己都能察觉到脸上应该红成火烧云了,双眼飘来飘去,“那个,小、小舅,我可能要回家了。”然后急急忙忙走出去,连门都忘了关上。   简谦言看她惊慌失措夺门而去的模样,终于翘起嘴角、撑着桌沿忍不住笑出声来,如玉的修长手指抚着自己的锁骨,被那孩子啃咬处有暖流盘旋着他葱白指尖。本来没打算让她想起来的,既然她看见了,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有趣得很。   把桌上一直放反了的文件摆正过来,拿了车钥匙出去。   车上两人都沉默着,简谦言向来话少,庄挽又因为想起了自己喝断片后做的蠢事而尴尬不已,脸上的红都蔓延到脖颈上了,哪里还能像平时那样多话。居然敢把自己小舅的锁骨当成食物又咬又啃,庄挽这回是什么脸都没了,以后怎么面对他?不,连现在都不能面对了。只能辛苦装出一副‘我没想起来,我完全忘了’的样子沉默着。   简谦言倒也不拆穿她,车子一路开到庄家,庄挽一看表也不算早了,下了车站在车窗前向着简谦言不能自控地鞠了一躬:“谢谢小舅,小舅再见!”仔细一看,模样还有些迫不及待逐客的意思。   简谦言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淡,没说什么,把车开了出去,瞥一眼后视镜里女孩呼着气捧着脸懊恼的样子,他眼角眉梢都不自觉地染上了笑意。   庄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门,客厅里的灯早已关了,估计庄家其他人都睡了。   看着月光挺亮,她便摸黑着往楼梯方向走去,楼梯处传出声响,庄挽没怎么听清,又不想返回去开灯,停了一会儿又继续摸黑着过去。   再近一点的时候,听清是女孩的抽泣声,庄挽猜想应该是庄乔思,正打算装作不知、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楼梯上去,却听得细微的一声“思思……”夹杂着无限深沉的爱怜与痛苦。   庄挽知道这声音的主人,一时没忍住好奇往那处楼梯口走了几步,然后定住。借着月光她看见,庄听辰抱着像是喝醉了的庄乔思,吻着她脸上的泪,庄乔思靠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喊着‘飞扬哥哥’,月光下,庄听辰脸色白到与月光融为一色,神情隐忍而悲伤。   庄挽似是窥见了他们各自的秘密,不知道他有没有醉,或者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悄悄地退回去,从另一个楼梯口蹑手蹑脚地上楼去。楼上其他房间都熄了灯估计已经入梦,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靠着房门吐气,她一定没看错,虽然与他们兄妹没什么交流,但还是被这一幕震撼了。   躺在床上,本打算明天跟顾飞扬说说,但仔细想想,顾飞扬跟他们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这多半就是他刻意疏远庄乔思的原因。   自己的事都担心不过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庄挽拍一下自己的脑门,枕着天蓝色的枕头闭上眼,呼吸声渐渐均匀起来。   月色如玉,铺陈在初夏夜晚的大地上,谁的梦飘过了华灯高楼,和着谁的心事生了根、发了芽,幻化了谁的眼、谁的心,从此长夜之梦有了谁的身影、谁的爱慕。   第 26 章   暑假第一天,庄挽写完复习计划,拿着画笔去把没画完的那张画补完整,本来上次要送给顾飞扬的生日礼物,却因为人贩子那件事不知道把画落在哪里了,顾飞扬在她心中是很难得的好朋友,这份礼当然是要补上的,所以她又重画了一幅。   画着画着心里就跳出昨晚那人的身影,索性拿了张素描纸铺在桌上慢慢描他侧颜,描着描着还不自觉地在空白处写他名字,一笔一划皆注入她纷乱无绪又单纯到极致的情感,除开那张侧颜,满纸是他的名字。她当然知道距离有多远,也不是没有努力着让自己把目光移开,不奢望不贪恋温暖,就不会离不开。可她停,那人进;她退,那人还进。道行尚浅如她,怎能控制心里汹涌的情感,便随了心去,让自己这么任性一下下。   也许云与泥,真的可以融在一起。   风把刚刚画好的那张给顾飞扬的画吹起来,庄挽一时没抓住,它从窗口飘出去,看着它落在侧边园子,庄挽踩着拖鞋便下了楼。庄乔思正在拿着浇花壶从园子里出来,斜了庄挽一眼。庄挽从二楼看时没看见园子里有人,想起庄乔思对顾飞扬的狂热,她心里一突,赶忙进去,还好那张画还躺在地上,庄乔思应该是没看见。   几天后庄任翎从英国剑桥回来,庄家二老对这个小女儿最是疼爱,晚饭后家里人一起喝茶,庄挽捧着茶杯小口啜着。   “阿翎,你跟谦言的事也是时候定下来了。”老爷子放下茶杯,“我瞅着,过两天你们找个机会一起待会儿,也这么长时间没一起聊过天了。”又转头去看简尔芙,“尔芙,你觉得能行吗?”   简尔芙一向是支持自家弟弟跟庄任翎的,一直以来也都是她跟老爷子在极力撮合,当然是满口应下。庄挽以前只以为是庄家单方面相中简谦言这个优秀女婿人选,但他们说的话却让她有一种两方都早已同意的错觉,心里莫名地感到烦躁,抬起头正好对上庄任翎向她投来的隐隐有着炫耀意味的眼神,庄挽认为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从洗漱间出来,庄挽拿着杯子准备去接温白开水喝完睡觉,却被坐在她椅子上的庄任翎吓了一跳。她与这个小姑虽然话少生疏,但好像也没什么过节。然而她此刻带笑的神情却有着庄挽熟悉的冷漠与厌恶,就像一开始庄听辰的那种,还有现在庄乔思她们的一样。   庄任翎拿起她桌上的一幅画,庄挽看一眼就急了,这幅画明明被自己夹在日记本里,她怎么会翻出来?硬是忍着没冲上去抢下,不卑不吭的声音:“小姑,这么晚了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庄任翎拿着画故作欣赏,“没必要装傻,你的心事都在这张画上。”看着她,眼里尽是不屑,“他也是你能喜欢的人吗?庄挽,你觉得你有资格吗?”   捏着玻璃杯的手指骨节发白,稍稍仰起脸,“小姑,我困了。”   庄任翎把画举在两人面前,纤细手指轻轻撕开画纸,露出她那张带着些许残忍意味的美丽脸蛋,说出来的话像炸弹一样在庄挽心里轰然一声炸开来——   “你小舅已经和我订过婚了。他顾及着我还未毕业,所以从未公开过。这些,难道你都不知道吗?”素描纸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痴心妄想的功夫倒是很多。”高跟鞋踩过纸片,庄任翎打开房门走出去,隔着护栏、对面的房间门口,庄乔思朝庄挽得意地上扬起嘴角,庄挽在自己桌上乱翻一通,那张要送给顾飞扬的画果然也不见了。   蹲下来,把双手覆在自己的膝盖上,刚刚软得差点不能站的双腿还在颤抖着,把地上的纸片聚拢在一起,上面重重叠叠的‘简谦言’三个字此刻却刺痛了双眼。她的痛与慌早已不止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情感被人残忍撕开这一层。   原来那人,已经订婚了吗?原来自己,是真的没资格。   连默默地、悄悄地、不为人知地、饮鸩止渴般地喜欢着,也没资格。   翌日顾飞扬约庄挽去M大逛逛,参观了整个校园里他觉得最好玩的几个地方,两人坐在校园的长石凳上,“怎样?有没有很心动?所以说你一定要考到M大来!”顾飞扬一心想要陪庄挽度过最美好的大学时光,所以对庄挽报考学校这件事极其上心。   见她脸上的表情郁郁,他知道庄挽向来是个喜欢把任何事都闷在心里的人,除非自己找到出路,否则总是极力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把吸管□□奶茶里,庄挽把心里想问的话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出来:“飞扬哥,你有没有听说我小姑跟小舅、就是庄乔思她舅舅……订婚这件事?”   顾飞扬拉开易拉罐,听见这话顿了一下,低下了眼,“你是说任翎姐跟你小舅?”心里闪过些什么东西,顾飞扬晃着饮料,他不是没见识过那人对庄挽有多上心,也不是不知道庄挽有多依赖他, “他们的确订过婚了。”他不敢抬头去看她,“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一颗心仿佛从高墙上坠下,闷响一声。庄挽把没喝完的奶茶掷向旁边的垃圾箱。原来只有我不知道么?她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哦,那……真好。”   也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爷爷对小舅又是那般别有关怀,他们的话里行间早就透露出这个信息,只有她才愚钝到从未发觉。原来那人,对自己真的只是同情,而已。   原来云与泥,真的是‘有别’。   顾飞扬见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更是不安。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庄小挽,你看!”在她面前晃了晃,语气欢欣道,“这是全国舞蹈大赛决赛的入场券,听说就在我们M市剧院举行,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   说起这个,庄挽倒是没忘的,“我也有的,我好朋友李京若进决赛了,早就跟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看。”   “那岂不更好,我明天去庄家接你?”顾飞扬见话题被成功地转移了,自然是欢喜的。   “好啊。”   三人找了座位坐下,程安拿眼角瞟顾飞扬,动了动庄挽的手肘,凑在她耳边窃语:“庄小挽,你就承认吧你,不过也是怪有勇气,居然让我来当电灯泡!”   “程安安,他真的只是好哥们,就上次你带我去隔壁M大时那个不小心砸伤了我的那位仁兄。”   程安勉强相信着她的话,顾飞扬倾着身对她灿烂一笑,程安仔细瞧着他,好像也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就是感觉这人不会是庄挽喜欢的那种,倒更像是哥哥。   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看见前排嘉宾席里的那个清俊身影,庄挽不自在地低下头,捏着衣角。顾飞扬显然也看见了,问庄挽:“那不是你小舅吗?等等……旁边那人好像是任翎姐,他们怎么也一起来看?”   庄挽抬头瞅了两眼,果然是……原来那晚爷爷说的‘找个机会’就是这场比赛啊……灯光舞曲、优雅氛围、才子佳人、细声低语……果然是好机会。   “是啊,他们应该是在约会吧。”庄挽胡思乱想着。   主持人说了一段开场白之后,现场就进入了比赛的氛围,李京若是第三组出场的,庄挽昨晚给她打电话,知道她状态很好,以她的天姿和勤奋,如无意外,进入前三是一定没问题的。   前两组的参赛选手都选择了舞伴一起表演,等李京若出来的时候,一曲略显悲怆的小调式音乐伴随着掌声的落下而响起,全场的灯光都熄灭了,只余下一束打在身着纯白色古典芭蕾舞衣的李京若身上,滑步、屈伸、踢腿、跳跃,行云流水般的复合动作,单足趾尖旋转、迎风展翅,她轻盈妙曼、纤细优美的舞姿让人几欲屏息观赏。   庄挽在台下注视着台上翩翩独舞的李京若,而台上的李京若不经意间瞥见前排嘉宾席的简谦言,心神突然一荡,一个转身跳跃,角度偏了些,使得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向舞台地面,整个舞场的灯光渐渐亮起。   庄挽在倾斜下去她的时候从座位上站起来,重重的倒地声后,庄挽不顾程安和顾飞扬的拦阻穿过座位间的人行道向舞台赶去。嘉宾席里的简谦言看清跑上台的是庄挽,英秀的眉不可察觉地皱起。庄任翎当然也看见了庄挽,侧头去看旁边那人的表情,还是脸色淡淡,她心里不自觉舒了一口气。   庄挽和台上的工作人员一起将李京若扶回后台,比赛暂停了一会,李京若的脸色因为脚上的伤而发白,额头还不断冒汗,比赛是不能继续参加了,她为这场比赛准备一学期,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京若你别急,我们先去医院看看脚上的伤,只要没有伤到筋骨,来年不是还可以参加吗?”庄挽此时也只能这样安慰她,加上实在担心她脚踝上的伤。   李京若坐在椅子上抱着庄挽的腰,声音哽咽得令人动容:“庄小挽……我练了这么久,呜呜呜……错过了这次……就要再等三年呜呜呜……”   庄挽心里一时也火急火燎,却又无力得很,总不能让举办方等李京若的脚伤好了之后在继续进行比赛吧……拍着李京若的背,被她的哭声惹出深深的无力感。   简谦言见庄挽进了后台迟迟没再出来,修长如玉的拇指和食指指尖轻轻摩挲着,欠起身跟旁边的庄任翎说了声‘抱歉’就离开了座位,庄任翎看着他的背影,指甲嵌进了座位上的软皮沙发。   比赛项目的经理陪着简谦言来到后台,看见两个相拥着哭得女孩,他秀眉微皱,向来不轻易哭的孩子这会儿因为别人的事倒是能哭成泪人,淡淡开口:“庄挽。”   庄挽抬起头看见出现在眼前的人,心里虽然有清晰地伤痛划过,但李京若的事迫在眉睫,小舅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资本家,说不定会有办法。“小舅,京若她、她……   “我都知道了,她的事我会处理。”简谦言语气淡淡,递过来一张纸巾,“把眼泪擦一擦。”   他貌似有一些不悦,虽然庄挽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种有求于人的时候还是听话些好,接过纸巾往脸上抹了两把。抬头却见那人更加不悦的神情,庄挽不知所措。   简谦言捏着另一张纸巾,扣住她后脑勺,从眼角到脸颊用力地把她的眼泪连同泪痕都拭去。放开她,看着她,话却是对李京若说的:“我现在送你去医院,等伤好了再完成你的比赛,举办方已经同意,比赛结果会延迟公布。”旁边的经理附和着说的确如此。   李京若望着简谦言,知道自己的比赛还可以继续,满心的感激,不住点头,“谢谢您!谢谢!”   第 27 章   程安和顾飞扬见庄挽迟迟没回来,比赛也看得了无意趣,顾飞扬是看见了简谦言进去的,心里也多半明白是怎么回事,程安被庄挽抛弃不是一两次了,也不是很担心。   从医院出来已近黄昏。今日简谦言推了所有的事务,上午在墓园里和简尔芙站了一会儿,简尔芙走后,他又独自站到中午才离开。吴宇大致是知道的,七夕碰上父母忌日,自家老板在荒凉凄寂的墓园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颀长背影有着旁人说不出的孤独。   然后接到简尔芙的电话,说是让他陪着庄任翎去看个比赛,走出墓园发现庄任翎的车都停在那里了,等着他上去,简谦言眉头微皱。   后来又在剧院后台看见那个哭成泪人的孩子,他的心情怎么能明朗?   李京若只是韧带损伤、脚掌骨微折,李家的大人也在病房里陪着了。看一眼还在用鞋踢着地面的女孩,简谦言坐在车里后座,面无表情地说,“上车。”   握着方向盘的吴宇也不敢多嘴,只期盼庄挽能识别到他这个表情背后的情绪。不料庄挽就是这么不识时务,居然忽略老板的话,挥着手跟他说:“我乘公交车回去就可以了,吴宇哥哥再见!”吓得吴宇在心里默念: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后座那人脸上愈发地云淡风轻,低下眉查看手机,话却是对庄挽说的,连带着语气也染上几分妖冶:“庄挽,听见没?上——车——”   后面两个字用尾音拉长,庄挽定着脚步没转身,心里不服气到极点,又畏惧那人。明明是他自己出现在后台,才让她有了求助的机会,帮了她又为何摆出这般脸色给自己看?一路上也不跟她说话,还不准人哭!   说服了自己转过身去,庄挽拉开前座的车门,坐进副驾里,系上安全带,心里憋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发泄。   还真是孩子心性,简谦言眯了眯眼,这幅样子也就只能在他面前摆摆,倒也不跟她计较,竟然还觉出一点欢喜来。孩子在他身边可以喜怒哀乐、嬉笑怒骂,而不用处处压抑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怎么还会令他生气呢?不正是自己想要看见的吗?在后座上吩咐吴宇把她送回庄家,简谦言低着眉继续把玩手机。   可能是心里觉得自己刚刚太任性了,耍了些没意义的小孩子脾气。庄挽在车上有几次都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想到他跟小姑的成双身影还有已经订了婚那件事,硬是没有开成口。直到下车,庄挽站在车窗前动了动唇,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简谦言看着这姑娘纠结的模样,心里好笑,面上淡淡地,“庄挽,”单手伸出车窗,骨节分明的食指向庄挽轻轻勾了勾,语气一样淡淡,“高中只剩下最后一年,也不许给自己太大压力。记住了吗?”   庄挽一愣,关心她学习的人没几个,这样嘱咐她的人更是只有他一个。他待自己或许比待亲外甥女还上心,也或许只是习惯性同情她,不管怎样都好,她知道他是订了婚的。可此刻自己对他怀着感情根本不是单纯的外甥女对小舅的那种,依赖成瘾、不自觉投入、不自控喜欢。   这温暖让她无处逃奔,只能闷死在自己的贪恋里。   庄任翎的话在耳边响起,‘他也是你能喜欢的人?’心里冷热交替,站在他面前多想嘲笑自己的不配。庄挽弯了双眼说:“记住了,谢谢小舅。”   简谦言看着她弯起来像月牙的双眼,眉目舒展继续道:“毕业后的事不用想太多,好好照顾自己现在的生活。” 以后的事,有我。   简谦言收回手,庄挽点了点头说:“小舅再见。”   顾飞扬站在庄家侧边院子里,将那人对庄挽的嘱咐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收紧了拳,眼里划过自己都能察觉到的紧张,这样一个人对庄挽这般上心,自己怎能敌得过?   见庄挽还没走进去,顾飞扬装作刚从园子里走出来的样子,“庄小挽!”   庄挽一看是顾飞扬,“飞扬哥,你怎么来了?”   黄昏的云霞似火似烟,两人在园子里的石凳上坐着,聊着下午的舞蹈比赛,“所以你的好朋友还能参加这次比赛是吗?”   “是啊,幸好那时小——”庄挽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喉咙发涩,转了话题,“飞扬哥,你大学里念的专业是自己喜欢的吗?”   顾飞扬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转了话题,顺着她,“当然啊,当时觉得挺新奇的,就选了。不过现在学着也不怎么好玩。”转头去看她,“以后可能会出国去找些好玩的。”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不过如果你来M大读,我就不会出国。”   庄挽被他的认真吓到,一时愣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顾飞扬又笑开来,笑容干净灿烂,心里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呼了口气说:“庄小挽,你是不是一直都只把我当朋友?”   庄挽猜不准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是啊,飞扬哥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嗯……我称你为我唯一的兄弟。”说着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顾飞扬却莫名其妙地着急了,侧过身抓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双眼,心里的紧张是彻底掩饰不住了,“你听我说,庄挽,我喜欢你。很喜欢。”说完注视她脸上的表情,不放过一点点的变化。   庄挽愣在那里,反应过来后立刻站起来,极其不自然地舔了舔辰,结结巴巴道:“飞扬哥,你知道,我、我只是……我、就是……”吸了口气,庄挽也不知道怎么说能比较清楚地表达出来,“你在我心中是、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可是只是朋友,没有别的感情,我……——   “好了。”顾飞扬打断她结结巴巴的话,垂下双手,早就知道是这样,“我知道了,如果你觉得不自在,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心里宛如针刺,也不是没有跟女孩表过白,哪一次不是得到满口的应承和满脸的娇羞,虽然没有多开心。而庄小挽,一口回绝,让他一时难以像往常那样面对她,匆匆说了句:“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就打算回去先平静一下自己的心绪。   把目光从庄挽身上移开才发现园子口的庄乔思,她一脸的不可思议和恼怒嫉恨。此时顾飞扬自己的心情都顾不上管,哪里有闲情去管她。站在原地看着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庄挽回转身也看见了她,心里哀嚎着:完了完了……   奇怪的是庄乔思竟然不像往常那样吵闹,转身径直进了屋。两人在园子里沉默着又呆了一会儿,庄挽拉了拉顾飞扬的衣袖,“飞扬哥,我……   “庄挽,给我些时间,我还是你唯一的好兄弟。好吗?”顾飞扬甚至都不敢再去看她。   然后看见庄乔思重新进了园子,手里却多了一把水果刀。在客厅里捣鼓电脑的庄听辰见她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就往外走,也不安地跟了出来。顾飞扬下意识地把庄挽护在身后,他不是没见过庄乔思的极端和不择手段。   “顾飞扬!”庄乔思脸上的神情已经不是刚刚那种恼怒和嫉恨,转为一种决绝和极端,声音里全是孤注一掷的意味,“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把撸起自己的衣袖,把水果刀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口贴在自己细白的手腕上,“哪怕是一点点!”   “思思!你放下刀,听话!放下刀!”庄听辰站在她身后被她的举动吓得声音里满是害怕和紧张,嘴唇的血色都褪尽了。他不敢忘记当初在酒店房间里看见她时的心疼和痛苦,她缩着无一衣物的身体、脸上全是茫然和绝望,精神已经几近歇斯底里。他恨不得能替她受了全部苦楚和伤害,明明心里也一样充满苦涩和痛苦。后来在医院里不分昼夜地守了几天几夜,才重新看见她恢复正常。   庄听辰看着顾飞扬,眼神里已经全是乞求,乞求他能骗骗她,否则……   顾飞扬头疼,又无奈,他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是欠了这两兄妹什么,这辈子竟有这么多麻烦!“我说庄乔思,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把戏很好玩,玩一次不够,还要玩第二次?”   鲜红的血没有防备地沿着细白的手腕流下,庄挽觉出事态的严重性了,庄听辰和顾飞扬上前去夺庄乔思的刀,她却挥着刀歇斯底里:“谁过来,我就死在谁面前!”两个男孩一时也被吓住,她便在自己手腕上鲜血流出的地方重又划上一刀,这一刀足够深,血瞬间滴满她脚下一小块草地。“顾飞扬,你不喜欢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的脸上是令人惊惧的决绝。   顾飞扬也心惊,拿手机叫了救护车;庄听辰看着这一幕,一手捂住胸口,几乎站不稳,本就白得过头的脸更是迅速苍白到没有半点血色。庄挽看着不太对劲,刚想过去扶他一把,顾飞扬就在他口袋里一边翻着什么一边焦急地问:“你的药呢?!你放哪了?!”   庄听辰唇角带笑,语气虚弱:“顾飞扬,要是思思有什么事……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你的药在哪?!”顾飞扬翻遍他口袋也没找到,他却晕了过去,嘴唇白到微微发紫。   陈芬茹她们听见动静都过来了,庄挽则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园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第 28 章   顾飞扬跟庄家两兄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庄听辰上小学时开始迷上计算机,本就沉默寡言的人,后来更是常常一个人沉迷在电脑世界里,庄乔思没人陪着玩,便只好缠着顾飞扬了。   后来顾飞扬不管去哪里玩,身后都总是跟着一个小女孩,一起玩的公子哥们免不了要拿两人来取笑找乐。久而久之,庄乔思也觉得飞扬哥哥在自己心中是个特别的人,用了全部的心思来向他表达喜欢。   偏偏她在家又是个被宠坏的女孩,对喜欢的一切都认为一定要属于自己,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顾飞扬。   初中毕业,庄乔思生日那天,她吵着闹着要去酒吧玩,顾飞扬被缠得头疼,带她随便去喝了几杯。   浓烈酒味,眩晕灯光,甜腻笑容,一场年少的花事悄然失控。   在酒店床上睁开眼看见睡在一旁的庄乔思,顾飞扬吓了一跳,把环在他腰间的双手拿开,不料她却一脸震惊,起身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脱了,光着身站在他面前。顾飞扬拿手遮着眼部,她似发了疯般上前抱住他,顾飞扬闪身躲开她,顺势出了房门打电话让庄听辰过来。   那一夜,在房间里准备了生日礼物和蛋糕、坐在沙发上等了四五个小时的庄听辰,等来的却是顾飞扬一通愤怒生气、让自己不安的电话。   “庄听辰,你他妈跟庄乔思说了什么屁话?!你差点就害得我失身了你知道吗?!……快来酒店把你宝贝妹妹接回去!”   庄听辰赶到酒店时,顾飞扬站在房门外只穿着一件睡袍,脸上神情郁闷到极致。他一直把庄乔思当成一个娇纵不懂事的妹妹,即使她对他是这般心思,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她口口声声说什么她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还给他下了药要跟他睡觉,吓得他到现在脑袋还是混乱的。   “你进去吧,你去处理,以后要哄她不要以我的名义。你看,会出事的。”扔下这句话,顾飞扬就离开了酒店,祸害未成年少女这种坏事和罪名他可承担不起,何况还不是他自愿的。   庄听辰放在门把上的手犹豫着,他是骗了她,告诉她,她的飞扬哥哥也是喜欢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告诉她。可他不能料到,思思竟会以这样直白又幼稚的方式去表达她的喜欢。   看见她光着身子抱着膝坐在床上时,他转过了身去,心跳加了速,让她穿好衣服。久久听不见身后有任何声音,重新遮着眼转过去,她一动不动,他意识到不对劲,过去才发现她满眼的茫然,任他怎么叫喊怎么摇都没有反应。他一下子急了,心脏不正常地跳动着,自己先吞了两颗药。拿被单裹住她身体,抱着她去医院。   半年后她精神恢复了,他们的事情一点点偏离了年少的模样。各自的喜欢讨厌都明显无比,再没有什么朦胧和故作不知。   陈芬茹她们都去了医院,庄挽坐在床上翻着小说读本,心里却想着傍晚时顾飞扬说的话,“庄听辰他有心脏病,一直随身带药的,可能最近病情稳定了些,这次才没有把药带在身上。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他这病都十几年了……   难怪他的脸色总是比常人更苍白一些,庄挽还以为是他不喜欢运动的缘故,却原来是不能运动的一个。庄挽知道后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其实她知道他对她算是比较公允的,从没有刻意为难过她,甚至还帮过她。   现在他跟庄乔思都躺在医院里,庄家人对庄挽更是没什么好脸色,虽然不是她的缘故,总归是要被怨恨的。   庄挽觉得自己人生中的霉运总是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前两天刚知道那人订过婚的事,心里的希望全成了绝望;今天又发生这么些事,以后面对顾飞扬会尴尬,以后在庄家的处境也可能更难……   在伦敦一出机场,分公司那边几个经理的电话就接连着打了进来,原来只是瑞士一家银行破产的事,对简谦言公司的影响并不大,谁知那家瑞士银行一破产,竟然选了鱼死网破的方法来作最后的挽回,泄露了英国一家跟JT投行一直在表面上保持着合作关系的投行公司的不正当清仓活动,使得这家投行公司立刻陷入被暂停一切金融交易进行监控的局面。   简谦言正好有做空这家投行公司的心思,这下它自己撞上枪口,倒省了他去筹谋。去到公司后便接连着开了一场又一场的会。   伦敦时刻凌晨三点多,简谦言批完厚厚一叠的项目方案,修长身体往后仰,靠在办公椅上闭着眼浅眠。一段时间内应该抽不出空回M市了,他上次说的话,也不知道那孩子领悟到了没有。   渐渐升起的星,没人注意,他看着;渐渐绽放的花,没人欣赏,他闻着。如果可以,他愿意这星是他捧起的,这花是他浇灌的。   庄听辰从医院出来后,虽然庄乔思也恢复得差不得了,他还是天天往她的病房里跑。庄挽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说声‘对不起’之类的话,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但总觉得说说比较好,可就算是想说,也找不到机会。庄挽对那晚看见的事一直装作不知,但她隐隐感觉庄乔思自己也是知道的,两人间怪异的、畸形的情感,她也不想知晓得太清楚。   李京若的伤好了以后去补上比赛,最后拿了第二名,叫上庄挽和程安一起庆祝时,她还特意让庄挽替她感谢简谦言,说如果没有他,她就不能参加这次比赛,更不会有机会拿奖。庄挽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饮料,答应着说‘好’,其实自己心里根本没底,她也一段时间没见过那人了,又没有什么借口主动打电话,何况她手机上次也被人贩子摔坏了,一直忘了重新买。   暑假哧溜溜地走了,庄挽觉得自己好像很久很久都没见过简谦言了,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自己在学校表现一直优异,所以李杀手那边也没什么情况需要联系他,。   高三的时光说紧张也没多紧张,说不紧张又一定是假的。总之庄挽一直把简谦言的话不自觉地记在心里,踏踏实实地复习,也不给自己太大压力,成绩一如既往地稳定。誓师大会那日,庄挽第一次认真地想了想自己到底要报考哪间大学。M大是实在不想考的,倒不是因为怕时常见到顾飞扬会尴尬,事实上他们渐渐地都装作没发生过表白那件事,还是跟往常那样一起玩;她不想考M大,是因为在M大读的话,离庄家还是那么近,庄挽不愿意。   这件事她纠结了整整一个星期,期间总是有想要咨询那人的冲动,也许是习惯使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遇见什么大事或难以抉择的事,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小舅。可她现在却得压制着自己不许去问他,不是因为几个月没联系,而是因为那人总会渐渐淡出自己的生活,自己又怎能还这么依赖他?   最后她看中了K大,在离M市较远的一个一线城市。关了床头灯仰卧在床上,庄挽数着羊又不自觉想起那人,如果去了那个城市,离那人也会更远了,那就会渐渐地、真的淡忘了吧……   前些天听见简尔芙她们在说简谦言现在在伦敦,有意把伦敦分公司的业务一次性拓宽,可能年底都不一定有空回来M市。   庄任翎也早就回了英国剑桥,庄挽猜想那人现在应该有更多时间陪他未婚妻了,异国他乡,一个是剑桥才女,一个是高端资本精英,培养感情的机会可不是一抓一大把么?   拉上被子烦闷地胡思乱想着,庄挽觉得自己早些想开一点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   她本就是个在冰窖里待久了的人,也贪心得很,若是一直让她冷着倒也罢了,若是靠近她却又不能一直温暖着她,只怕是会冻伤她的。   第 29 章   高三第一次全市联考的成绩公布后,程安不出意料地看见庄挽的名字排在年纪成绩表的最上面,反正庄小挽这个人对什么事一旦认真,总是能取得她想要的结果。从她转来一中到现在,除了一开始吃力点,后来都是妥妥的占据在年级第一的位置,让身为她同桌的自己惭愧不已,毕竟自己一直在班里中下游徘徊着。   中午两人在饭堂吃饭,程安把庄挽饭盒里的一块糖醋排骨夹过来放进嘴里,边吃边问:“庄小挽,我听说大半个学期都没来上课的庄乔思今天终于来了,他们班里的有人猜测说她是不是每天都跑去隔壁M大假装偶遇顾飞扬去了哈哈……”   庄挽把自己饭盒里所有的糖醋排骨一块块夹到程安饭盒里,“快吃你的排骨吧,管这么多做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啊,我还听说她上次割腕的事,真的没有牵连到你吗?”又把一块排骨塞进嘴里,“我说庄小挽你不吃糖醋排骨为什么又要点它?”   “我喜欢吃糖醋汁,你喜欢吃排骨,这样不是正好吗?”庄挽满足地把一勺蘸满了糖醋汁的米饭送入口中,饭盒里的午餐也吃得差不多了,头上却猝不及防地被泼了一杯水,庄挽条件反射般站起身。   程安抬头一看是站在庄挽身后的庄乔思,立时从座位上弹起来,母鸡护小鸡般过去把庄挽护在身后,“庄乔思你想干什么?!”   “那也得问问你们在说些什么。”她抬着下巴双手环胸,“怎么,庄挽?全级第一就很了不起吗?害了我和我哥还能在这说风凉话啊?我们家没人喜欢你、所有人都讨厌你,你察觉不到吗?还赖在我家,缠着飞扬哥,你够不够贱的?”   水珠顺着短发滴进脖颈里,额前的短发也湿了,庄挽挡开面前的程安,看着庄乔思,抹去脸上的水珠,她弯起了唇角,对着那张骄横美丽的脸蛋,抬起右手扇了过去。   “你敢打我?!”庄乔思捂着左脸不可置信,又羞又恼。   庄挽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低头认真地擦着自己的右手巴掌心,“庄乔思,你是庄家的孙女,难道我不是吗?你有资格对我做什么事情,我不应该也有吗?”扔了纸巾,抬起头,“我不曾伤害过你半分,可你呢,你都对我做了些什么?”   食堂里都是一中的高中生,这会儿已经有好些人在围观了,庄乔思面上哪里过得去,恼羞成怒,抬着手就要打向庄挽。庄挽抓住她的手腕,举在两人之间,看着她恼怒羞愤的脸,语气里有着令自己都吃惊的冷,“顾飞扬喜不喜欢你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你有什么立场对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庄乔思被戳中了心伤,狠命瞪着她,恨不得把双眼瞪出来。庄挽放开她的手腕,转身拿起桌上一杯冰冻过的饮料,没有防备地往庄乔思脸上泼去,“以后不要轻易惹我。”   庄乔思尖叫一声,使劲擦着脸上的饮料汁。庄挽拉上一旁早已惊呆的程安在众多围观者的目光中离开食堂。留下庄乔思全身气得发抖,周围的学生窃窃私语一番后都渐渐散开去。   坐在操场边大树下的一张长石凳上,程安保持着星星眼的表情看着庄挽已经足足有二十多分钟了,边帮她擦干头发边感叹:“庄小挽,我不知道你还可以这样的啊……”   庄挽扳开她的脸,苦笑,“那你知道的我是怎样的?”   “没这么霸气啊……”程安坐直了身子,拨了拨她已经快要干的头发,“你总是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能忍就忍,而且上次明明是你自己说可以忽视庄家人对你的漠视怨恨之类的,我都做好了要保护你一辈子的准备了耶!”   如果你知道了她们对我的全部伤害呢?庄挽用手指扒拉了一下短发,“今天心情不太好啊,所以有些失控了。”站起来看着程安,扬着唇角,“看来人还是要时刻保持着好心情才对呢,你说是吧,程安安?”   “是是是,你就继续装吧你,庄小挽!”……   下午正站在公交车站等车,顾飞扬的跑车就出现在面前,挥着手让庄挽上车,“今天开始我学校放假了,估计你们也快了。”庄挽坐上去。自从上次园子里告白事件后,顾飞扬再也没有在庄挽面前提过那件事,两人还像往常那样是好朋友,甚至还玩得更好。   “明天你不是放假吗?是不是又打算在房间里复习两天?”   “飞扬哥,你能不能载着我兜兜风?”庄挽把手枕在脑后靠着座椅问,“突然好想去吹一下风啊。”   顾飞扬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想兜风,不过心里当然开心,她平时总是不太喜欢去玩,要不是他生拉硬扯、坑蒙拐骗着带她出去好玩的地方玩了几回,估计她能维持着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一直到高中毕业。   夕阳渐渐落下,顾飞扬沿着环海路一路开到海滩处,车内两人一路无言,夜幕已经隐隐下垂。庄挽看见沙滩上的小酒吧,下了车进去,两个人拿了鸡尾酒喝着。   看她脸色虽然没什么不开心的痕迹,但跟她相处了一段时间,顾飞扬也知道她有喜欢憋着事情在心里的坏习惯,好几次想开口问,又忍了下来。她不想说,也许是因为他不是适合倾听的那个人。   但他不知道庄挽是个酒量奇差的,居然看着她把几杯鸡尾酒喝了个光,酒吧老板还给两人推荐了一种酒性和缓、口感清爽但后劲十足的酒,庄挽拿过来咕噜噜又喝了几杯,完全是个想找醉的架势。   ‘咣当’一声放下酒杯,她往沙滩走去,拿了小木棍在沙滩上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来,画完了蹲在沙滩上把头埋在两个膝盖处。酒吧里的顾飞扬远远地看不清她画了什么,只看她蹲着好一会儿了都没起来,也放下酒杯过去。   庄挽觉得自己蹲在浩瀚的宇宙里,天地一下子变得大了起来,也或许是自己变得渺小了。怎么每次心里难受害怕慌乱、想倾诉想逃避的时候就特别特别想那个人呢?仿佛自己真的有一个可以投奔的怀抱、可供倾诉的人一样,明明没有啊傻子!开始有点眩晕感。   顾飞扬看见了那张略熟悉的清俊侧颜,心里猛烈一震,那人在庄挽心中,到底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她这般不开心,也是因为他?   摇了摇庄挽的肩,她却一直没理;他蹲下来看,她却突然抬起头,眼神探究,似乎也不认识他一样,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飞扬哥你知道吗?”   顾飞扬猜想她可能是有点醉了,要不然是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的。“你不想————   “我不想跟她们有任何的冲突,不想有一点点的争执。”还没等顾飞扬问,她就盘着腿坐下来继续说,“没有意义不是吗?跟我最初的目的一点都不相符,一点都不。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家的温暖,像样的关怀,像别人的爸爸妈妈那种。”可自己都忍了那么久了,怎么就没忍下去呢?   顾飞扬没太听明白,“所以,你是跟她们发生什么冲突了?”想起她是从学校出来的,“是不是庄乔思为难你了?说给飞扬哥听听看可以吗?”   侧过头去看着他,庄挽的双眼看到的东西都有点在晃动了,“你知道大娘她、就是陈芬茹、陈夫人?”见他点头,“她一定是恨我入了骨。可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呢……有一次,就是你生日那天,还是京若生日那天?记不清了,好像是你们一起生日那天,我以为我会自己咬舌,嗯……应该好受一点……”她说话已经开始没有逻辑了,但顾飞扬听得认真,听到‘咬舌’被吓了一跳,她那天到底遭遇了什么,会到要咬舌自尽的地步?!   “……幸好小舅来了,像神一样,真想哭……还有、还有你知不知道,其实一开始……忘了是哪个开始了,就是……哎呀真的想不起来了真奇怪……我觉得她比较像母亲,可是她成了继母,毒皇后知不知道?对!就是那个白雪公主的继母,我又不是白雪公主,连灰姑娘都不算,只是丑小鸭……也不知道会不会变身成天鹅……”说了一大段,顾飞扬凝神记着却没能听懂多少,她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顾飞扬想拉她起来送她回去喝醒酒汤,一凑过去才听见她在重复低喃着‘小舅……小舅……小舅……’   顾飞扬用手把她画下的、她口中的人的侧颜抹了个干净!满手是细沙,拍她肩膀,“庄小挽,庄小挽?我们该回去了。”   庄挽还是有一些意识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去吧,反正打都打了,话也说了,就凶一点吧,顶多被多算计一点……”   顾飞扬一听这话,立刻猜到了什么,她应该是跟庄乔思发生了什么冲突,向来对她那些小心计小手段不在乎的庄挽,一定是生气极了,或者是忍得太辛苦了,才会控制不住做了些回击,“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忍了好不好,以后有什么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能又一个人扛着。”   “告诉你?”庄挽停了脚步去看他,眼神伤悲,“可你会娶庄听辰他姐的,嗯……就是我小姑……告诉你也没用。”顾飞扬又是一震,她应该是把他当成简谦言了。原来是这样。   回到庄家门口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庄挽下了车摇晃着跟顾飞扬说再见。看见大门关着,在书包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庄挽无奈之下只能去按门铃。   门铃按了不下十次也没任何回应,庄挽凑前去贴着门看,冰凉冰凉的门贴在火烘烘的脸上使得她清醒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门铃坏了,还是说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庄挽站在各个窗下都喊了一遍,可惜爷爷房间里的灯早就已经熄了,开着灯的都没回应。   去问院门口的门卫,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庄挽苦笑,抱着书包,顺着上学每次要走的那一段路向公交车站走去。路灯下背影伶仃的她,心里密密麻麻全是碎冰扎着,夜风把她的短发吹起,没有一点点调皮的模样,尽是无言的凄苦。   小舅,你看,我又错了。听说女孩要暖养,可惜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呆在寒冷里。命运给的东西真是不好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我怎么会不想抱头大哭,可我没有可供依靠的任何什么,没有一个怀抱可以投奔。   如果凉风吹来,她也无可奈何。家是港湾,可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港湾。只能在深夜里一个人沿着街道寻找可以住一晚的旅馆。偏偏还对不可触及的人有着那般痴心妄想,现在他在做什么,和爱的人共进烛光晚餐?   庄挽,你个傻子!   第 30 章   庄听辰从浴室里出来,敲了敲庄挽的门却没有得到回应,晚饭时没见她回来,爷爷不在家也没人问起她。刚刚他似乎听见她喊了几声,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旋开门看一眼,房间里确实没人。又失踪了吗?又跟妈妈和思思她们有关?   庄乔思回来时眼睛就一直红红的,问什么也不肯答。庄听辰直觉这中间有联系,过去她房间问,她尖着声反问:“哥,难道你也要护着她吗?那样的人失踪了最好,她凭什么赖在我们家?我看,指不定就是她自己心里羞愧了,自觉地卷包袱走人了呗!”庄听辰心里渐渐不安,打了电话给顾飞扬。   站在电话亭外,庄挽摸出硬币纂在手心里,她能打给谁?似乎谁都不能。   拿着硬币去取了两瓶啤酒,坐在电话亭外的石阶上默默喝起来。冷冰的酒流入喉间,伴着这路灯下伶仃的孤影,生出别样的荒凉与刺激感来。   如果她也有父母就好了,怎么会舍得让她在这深秋的深夜里无处可去。   本就有些醉,两瓶啤酒喝光后,只觉得天与地都在旋转,庄挽习惯性地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晚风一阵阵吹,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觉得自己仿佛坐着飘摇的帆船在一望无际的阔海面上晃来晃去,漆黑的海、渺小的船,好想知道抬头能不能看见天上的星星……   睁开眼看见面前熟悉的黑色衬衣,庄挽伸手拉住他衣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里轻轻蹭着,面前那人的身影僵住,她双眼呈放空状态,“你是我小舅吗?可你明明都已经不要我了……好奇怪啊,一定是我做梦了……”又嘟囔着耷拉下眼皮。   刚刚因为她的动作而心跳加速,在听到她的话后却瞬间转为自嘲,顾飞扬转身在她床沿上坐下来。挂了庄听辰的电话后,他就知道事情可能不好,驱车沿着她上下学必经的路去找她。在电话亭外看见她抱着膝盖的单薄身影,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顾飞扬把她抱上车,回到自己家里,幸好顾家大人都已经睡下了,他才能避开他父母把庄挽安置在客房。   都说醉酒之后念念不忘的人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个,她的呢喃里一直只有那人。看着她的睡颜好一会儿,顾飞扬帮她掖好被子,关上了门出去。   夜深了,庄听辰见顾飞扬一直没把庄挽送回来,以为他还没找到她,打了电话过去,却得知他把她安置在自己家里,当下就不同意了,“为什么不把她送回家来?你这样不妥。”   “送回去被你们继续赶出门外吗?继续任她一个人在街头流浪?!”电话里顾飞扬的声音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愤愤不平,自己喜欢的女孩被人这般欺负,他怎能坐视不理?“她以后都住我家。”   “凭什么?”庄听辰反问一句。   顾飞扬抓着手机久久地竟回不了话。他确实没资格,甚至没资本。   太平洋另一端,伦敦市此时正是上午,工作的黄金时间段。一整个下半年来全球的经济形势都呈下滑趋势,简谦言的JT公司接连并购了几间英国的投行公司,在简谦言的坐镇下,又做成了几个大项目,公司的业务已经拓展到金融行业里的所有方面,跻身进入英国大型全能投资银行的行列。   简谦言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上午刚从美国谈完一个大型项目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就接二连三地开会。吴宇看着老板更加清减的修长身量,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急着把英国的分公司壮大,也不敢多劝,只好自己也更专注于工作,尽最大能力协助他。   这次从美国回来,方菲也一起过来了,她早就想看看简谦言的公司,上次在M市没机会去到,这次又正好在美国刚帮父母过完生日,知道简谦言在美国谈项目,她说什么也要跟着他回来瞧一瞧。   简谦言去开会,让吴宇陪着她在公司里转转,方菲让吴宇去忙自己的,她自己看看就可以了。   找到他的办公室悄悄进了去,方菲知道他极不喜欢别人进他较为私人的空间,尤其讨厌别人随便动他东西,大学时一群人时常聚在一起玩,几乎每个人的家都被拿来当过聚的场所,唯独他的没有。所以她就对他的住宅好奇得很,可惜总也没机会进去。   这次这么好的机会,方菲难免多看了两眼,风格是他身上所具有的简明干练和高雅。随意翻了翻他桌上的东西,全是文件和方案之类的。方菲在他办公椅坐下,轻轻转着,想象着被他拥抱的感觉。桌上电脑屏幕突然弹出一个对话框,没有内容,只附有一封邮件。什么重要的邮件需要他设成这种时刻能第一时间收到的方式?方菲估计着简谦言的会没那么快结束,没忍住好奇点开来看。   里面是一段视频,可能拍的时候隔得有点远,所以听不清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应该是路灯下,一个女孩坐在那里埋着头,然后有个男孩开着车过去接走了她,镜头一直跟着车停在一幢楼房前,男孩把女孩抱进房子里去,就没其他内容了。方菲看得一头雾水,这都是什么东西?觉着那女孩的身影有点眼熟,正打算倒回去看第二遍,办公室外传来脚步声。方菲赶紧关了邮件页面,从椅子上站起来。   “大忙人可算忙完啦?”方菲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笑着问简谦言,见他没有不悦的神情,她便东扯西扯地聊了起来。简谦言没回话,坐进办公椅里,微热的触感,他眉头不可察觉地皱起,看一眼电脑屏幕,找到那封邮件打开来看。   方菲见他一直不搭理她,也微微欠了身凑过去看,简谦言却关了页面站起身来,“我等一下还有个会,你随便转转,失陪了。”方菲看他走出办公室的背影,知道他多半是察觉到了她看过他邮件,心里也觉得不好意思,不敢多留。   简谦言一出办公室就让吴宇报了一遍行程表,好在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压缩一下,把回M市的时间提前。   顾家客房,庄挽头疼欲裂地醒来,顾飞扬正好端了碗醒酒汤进来,她却从床上起来,“飞扬哥,这是你家?”   “是啊,你在我家,昨晚你喝醉了,大概不记得了。”顾飞扬把汤递过去让她喝下。   庄挽却急了,“你、你怎么把我收留在你家了?顾叔叔他们知道?”   “不知道啊,不过就算是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吗?”顾飞扬不解她干嘛那么着急的模样。   “那我现在就走,谢谢飞扬哥!”她急急忙忙拿着外套就要走。顾飞扬拉住她手臂,“庄小挽你怎么了?不是住得好好地吗?走什么走?!”   庄挽拂开他的手,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愿意让我住,顾叔叔他们也欢迎我,可这不妥。”顿了一下,“飞扬哥,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顾飞扬怎么会不知道,她一不是他家里人,二不是他女朋友,住他家当然不妥;顾家跟庄家又是世交,庄家的孙女要沦落到被顾家收留,传出外界更是不妥。可他自私,自私到想让庄挽因此而答应他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是骗人的,也会让他有莫名的满足感。   庄挽拿了书包坚持不肯多留,顾飞扬也只好送她回庄家。下车时他对她说了句:“庄小挽,你真倔。”庄挽笑,说:“谢谢飞扬哥,如果没有你,我昨晚可能要露宿街头了。再见!”   这次是白天,庄家的正门没有关,庄挽进去后看见爷爷正在客厅沙发里看报,陈芬茹在另一张沙发上织毛衣,她过去站在爷爷面前,眼神清亮清亮的,声音清脆脆:“爷爷好!”   庄和光抬头看了她一眼,“小挽啊,”又低下头继续看报,可能是随意,又问了一句,“这么早去哪里玩了?”   可庄挽等的正是他这句随意的问话,“没去哪里玩,昨晚我在飞扬哥家里借住了一晚,刚刚他才送我回来呢。”她知道爷爷最爱面子,果然————   “唔?!”他抬起头来看她,“怎么要到顾家去借住?”陈芬茹织着毛衣的手顿了一下。   庄挽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喝醉酒那一段,末了还补充了一句,“爷爷,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钥匙?要是下次门铃又坏了,我可不能又去飞扬哥家里借住了,今天早上我都看见又记者在他家周围晃呢。”   这下老爷子是生了气的,上次庄挽被人贩子掳走那件事之后,他就告诫过她们做事不要太出格,再怎么说,庄挽也是庄家的孙女,这些事情要是传出去,外界会怎么看待他庄家?   当下便对陈芬茹发了一通火,又让人拿了一串新钥匙给庄挽,包括各个客房的,还给了她一张卡,里面的额度应该够她用好久。午饭时说了一通规矩之类的,虽然庄挽知道这没什么用,她们还是会一样地对她有小动作小手段,但多少能让她们停止赶她出去的一些阴暗做法。   这就够了,反正也快毕业了不是吗?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她会更快地长大,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   一个人所有的盔甲都有可能不知不觉成了软肋,非但无法护人半分,反而增加了被伤害的危险。就像那人于她。只有把自己一寸寸地变强大了,才能从容面对这世界一切风雨荆棘。   第 31 章   全市联考是很重要的一次摸底考试,班主任李杀手在课堂上说后天要开一场针对这次成绩的家长会。讲台下的程安竖起书遮在面前,对庄挽做鬼脸,“我的天,开完家长会估计要被母上大人揍成猪头!”   庄挽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她留给李杀手的是小舅的号码,家长会上要是她的家长没来,李杀手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可她是真的没有家长可以来,爷爷是不可能的,其他人更是提都别提。这样一来可真是头疼啊……人家现在在国外跟小姑培养感情,怎么还会顾得了她?   晚上回到家,难得看见庄任华也早早地回来了,庄挽礼貌地喊了声‘叔叔好’,他多少也是有些尴尬的,一开始是他为了稳定妻子的病情才说服老爷子用那种自私的方式把她接回来的,好歹也被她喊过‘爸爸’,后来自己的女儿回来了,被伤得最深的人又是她。   庄任华面上有些过不去,形式化地问了问她在学校的成绩,庄挽也有礼貌地随便答着。当问到想报考哪间大学时,庄挽说还没想好。简尔芙过来给庄任华沏了杯茶,脸上掩不住欣喜地说:“我听思思说,学校后天要开家长会呢,全市联考的成绩出了,咱们女儿进了差点就进了前一百名,再努力一下,一定能上重本,到时找人托托,进M大就不是问题了!”又顺带做着样子问了句庄挽:“你的怎么样,能考上重本吗?”   庄挽微微扯了下唇角,也装作简尔芙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一样,“我的还好,没有从全级第一的位置上掉下来。这样应该可以上重本吧。”正好黎妈那边在喊开饭,庄挽说自己去洗手,就往洗手间走去了。简尔芙吃惊,又有些嫉妒,拿着茶具的手都顿住了,庄任华认真看了庄挽的背影一眼。   餐桌上,庄乔思和简尔芙一直在讨论后天家长会的事,老太太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地和陈芬茹插两句话,三个男的吃饭时一向是少话的,老爷子关心了一下庄乔思的成绩就没说过什么话。庄挽坐在最边缘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认真地吃着自己的饭,只是今晚的菜多半都有洋葱,所以她只能细细地咽着白米饭。   庄乔思嚷着要吃庄挽面前的那盘洋葱炖牛肉,简尔芙便把菜给她挪了过去,庄任华看她只吃牛肉不吃青菜,夹了一大筷子的青菜过去,庄乔思不满地鼓起脸。“思思,不能挑食。”老太太嘱咐了一句。   庄听辰吃完了,放下碗筷,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头都没抬、静静扒饭的庄挽。一样大的年纪、一样是庄家的孙女、上一样的学校,但一个被是像珠宝般捧在众人手心的公主,一个却无人问津甚至时时被伤害,她是真的可以做到毫不在意,还是把委屈心酸埋得太深藏得太好以至于他看不出来半分?   庄听辰心里莫名觉得烦躁,客厅里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他正好借此离开令人烦躁的餐桌,过去接了电话。   电话里那人的身份让他讶异,不一会儿回了餐桌对庄挽说:“你小舅,他要跟你谈谈。”然后坐下喝汤。   庄挽正把一口饭扒入嘴里,听到这话反应了几秒,确定他是跟自己说的,才立刻放下碗筷过去接电话。餐桌上静了一会儿,庄乔思不爽地把碗里的青菜全部夹出去,“妈妈你看,舅舅从来都没打过电话给我!凭什么要跟她讲电话?!”简尔芙心里也怪自己的弟弟不关心思思。其他人都没说什么话,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庄任华疑惑,那样清冷的一个人,有什么话要跟一个私生女单独讲?还要打到家里的电话来,让庄家人都知道。   庄挽拿起听筒,有些不确定地问:“小舅?”   刚出机场的简谦言一手灵活地扣着大衣扣子一手拿着手机,听见清脆脆的一声,停了脚步,轻轻‘嗯’了一下,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淡淡疲惫,“晚饭吃完了吗?”   “吃完了。”庄挽想着自己刚才跑过来时咽下的最后一口饭,差点被噎到。   “你李主任打电话给我了。”吴宇帮他打开车门,简谦言长腿跨进去坐下。   庄挽心里没由来地紧张,没想到李杀手的动作那么迅捷,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子脚,“嗯……她是不是说了家长会的事?”   “后天上午我有个剪彩,可能会迟点到。”   庄挽反应过来后,顿时眉开眼笑,差点没跳起来,“这么说,小舅你、你是要去参加我的家长会啦?!”   “嗯。”简谦言取下围巾轻应一声。   “太好了!小舅你回来啦!”庄挽的声音里的雀跃几乎就要溢出来了,可能是觉得自己的高兴表现得太明显,又稍稍收敛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又麻烦小舅了,谢谢小舅!” 可不是嘛,一个不相干女孩的家长会,却要麻烦他来充当家长,说不定还打搅了他跟小姑培养感情……   简谦言听后挂了电话,闭上眼,眉目不自觉舒展,倒是个时刻不忘跟他客套回来的。   庄挽听见长长的一声‘嘟’,郁闷地把听筒放回去,这么高冷,也不多说两句……不过心里开怀得很,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要在家长会上一个人傻坐着或者干脆找个借口不去的准备呢,没想到他那么忙,还愿意抽出时间要去参加她的家长会。嗯……也或者是他碰巧有事情回来了,就好心地帮她一把。无论怎样,庄挽此时就是无比开心的。   洗漱好了拿着水杯去接温白开水,看见庄听辰正在饮水机处,庄挽喊了声‘堂哥’,就站在他旁边等他接完水。这个称呼她一直改不过来,虽然她本该喊他‘哥哥’才对。庄听辰细长的五指握着玻璃杯,一看就是双长期敲键盘的手。   “如果你成绩保持稳定,报考M大绰绰有余。”庄听辰接完水没有回去,靠着墙站在那里,一手插在裤兜里,喝了口水问。   庄挽没防备他突然关心起她的事情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嗯,知道了,谢谢堂哥。”   “但你不会报考M大的对吗?你不想在M市上大学。”   庄挽心惊,侧过头去看他,异于常人的白皙皮肤几乎与墙混为一体。她挑了个最常用的借口:“我不知道,到时看看高考成绩再做选择。”   “随你。”他喝光了一杯水,垂下眼睑,超长的睫毛几乎盖住了双眼,看起来像在假寐,又补充了一句,“总之到大学要学会照顾自己。”然后拿着杯子往自己房间走。   庄挽心里涌过感动,转身看着他过分瘦削的背影,想了想说了句:“谢谢堂哥关心。还有,晚安。”   庄听辰脚步停了一下,然后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庄挽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以往是从没跟她说过这些的,两人虽然和平相处,但也不算熟。她抓了抓短发也进了自己房间。   开家长会那天,班上同学的家长都陆陆续续来了,围着李杀手挨个问着各自小孩的学习情况,程安的妈妈也来了,没有庄挽想象中的珠光宝气,看来程安率性而不端千金架子的脾性就是受了她母亲影响。但是即使再低调,雍容高贵的气质也是掩不住的,面容也和蔼得很。   然而这一切在她拿起程安全市联考的成绩条看了之后就完全颠覆了。“你个死丫头,就这点分数也敢每天晚上赖着电视机前不写作业?!老娘一看你排名就知道你们班有多少个人了!”程安被她妈妈揪着耳朵,疼得边龇牙咧嘴边反驳:“母上大人你错了你错了!我已经不是垫底的那个了好不好!哎呦疼疼疼……”渐渐地变成了讨饶。   庄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难怪第一次见程安安就觉得她奇葩得很,原来是遗传啊……心里也不是没有艳羡的,有母亲多好啊,可以耍赖、可以撒泼打滚、可以做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可她从小到大,连撒娇都没机会,哪里还敢撒泼?   望一眼教室门口,家长会差不多要正式开始了,小舅那么忙,应该不能在开会之前过来了。   但是她刚想收回眼光,那人的修长身影便出现在教室门口。可能是刚从公事中抽身而出,一身经典纯黑西装,精致面容还透着些严谨凌厉,他踏光而来,淡淡看一眼庄挽。   往后的很多年里,他与光同立的颀长身影都没能在庄挽脑海里有一点点的模糊,成了她生命中致命的温暖。   这样一个看上去与教室里的人群毫无关系的年轻好看的男人进来,其他同学和一些家长都不禁有些奇怪,还有好些女生小声地讨论着‘好帅啊……’之类的。庄挽心里竟然有一种幼稚的自豪感划过,就像所有小孩子跟小伙伴们说起自己爸爸时的那种自豪。   简谦言径直走到庄挽的座位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夹起她的成绩条扫了一眼,庄挽紧张到快要屏息。孩子都是这样,总是很在意家长对自己学习的评价。然而那人却挑着眉,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句:“参差不齐。”   庄挽顿时泄气,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数学与英语比起其他科目一向就是较差的,但也不能怪她呀,谁能把每一科的分数都考成一样的?!说她偏科就偏科,还用这么文艺婉转的话……   看她低着头的泄气模样,简谦言的唇角微微扬起,魅惑气质挡都挡不住地散发开来。   第 32 章   年少的世界总是澄澈分明、单纯得很,对一个人的感情由来有时也简单得要命,一个温暖的眼神或是特定场景下的一袭剪影,就足以产生类似好奇的感觉,继而不经意间瞥见精致皮囊下暗藏的孤独,一颗心就悄悄靠近再靠近,平凡琐碎的光阴就生出无限的诗情画意来。   所谓喜欢一个人而不为其知,就是一场私人的戏剧,千回百转的心思都是自己为自己添的背景音乐,落不落幕也全凭自己的耐心毅力。   撑得住就咽了心酸、扛住时间,独自演下去;撑不住就丢了盔弃了甲,回到人群中继续麻木、继续将就。   如果足够勇敢,就放手试试看。   彼时开完家长出了教室,庄挽跟在简谦言的身后,仰头看着冬日的媚阳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略微有些尖秀的肩膀,温暖强大到足以挡住一切风雨,她心想自己到底算是勇敢的那个呢,还是算有耐心有毅力的那个。   后来的后来,某一天程安看着身穿雪白婚纱的庄挽,啧啧感叹说,从看你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勇气的,总是靠耐心毅力取胜。庄挽看着镜子里自己平静的笑颜,当然深知自己有多懦弱,懦弱到从不敢对自己喜欢到痴深至傻的那人放手,只能选择拼命深埋再深埋。   可如果不够勇敢,谁能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将这场在成长中刻进骨血的暗恋戏剧不删不减地唱完整?   走到校门处,简谦言见平时总是没话找话避免尴尬的小孩今日竟一路都无话,突然顿住脚步回转身去看她,她却兀自想着自己的事没停,结果撞在他胸口,她抬头正好对上他挑起的一双凤眼,芳华婉转,似要勾人心魄,不待他下一步动作,她就立马像撞到什么怪物一样退开。   简谦言微拧了眉,正要不悦,却听得简尔芙喊他,抬眼一看,她牵着庄乔思正往校门口走来。庄挽也是听见了的,转了身站在他身边,他下意识看她,却是面容平静,眉如远山,没有半点显而易见的怨怼或其他情感。   走来的两人看见他们,心里也是惊讶的,庄乔思还有深厚的嫉妒在心里冒着,但这拦不住她卖甜撒娇,一过来便拖住简谦言的长臂笑说:“舅舅,你都好久没来看过思思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声音里满是可以溢出来的撒娇意味。   自己弟弟一向不怎么跟庄家的小孩亲近,或说是跟所有的小孩。他自身的事迹颇具传奇色彩,又总是清清冷冷不喜言语的凉薄模样,故而孩子们对他也多是畏惧崇敬,陌生得很。所以简尔芙一看自己女儿的这番亲昵动作,就知道她是故意做给庄挽看的。可庄挽倒好,只是转过身去把脸仰起对着太阳闭上眼,神情看起来像是在享受阳光浴一般的向日葵。   简谦言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来,理了理衣襟问简尔芙,“姐,今年除夕我回老宅过,你怎样?”   简尔芙为难地犹豫了一下,她知道今年是父母亲去世的整二十年,的确应该回去老宅祭奠一下,忌日那天他就提了一句,但她嫁到庄家已经多年,庄任华总是繁忙于工作,也就只有春节那几天有时间可以跟丈夫女儿好好享合家之欢,“我再看看吧……”   简谦言面上淡淡,心里却是跟明镜一般早就知道她的选择的,不过是形式礼数上应该问一句而已,毕竟简尔芙是他唯一的姐姐,也是唯一在世的亲人。简尔芙见状转了话题,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一眼庄挽,这会儿她在一旁双手抓着书包带,敛下眉眼盯着地面安静地等着。   “来参加庄挽的家长会。”   庄乔思心里的嫉恨一瞬间又滔了天般往上涌,这个神一般存在的舅舅对自己的学习哪里关心过,对一个杂种却这般上心!暗自瞪了一眼庄挽。   简尔芙倒是觉得不出意料的,一看就明了,之前自己在发病中把庄挽当成思思时,自己弟弟对庄挽就比对其他孩子更特别一些,想来这多半也是在帮她赎过,同情而已。可是她自己的心很小,一个亲生的思思装下去已是满打满算的了,怎么还有留给一个庄家私生女的空间?想起什么,她从包里拿出庄乔思的成绩条递过去,带着笑期待地问:“这是思思的联考成绩,你帮她看看,努力努力有没有希望考上M大?”   凤眼上扬,在骄阳下愈显妖冶,薄唇轻启,“她是你女儿,庄家里多的是帮她看成绩的人。至于我——”简尔芙满脸的期待笑容在听见他下一句话后瞬间碎成讪讪的尴尬。因为他说——“只管庄挽。”   至于我,只管庄挽。   庄挽抬起头看那人,清俊容颜上的笑,多一分是妖孽,少一份就是傲然。然而强烈的光线使得他的整张容颜折射在她眼里只能看见有着精致旖旎线条的尖秀下巴,还真是,好看到致命。在不可预见的冥冥命运中,他以强大霸道的姿态向她逆光而来,而她,避无可避。   终于也有一个人,是只管她的了吗?心里默默筑建了多年的高墙,在她屏着呼吸的这一刻,竟然有清晰可听见的碎裂声传出,只差一点,就能摧枯拉朽般訇然坍塌,碎成一堆残砖断瓦。   简谦言像拍小孩子一样轻拍了拍庄挽的后背,示意她上车,她却从翻滚的神思中迷迷糊糊地出不来,扭着头呆呆看他,他干脆牵起了她一只手,云淡风轻、没有一点点不自然地拉着她往校门外的车走去。   一颗本就浮浮沉沉的心此刻更是以极不正常的频率跳动着,庄挽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一般,双眼定在大小手的相接处。庄乔思是实实在在羞怒嫉妒了,由着自己的小性子耍了起来,看一眼前面的简谦言和走过她面前的处于呆愣状态中的庄挽,冷不防伸出一只脚又瞬间缩回。   庄挽一个不注意,被绊了一下半跪在地,膝盖上是火辣辣地疼,一只撑在地上的手擦破了皮。站在离她最近的庄乔思脸上扭曲的阴狠一瞬间变作担心与惊吓的小女孩神情,赶紧俯身去扶庄挽,“哎呀,小挽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擦到哪里?”   庄挽拂开她的手,抬头冷冷睨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牵着她一只手的那人回转身来,握着她双臂扶她起来,扫一眼庄乔思和简尔芙,一双凤眸里寒光流转,周身气流也突然冷下来,是生了气的。   膝盖疼得几乎站不直,庄挽猜想着自己的膝盖可能也破了皮。修长有力的臂膀打横抱起她,往车的方向走去,没有多看身后两人一眼。庄挽记得,这应该是第三次了,她以这样的角度仰望着他精致的下巴,以这样脆弱的样子枕在他臂弯里。   所有的伤,都暴露在他眼底,所有的贪恋,都被她用尽全力压在身体最深处。可这次她撑不住了,她想大声呐喊让他知晓自己的私人戏剧,即使不能同台出演,也或许能让他做她的唯一观众。   可不是么?暗恋这场戏剧,即使只有一个主角,又怎能没了观众?   “小舅,我————   “谦言!小挽怎么了?”却是庄任翎开着车过来接简尔芙她们了。   简谦言没停下脚步,“先走了。”竟没有多一句的话,庄任翎知道他向来冷清,但平常也不是这般傲然凌厉的。她没敢问其他什么,只回了句:“好,我也先接嫂子她们回去。”   庄挽冒了个话头,被打断后就没继续说下去了。也幸好没说,如果不是小姑过来,她都差点忘了,他是有未婚妻的人。那些话还是自己憋在心里,说给寂寞的星空听吧。   简谦言带着她去了一个高级的私人会所,得亏她是个上学时日日穿着宽松校服的,轻易地就可以把两个裤脚卷到膝盖以上,果然破了一大块皮,还渗出了血丝。那人脱了西装外套,只着一件修身的黑色衬衫,捋起衣袖,将藕一般白皙匀称的一小节小臂露出来,先用消毒水给她的膝盖洗了一遍。冰凉冰凉的舒服得很。庄挽的模样竟已然是享受。   他一手拿了棉签上药,一手捏着她白嫩细瘦的小腿固定着位置,蹲着身低着头,只让庄挽看到一头纯黑的发和一颗漂亮脑袋。药刚触到伤口,她便倒吸了一口气。那人抬起头问是不是疼,她正盯着他的头在看,这会儿来不及收回目光,直接跌进了他如墨的眼眸里,于是那人的凤眼里就似有了星光落入,晶亮晶亮地流着光。庄挽失了神,几乎要在他的墨眸里溺毙。   距离过近,只在咫尺,简谦言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收了目光,转动着墨色双瞳,那只拿着棉签的手屈了指,敲了下面前失神的少女的额头。“想什么呢?疼还是不疼?”   庄挽回神,揉着额,“膝盖不疼,额头疼。”还不要命地补充了一句,“刚刚你打的。”   简谦言心里好笑,看来真是有摔傻了的趋势。伸手在她额头上又略微重地补了一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白背这罪名。”   庄挽微笑,清秀眉目里全是温软。就这样像亲生的外甥女被小舅疼着一般,被他这么关怀温暖着也是可以的。她从前刚来M市的愿望,不就是有这种来自家人的温暖吗?做人真的不能太贪心啊庄挽,这就够了,她完全可以像被爱的小孩一样,永远不懂情爱,只要亲情。   可是为什么眼角湿润得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决堤而出了呢?心里那道高墙,终究只是有了裂痕,永远不会倒塌吗?   第 33 章   春节临近,寒假里的某一天,庄挽刚跟程安从M市图书馆回来,一进家门就听见固定电话在响,客厅里也没其他人,便过去接听,巧的正是李京若打过来的,她知道庄挽的手机坏了后一直没买,又看她刚走进去,想着给她一个提前的惊喜。早就听说庄小挽的真实家世属于神秘高贵的上流社会,李京若呢,骨子里又是个拼命想往上爬的女孩,早就想来庄家找庄挽玩了,也对庄家有些好奇向往和畏惧。   她今日穿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本就生得美,精心收拾一番更是明艳动人。站在庄家院子外的大树下举着手机。庄挽听到她说要过来玩,想起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其他人怎么可能会待见自己的朋友?也就只有顾飞扬才敢隔三差五地过来找她。想了一会儿,说自己正准备出去,跟程安约好了去外面玩呢,问她要不要一块去。   李京若那边久久地没有搭话,庄挽还以为是信号不好,‘喂’了几遍后准备挂断,她却淡淡地回了一句“哦,这样啊,那我不去你家了,你跟程安玩得开心点。”然后就挂了。   庄挽觉得奇怪,以往她定是欢欣着要一起出去玩的,这反应有点不对劲啊。但也没想那么多,只要京若没来就好了,否则她该多尴尬啊。   李京若站在树下望着庄家别墅的金色屋顶,她不知道庄挽的处境,只听程安说过一次,一直以为是她夸张了。刚刚她明明看见庄小挽刚进屋,如今拐弯抹角地推脱,分明是不想让她去庄家,怕她乡土气息太浓出丑吗?好歹两人都是小镇过来的。她心里多少存了些芥蒂。   年少的事谁也说不清,一些没说出的话跟没解开的误会,都有可能成为岁月里让人最疼的那根刺,即使再小。   每年年关时,投资金融这一行业总是最不得空的,加上今年简谦言要空出几天时间回老宅,年前的时间就更加紧张。   前几天方流从美国寄回来一部手机,说是为庄挽那种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失踪的女孩量身打造的。简谦言凤眸一转,在电话里回了他一句“观察入微啊方乌鸦。”   电话那边的方流瞠目结舌,“我又没诅咒庄挽小妹妹下次还会失踪,况且一猜就知道那个是————”   还没说完就被那人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方流气结,“喂?喂!喂?!……”这人不但毒舌,还特么傲娇又大爷!   简谦言才懒得跟他废话,知道又如何,他就没打算过瞒。   自己抽不出身,让吴宇把手机送到庄家。   几天后吴宇边开着车往庄家赶边懊恼万分,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给忘了,刚刚看到自己车上的天蓝色袋子才想起来这回事。   今日下了一整日的大雪,庄乔思正在院里堆雪人,庄任翎也难得孩子心性一回陪她玩,吴宇看一下表,德国一位客户的下机时间快到了,他还得赶过去接机。当下也没想那么多,拜托了院子里的两姑侄帮忙把手机交给庄挽。   庄任翎纤细的手指挑着天蓝色的袋子晃了晃,杏眼里是烧了妒火的。简先生送过来的么?交给庄挽的么?也是时候说个清楚了。   夜幕渐渐地铺上来,在楼上写作业的庄挽听见房门‘砰’的一声,继而是小姑尖锐冰冷的声音:“庄挽,爷爷让你下去。”她面上是讥讽和……嫉妒?   客厅里是的人破天荒的非常齐全,连不轻易下楼来坐的老太太也端坐在座椅上,今夜又不是除夕,庄挽心里好生奇怪。老爷子脸色暗沉着,其他人的脸上也或多或少是幸灾乐祸?冷漠?厌恶?   直到瞥见茶几上摊开的天蓝色日记本时,庄挽才一瞬间惊惧,所有的血都往头皮上冲,只若是被人生生撕开了灵魂,愤怒到极点。上前欲收回自己的日记本,却被一旁的简尔芙更快地拿了过去。   庄挽环视着这些人,一向温和清秀的眉目止不住地皱起、狠厉、恶心,那本子上面写满了她最在意的人、最看重的事、最不能轻易说出来的情感,谁许了这些暴虎豺狼将她的隐秘如此明目张胆地剖了开来?!   庄乔思把一张照片甩在她面前,抬起了下巴笑得讽刺:“看看你的龌龊心思!”那照片是她上次进庄挽房间里拍下的————一张画着简谦言的侧颜和写满他名字的素描纸。以前小姑不让她说出去,是觉得没必要,舅舅怎么可能对这么个落魄的私生女多瞧一眼。可近来可疑的事多了,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庄挽站在客厅中间攥着拳,咬紧了唇瞪着幸灾乐祸的庄乔思。她脾气向来好得出奇,任何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选择性忽略、可以不在乎,可谁要是触了她底线,动了她心里最在意的东西,就莫想让她低半分气势。   冷冷反问一句:“怎么?”   “怎么?!”庄乔思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不会蠢到不知道————   “思思,坐着。”老爷子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浑浊却仍透着精光的双眼定定的看着庄挽,“小挽,你跪下。”   仰起倔强的脸庞,平素眉如远山、面容平和的少女,此时唇边挂了冷笑,话语桀骜:“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庄家的小辈,凭你对自己未来的姑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老爷子加重了语气,愈加威仪。   门外大雪飘飞,严寒蛰伏,雪光映着园子里的腊梅,寒风呼啸着刮过,满园都是腊梅的呜咽哭泣。门内的事的女孩由欲辩无力到不屑再辩,场面愈加荒诞不堪。   此去经年,模糊成庄挽最不愿回忆起的雪夜往事。   简谦言接到电话时已是深夜,他拿了外套就出了办公室,外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公路上的积雪使得车子行进困难。一向沉着稳重的人,此时把骨节分明的十指屈成双拳,捶了方向盘几下。   每一分都这么长,每一秒都缓慢得让他生气。   鲜红的唇、墨黑的发、白皙的脸,因着心焦与担忧漾出别样的魅惑来,于夜色中朦朦胧胧、忽隐忽现。   在电话亭旁看见他的小女孩时,紧揪着的心终于缓缓柔软了。她就站在石阶上,单薄身板,缩着脖子,头顶覆了一层薄雪,怀里抱着一本什么东西,仿佛一眨眼就会被大雪吞没。   飘扬的雪花,刺骨的寒风,万物都是滴水成冰的架势。他看她一眼,仿若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等着他到来,等着他将她裹进自己的大衣里,等着他用比她更冰冷的心去温暖她。   许多年之后,某人还是怕雪,一下雪就懒懒地赖在房里不肯出去,说是十八岁那年命运对她就有预示,一出去就可能被雪掩埋掉。他好笑又好气,更多的是心疼,把她揽进怀里揉着她细软的发,捏着她的双颊道,谁叫你那时那么蠢,不好好躲在电话亭里偏偏要站在石阶上。她白他一眼,还不是怕你看不见我么。简谦言心想,怎么会看不见你啊傻子,满心满眼都已经全是你这个傻姑娘。   她身上丝毫挡不住风的毛衣让他皱了眉,边大步走向她边解开自己身上的大衣。庄挽此时是确实是被冻僵了的,细长的睫毛垂下来,还落了一些冰在上面,完全遮住了那双眼,一件大衣无防备地被披在她身上,还存留着谁的体温。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原本就通红的鼻尖变得更红,尤似雪夜里的一颗红梅。睫毛上的碎冰抖啊抖,竟什么话都说不出。   原来真的有一些时刻,言语会破坏弥漫的情愫。所以他无言,她也无言;她前所未有地暖,他前所未有地柔软。真的只是前所未有,因为自她遇见他,往后的年年日日,都是越来越暖,越来越柔软。   简谦言拂落她身上的雪,拉了她走,把她塞进车里,关了所有车窗,调开最大档的暖气,然后发动引擎。   车上的庄挽继续处于冻僵状态,从小到大她就是个怕冷的,南方的小镇又从来不下雪,来到M市后才见到雪的模样,这会儿连唇都紫了。   回到简谦言的住处,庄挽照例是被拉着进了屋的,小舅的脸色不怎么好,本来就是冷冰冰的人,又逢上大雪封城,现在看着就是樽移动的冰雕,面容再精致也没用、好看得要命也无济于事,她最怕他这副不说话又甩脸色的样子。   被按在沙发上,那人去放了热水,然后拿了条洁白松软的大毛巾擦了擦她湿了的短发和眉目,力道有点大,庄挽心里委屈着,怎么他这么凶;脸上却挂了狗腿的笑,弯着眼说:“小舅,我自己来擦吧~”   那人压根不理会,擦完了把她拉起来,继续脸色不好、语气淡淡:“去洗个热水澡。”   庄挽看着他脸色本就怕,恨不能早点远离他,全身也冰得很,一听这话就立刻跳脱着进了浴室。然后浴室里就传来她一声哀嚎:“烫死啦!”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估计是没试水温就跳进去了。简谦言翘起唇角笑,眼里却漫上雾气,今夜,庄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姑娘,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大雪夜里跑到电话亭给他打电话。   第 34 章   庄挽从前从不知道,毫不相干的人,也可以把自己伤得这样深。   命运总是把冰冷、不讨喜的事实摆在她面前,跟她说她不配得到一些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也觉得自己不配。   小镇上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里写作业等着李叔李姨和京若旅游回来时;小学开家长会李姨参加了京若的而没顾得上她的,被其他孩子嘲笑拿了第一名也没人在乎时;李叔新买的摆件被京若不小心摔碎,晚上却是她被李叔罚不许吃饭时;在庄家被奶奶冷漠厌恶的眼神刺伤时;差点被人贩子卖去山野,死里逃生,却听着庄听辰替庄乔思她们道歉时……   那么多那么多。她被带到这世上来,却无人愿意给她一个像样的归宿。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毫无理由地一直被放逐。   飘荡着飘荡着,像浮萍,像无处可去的蒲公英落在水泥地板上,生不了根,更谈何开花。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还没学会忽视周边人毫无顾忌的、倾斜了的天平,试着去做那个最懂事、最听话、最优秀的小孩,以无比虔诚乖巧的姿势等待着李叔李姨能把爱的天平稍稍向自己倾斜,只要稍稍就可以了,不会让京若离开地面的,至少不要让自己因为分量实在太轻而在天平的一端翘起,高高悬在半空中,心里空荡荡地没个着落。   可是行不通啊,大人好像都更喜欢笑得甜的、会撒娇的、公主一般的女孩,那些她从小就不会,没人纵着,没人宠着,她哪里敢。   于是依旧在天平的一端高高翘着、悬着、被风吹着,还要时时提防着会不会有摔下来的危险。久而久之,她就学会了忽略自己的重量,轻飘飘的,甚至都没资格参与天平的游戏,这样就无所谓倾不倾斜了。   现在想想,也就只有太小的时候才有那种傻气跟勇气去急切地渴求一些人的关怀和平等对待。哦,还有不知情的时候,也是天真得可爱,就像刚来庄家那时。   后来的她,擅长的就是等待和容纳,装作若无其事,努力地发着自己光,等那些难以得到的东西渐渐变得可以得到,即使毫无希望。   站在电话亭外仰头看着大雪落下,光阴一刹回到七岁那年的今夜,也就是除夕前一夜,李京若点了根蜡烛放在一盘沙上,捧在她面前郁闷地抱怨着为什么庄小挽的生日没有蛋糕,一点都不好玩。   那时庄挽说了什么来着,她貌似是笑了笑,对着那根极其滑稽的沙上的蜡烛许了一个愿望。   “我想要有人爱我,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李京若听到她小声的愿望不屑道,如果你是说爸爸妈妈给的那种,我才不要,烦死了。如果是王子给的,那我就要了哈哈。   庄挽专心地继续许着愿:“上帝老伯要是听见了京若的话,就把她不要的分我一点吧。我很想有人能听我说话,鼓励我、跟我玩、看我笑、陪我哭。”   ……   果然,愿望要是说出来了,就真的一点都不灵了。   过去的事一幕幕伴着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无处可逃,坐以待毙,在这寒冰刺骨的雪地中麻木像一件摆设。   后来有人来了,虽然一身黑衣,却像遗落在人间的天使,救赎了置身地狱中的她。   氤氲的水汽萦绕在周身,她闭着眼在热水里泡着,全身都是暖的,像是什么都没经历过,远山般的眉延展出恬阔的线条,舒服地快要睡着了。   简谦言算了下时间,再泡下去那孩子就要感冒了。屈着好看的指敲了敲门,“庄挽,别泡太久。”   庄挽听见他的声音,一颗心在满池热水的浴缸里加速扑腾了两下。之前一直没回过神,所以也没觉得要解释一下,现在周身回暖了,脑袋也清晰了,出去应该怎么说?   那样一个奇怪的时间点,甚至没什么理由,电话通了后她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小舅,我在电话亭,冷……”,然后趁着眼泪没涌上来,趁着声音里没有哭腔,及时地挂了电话,抱着画册和日记本,整个人顺着亭里冰凉的玻璃壁慢慢滑下来,胸腔里是忍不住的酸涩胀痛。   小舅,小舅。   漫天大雪的飘摇中,被上帝抛弃的孩子,只能伸出双手,以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姿态,等着那人的救赎。   如果他来了,上帝会不会后悔;如果他不来,她会不会后悔。   还好,终于有一次,有人来,带她回家了。原来,希望的反面是失望,失望的反面真的有可能就是希望本身,而不总是绝望。   裹着浴衣探出一颗黑乎乎湿漉漉的小脑袋,正好撞到那人的一双墨眸里,看他脸色依旧不怎么好,庄挽头皮都发了麻,深夜被她这么个麻烦鬼打搅,应该任谁都会生气。   简谦言让她进房间去换上睡衣,然后阿姨端了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放在床边桌上,庄挽一口气也没换就喝了个光,抬起头拿晶亮的眸子望着那人,舔了舔唇准备要解释,笑容里满是讨好的意味,“小舅,是这样的,我今晚————   “为什么穿这么少站在外面?不知道雪这么大?”简谦言打断她的话,给她披上厚厚的羽绒服,尺寸正好是合适,颜色也是她最喜欢的天蓝色。   庄挽先是一愣,难道这就是他不悦的原因?心里一暖,弯了清恬的眼,“我很怕冷的,只是出来的时候没来得及穿厚衣服呢。”   “手套帽子围巾也没戴。”   庄挽继续愣,“……也给忘了。”   他站前一步,就在她跟前,间距小成一掌之薄。庄挽不自在了,坐在床沿上身体往后仰,拉开距离,声音里更是紧张,“小舅,你……”   那人却扳过她的头,扣着她后脑,从臂弯里拿了松软的毛巾,覆在她头上轻轻擦拭起来,“我什么?”简谦言哂笑,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   庄挽舌头打结,“没、没什么。”原来是帮她擦干头发啊。   他用毛巾揉着她湿漉的短发,修长如玉的指触到她脸颊,冷得像冰,庄挽想,这么冰的人,怎么就偏偏让她觉得暖。可依旧是走不近的,他像是个罩了玻璃罩的月亮,冷冷清清朦朦胧胧,庄挽总是看不清的。   “发生了任何事,自己的身体总是最要紧,忘了穿,回去拿就是,管谁的目光、谁的阻拦?”略微低沉的嗓音,庄挽错觉他是知情了。   其实才不是这样,有了更在意的东西,就难以顾及自己的身体了。她在心里小声反驳。   “除非你有什么更看重的东西。”他垂下眼,清冷的目光凝神瞧着她。   庄挽竟不自觉心惊,所有的人知道了都没关系,所有的人讽刺他嘲笑她都不算什么,但她说不准自己为什么害怕,害怕面前这人窥破了自己的心思,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复杂的情感。   她依赖他,越了亲情,她说不清,他却看得分明。   因缘际会,岁月生烟,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再拉近,模糊了心动,错乱了风华,比爱恋多,比痴缠少,浮浮沉沉,却笼在雾里,一个不懂,一个不说破。绕不过去,成了彼此的劫,一生都纠在一起。   多少年后,她瞪着大眼问他:“什么时候开始不把我当小孩看的?”   那人漫不经心:“想太多。”   她不依不饶:“那你是有恋童癖。”倚了过去靠着他,狗腿地笑,“到底什么时候?”   “在大雪里看见你发抖的时候,”那人垂了如画的眉目,“开始把你当小孩。”   庄挽懊恼,“你总不说真话!”   那人挑眉,每一句都真,开始当小孩,才开始住进心里,不假的。   明天就是春节,今夜是除夕前夕,北方的除夕前夜,每一年都是大雪封城。简谦言让她躺进被窝里,压了几重被子上去,捂得严严实实。他居家都是习惯性的一身休闲服,浅灰或卡其,一个色系的,整个人干净精致,仔细看着还特别漂亮,细碎的黑发在线条优美的脸庞边刻出高雅的岸沿。   庄挽枕着天蓝色的柔软枕头看着这样好看的他,眼里是痴了的,要漾出水来。不防备他纤长如玉的手就往她额头探了过去,冰凉细腻的触感,她红了脸,“小舅,我这么傻,不是因为发烧的。”   “说什么胡话?”看来果然是傻,简谦言敲她额头,“在雪里站了这么久,还把一缸热水泡成温水,发烧的可能性,你说有多大?”   他回了房后,阿姨守在房里以防她夜半发烧,庄挽却睁着眼睛睡不着,她从小就是这样,身边要是有人守着或是有吵闹声,她就定是睡不着的,总觉得不安全不放心,戒备防范来得莫名其妙。受不了自己沉睡了的空间里,还有人清醒地存在着。   数着羊数了几千几万只,就是睡不着。睁着迷蒙的眼,望着天花板。年少的疼痛在这个雪夜里多少得到一些理解与抚平,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即使自己根本不够了解那人。   庄家此时犹如公堂对簿,两方对峙,谁都不愿再妥协。老爷子和庄任华坚持要把庄挽接回来,其他都可以不究,但人不能出去,说到底是庄家骨肉;以陈芬茹庄乔思为代表的其他人,都沉默着抗拒老爷子的决定。但这抗拒是多半是没用的,老爷子才是庄家做决定的人。   庄听辰在院子里捡起庄挽被扔落的画作,一张张都充满了灵气,创作时一定是花了大把心血的。可惜大多被雪水浸湿,她当时,心里是有多痛,才会在这大雪夜里抱着幸免的那些画跑出去,不顾天寒地冻。他应该追出去的,她本来就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只是拗不过多年来宠着思思的惯性,竟任她一个人跑进黑夜里。   后来庄挽站在他面前,把那声迟到多年的‘哥’喊出来给他听时,眼里的泪水滴下来溅在泥土里,一下子消失不见,就像那些青春年少,一口气轻轻吹,就成了无疾而终的遗憾。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 35 章   人在某个时刻就是容易眼神空洞,什么也不想管,静静地发呆,仿佛回过神来时,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躺在床上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此时的庄挽就是保持这样一种放空的状态,记不清自己数了多少只羊,背对着阿姨睁着乌黑的双眼,心里什么都没想。   简谦言进来时看见被子里侧着身的她,俊眉微皱,示意阿姨出去后,欠身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如玉的手探了探她的额,不经意地开了口:“在想什么?”微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没有熟悉的清冽。   庄挽听见他脚步声后就闭上眼装睡,没想到他一看就知。她觉着,就算她真的睡着了,估计这人也能知晓她做了什么梦,总是这么无所不知的样子,却又叫人觉得理所当然,似乎他就该这么无所不能。   便干脆转过身,仰躺着看他,乌亮的眸子更是来了神,“小舅,我睡不着。”   “然后?”他从抽屉拿了电子体温计,让她张开嘴。   庄挽配合着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口里含糊道:“就是不想睡,失眠了。”   “所以?”他取出体温计读着数,看来没发烧。   庄挽气馁,“……所以睡不着。”继续盯着他看,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他那双风华无双的凤眸。   “那你是打算盯着我看到天亮?”他抬起眼,眸里是流转的玩味。   庄挽脸红,她又不是故意盯着他看,灯光灼灼,夜色被挡在门外,这样绝色的人在面前晃来晃去的,不看不是白不看么?   索性双臂撑着坐了起来,盘了腿歪过头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小舅跟我说说话?”舔了舔唇怕他拒绝,加了句,“说累了我就睡了,可以吗?”   简谦言看着她蹭乱的短发,翘起来没点章法,模样是难得的调皮,可惜顶着对黑眼圈活像国宝。他眼里还是玩味,淡淡哂笑:“那这么说,我还是得待在这里,继续被你盯着看到天亮。”然后转身出了房间。   庄挽懵,她真的只是想跟人说说话!为什么经他一说总觉得自己像居心不良的花痴少女!看他出去了,失望地一头蒙进被子里,闭上眼睛重新开始数羊。   数到第七十七只羊的时候,隔着被子,头上被人敲了敲,从被子里探出头。一杯温白开被递到她面前,那人披了件长外套在身上,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床前,修长双腿随意交叠着,松松垮垮、慵懒至极的魅惑模样。   庄挽弯着双眼笑开来,捧着水喝光,“还以为小舅回去睡觉了呢。”   骨节分明的五指握着晶莹剔透的五角玻璃杯,简谦言喝了口水,性感的喉结如影如魅地滚动,“有什么要跟我说说的?”   她看着他浑然天成的倾城姿色看得痴了,脱口而出:“小舅怎么生得这么好看?”   那人也极其难得地愣了愣神,有开怀的笑意在眼里荡漾开来,“基因偏爱,我也没办法。”   看她咬着唇懊恼不已,他长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刚刚我跟你爷爷说了,你除夕后再回去。”   “小舅怎么知道我要回去,就不怕我无耻地赖着你不走呢?”庄挽这样问着,心里却是明朗的。他总是知道她要怎么做的,一句话都不用说出口,他从不等她把自己像张白纸一样展开在面前,就能轻易看透她的想法。   经年之后某一天,庄挽说起自己的这个认知,他斜着妖媚的凤眸看她,语气与当年无异,带了玩味:“智商偏高,我也没办法。”   这是真话。但更真的是,他生来一双剔透的眼,一颗心却冰凉孤傲,从来懒得去猜任何人的任何心思,唯独对她的心思路数是从一开始就用了心的。因为,其他人,没必要;他的女孩,不由自主。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没有一点点可供解释的客观依据。   庄挽裹着被子歪着头等他回答,他不负她望:“你不是逃兵。”   一句话,说破她自以为无敌的强大内心。   她用下巴蹭着被子,闷着声语速略快地说:“读小学时,嗯……我也忘了几岁,大概事情实在不怎么重要所以记不住岁数了。那时刚开始迷上画画,画了第一幅自以为将来要名扬天下的画拿给李叔李姨看,可能他们觉得画画没什么好的,随手压在茶盘下。他们觉得女孩子学跳舞才好,可惜我小时候身板比同龄人矮小,跳起舞来像小丑。还是喜欢画画啊,报了名自己去隔壁镇子参加画画比赛,拿了第一个奖,那时开心得不得了,想着这会儿李叔李姨就不会觉得画画不好了。回去的时候天都黑了,大概是李姨忘了过来接我,然后自己拿着奖杯蹦蹦跳跳抄小路回去,哎呀,那时不得了啊,小路上有一户人家养了看门的狗,我至今没想明白它当时为什么把我一个过路人当成小偷,那狗扑上来时我就深深秉持着不能做逃兵的信念,结果就……”   她说着把小腿从被窝里伸出来,简谦言直觉就要皱眉,果不其然看见她细嫩的小腿上留有深深的狗牙印。庄挽抬头看着他自嘲道:“小舅你看这个够壮烈吧,这个光荣的战争印记时常提醒我,不做逃兵常常有被乱箭射死的可能。但我还是改不了这个坏习惯呢。”   把小腿重新缩进被窝里,可有可无地、似开玩笑般继续说:“那户人家可好了,他们把我送回我那个小镇,还叫了镇里医生过来。后来李叔李姨跟京若回来了,原来那天京若也拿了奖呢,他们就去镇上餐馆庆祝了一下,哈哈,我竟然错过了京若舞蹈生涯的第一场比赛,现在想着还是遗憾。”   她抓了抓本就乱蓬蓬地短发,没心没肺地笑着补了一句:“唔……那时看着京若像个花仙,才真是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呢。”   她说得轻松,完全像在说儿时的趣事,简谦言面上随着她的语气也淡哂,心口却揪着,流出血来。   喜欢画画无人支持;参加比赛无人接送;拿了奖杯无人鼓掌;被狗咬伤回到家,所谓的家人却一家三口刚刚从外面庆祝回来。是这样吗,庄挽?   简谦言看她拿炯炯有神的眼瞧着他,看来的确是要他花点心思才能哄她睡了。长指继续瞧着桌面,若有似无的节拍,薄唇轻启:“听你这么一说,狗真不算一种长了眼睛的生物。”   顿了顿,他转了转墨色的眸,垂下眼帘把玩着玻璃杯,“可我小时候,大半光阴与记忆都是与狗这种生物有关的。家父家母走得早,家姐在我几岁时做了庄家人。我学乐器学语言学计算机学金融哲学经济之类的,也就是小孩子要学的东西,身边都习惯性地让一只小狗跟着,而且每学一种东西都得是不同的小狗跟着。管家不让,说不卫生。然后我把那位管家辞了,后来再也没人管过这件事。”   庄挽睁大了眼睛问,为什么要让小狗跟着,还得是不同的小狗。简谦言妖冶地笑开了,“因为一个人学东西时,旁边有个活的东西跟着,我就能跟它谈论炫耀。高谈阔论有助于我思考。同一只小狗听我说多了,估计会被我嘲讽至死。”   庄挽心里顿时很不好受,该有多孤独,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挡住寂寞呢?   她一直就不怎么了解简谦言,只知道他年纪轻却极厉害,知道他生得特别好看,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不,是最好看的人。以及从庄家人口中琐琐碎碎的话语拼凑起来的关于他的片段,父母早亡,姐姐早嫁,自小便坐拥雄厚家产,在英国上的中学,美国上的大学,大半时间在国外,嗯……还有就是和小姑订过婚。   但她约莫知道他是个孤独的,周身总是冷清,其他的,她就看不清了。   庄挽看着他垂着眼帘晃着玻璃杯,一副冰冷疏离的样子,她不能自控地从被窝里倾过身子去,一手轻轻握住他敲着桌面那只修长如玉的手,纤细的尾指在他的手掌心挠了两下。   手心传来轻轻的痒感,简谦言微抬起头凝神看她,心里涌动着什么东西,一下子流窜在心室心房间互相激荡着。他知道她向来聪慧十足,却不知她能灵动如斯,她知话语苍白,就以一个小小的、意味十足的动作,来传达她所有的理解与懂得,恰好他是个无比剔透的,于是便尽数接收在心。   知道“懂得一个人的寂寞”有多大的吸引力吗?   小说中的陆小曼,在沙龙上做着那个光鲜亮丽的女主人时,只有徐志摩上前对她说:“你看上去很寂寞,夫人。”陆小曼就爱了他一辈子;传说中的人鱼公主,用歌声迷惑来往的船只,是因为她唱起了船员们内心无敌的寂寞。   简谦言眉间松动,眸里跳动着激流,反手把她的小手握住。庄挽这才觉得不妥,转移着话题要把手缩回被窝,“那小舅现在怎么不让小狗跟着了呢?其实我也很喜欢小狗的,除开——————   她的手抽不回来,那人却拉着她的手把她一把带到他怀里,庄挽倾着半身,脑袋被他冰凉修长的手按在胸膛,脸顿时红了。   第 36 章   餐桌上,庄任翎和简尔芙知道庄挽住在简谦言那里后,便改了主意请求老爷子把庄挽接回来,老爷子把简谦言的话说了一下,餐桌上一下子陷入了静默,只有各自咀嚼吞咽的声音。   庄任翎心里当然是不自在的,对于他跟庄挽,她宁可信其有,也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靠近他,这是她第一眼看见简谦言时就深种下的执念。   那时年幼,在二哥的婚礼上第一次看见那样恣意漂亮的男孩,红唇雪肤,墨眸幽深,□□岁的年纪,眉目间却有着掌管整个简氏家族的魄力,惊为天人。   那时她也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想尽各种法子要跟他呆在一起,奈何他从没认真注意过她,庄任翎也是个有毅力的,照样每天去他家找他,尽管每次去的时候都被管家转告说他在自学东西。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她听见的他自学的内容,也渐渐从各国语言、各种乐器、天文地理知识之类的,变成她完全陌生的经济投资金融管理之类的。她才惊觉自己与他的距离拉了越来越远。   有那么一次,她耐不住思念突然跑去找他家,在掩着的门外听见他跟谁说着话,是跟以往完全不同的自在舒意,嗓音里带了完全放松的开怀得意,竟让庄任翎觉得他陌生,又……极其容易接近。   “……你丫听不出我刚刚起调错了一个音符吗?你的乐感简直让我对整个世界都绝望。这次可给本少爷竖起耳朵来认真听……放心放心,我的双眼还能经得起你那丑成世界巅峰的耳朵的摧残,而且,本少没兴趣看你耳朵的,竖起来听吧……”接着响起一阵音调诡谲却格外牵动人情思的小提琴乐曲,动人心魄,如梦如幻。   庄任翎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反应过来后瞬间怔住。   十二岁的绝色少年,一个人在偌大豪华的客厅里拉着小提琴,松松垮垮的丝质睡袍披在精瘦略显单薄的身上,光着脚、闭着眼,慵懒至极,完全沉醉的模样。而旁边歪着头在听他音乐看他表演的,竟然只是一条雪白的萨摩耶犬。他竟然,在跟一只小狗用如此不防备的语气说话。   简谦言发觉有人,停了乐曲看着她,凤眸里是平时的冰冷与疏离,但又比平时更尖锐。庄任翎好不容易刚触到了他的玻璃罩子,只一个眼神,就□□脆利落地甩出他自我的世界范围,重新变得遥不可及,变得云里雾里,完全看不清他。   对着萨摩耶犬可以那般毒舌恣意、放松舒意,为什么对着她对着其他所有人,就永远是一副疏离客气、距离远到恰好就是礼貌的样子。他的世界似乎从来就没人进去,封闭成一个流光溢彩又难以捉摸的自我空间。   后来庄任翎是仓皇而逃的,但他在空荡荡的客厅沉醉地拉着小提琴的画面,一直留在她脑海,惊鸿一瞥,那是她见过的、一个人最深不可见的孤傲与冷清。即使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再没有那样的荣幸见到他稍稍真实却绝对美丽、致命的模样。   再后来,没多久的以后,他就移居去了英国。于是她也跟着他的足迹,一心要去英国。而当她终于有理由去英国时,他却早已去了美国沃顿。这是岁月开的玩笑,也是有意的安排。   又听得简尔芙说今年简谦言要回老宅过,庄任翎的更是如坐针毡,极不舒坦。听二嫂说,自从那年简家的伯父伯母双双逝世后,年幼的简谦言就搬出了那间宅子,所以她从没看过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如今庄挽,竟然可以去看吗?甚至跟他一起住?   一夜无梦睡得极香甜,庄挽起来时已经是八点多了,望着天花板眨巴了几下眼睛,还舍不得起床,她觉得这是她来M市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昨晚,简谦言把她按在怀里,沉默着过了足够久,当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到就要冲出胸腔时,却听得那人低沉又极清晰的一句:“庄挽,谢谢你知道。”长指在她短发间穿插着梳了几下,“还有,谢谢你需要。”   那时她是怎么反应的?约莫是彻底懵了,又隐约知道他在说什么。动都不敢动,唯恐错过了他的话。   然而他却没有再说什么,把她稍稍拉开些,让她躺回床上睡觉。经他这么一些突然的动作,庄挽的脑袋早已经打结,极听话地乖乖躺下闭着眼。简谦言帮她盖好被子,好一阵子没了声响,柔和的灯光依旧洒着,庄挽以为他已经出去了,把眼睛眯开一条缝,那人却还在床前,修长清减的身影,凝着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既然还没睡,就侧过身去。”她甚至听得见他声音里的笑。   庄挽背对着他,眼角有泪不由分说地顺着眉边滑落,一路滴进天蓝色的枕里。她多幸福啊。   小时候看过几次李姨给京若讲睡前故事,边讲边轻轻拍背,哄着入睡,她觉得自己在那场景面前快要渺小成灰,没有勇气继续没心没肺地若无其事,后来就搬到隔壁单人间去一个人睡。   静谧的橘色灯光下,年轻清冷的男人,轻轻拍着被窝里女孩的背,一下一下若有似无,却是按了节奏在拍的。眉目敛着,薄唇抿着,是比哄小孩还认真的。   这些年她不曾拥有过的,他都在悄无声息地补着;那些年他缺失的,她现在得到就好。   外面是纷飞的漫天大雪,无声细腻而温柔,世间仿佛一片纯白,所有的缺与憾、黑与乱、脏与祸、过错与错过,都被掩埋在纯白的雪里。只要雪不融化,看起来就没什么不美好。   庄挽洗漱好出了房间时,客厅里没人,阳光斜斜刺进来,连带着她的心里也敞亮无比,昨日之事不知暂时消匿在心房哪个角落了。   阿姨过来喊她去吃早饭,她问小舅有没有吃过,阿姨指了指楼上说:“简先生喝了杯咖啡后就一直没下楼,要不小挽吃完后上去喊喊?”   庄挽匆匆喝了几口燕麦粥,上了楼去找他。她虽然来过几次他这栋别墅,却是从没上过二楼来的。找了好几个房间才在阁楼处看见那人蹲着身子不知在擦拭着什么。   “小舅,下去吃早饭么?”   简谦言没回头,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庄挽过去在他旁边蹲下,原来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古旧深色的小提琴,琴身精致,花纹繁复,定是个价值不菲的。他看着琴,墨色的眸,隐隐有不知名的光在流动,“家父送给家母的定情之物。下午回老宅,它跟着一起回去。”   庄挽瞧他挑了挑眉的魅惑样子,知道这琴对他是珍贵的,留有深厚情谊的。跟着点了点头说:“真好看。”   简谦言侧头朝她扬起凤眸,“我也觉得好看,可惜就是重了点。”   下午回他老宅,庄挽抱着这把小提琴时,她才领悟到他说的‘重了点’是怎样的重,手臂都酸了,确定不是金啊银啊之类的做成的吗?还不让司机帮忙拿,偏偏要她拿,这不是存了心要重死她么?   古朴传统的大院宅子,瞧着像迷宫一般七拐八绕的,庄挽一心只顾着如何寻找最合适的姿势手法来拿琴,好使得自己拿着不那么重。那人却一反平常的话少,时不时给她指了指宅内的特色景致和摆设让她看。庄挽勉强忽略着自己手臂的酸痛,笑着说这个好看,哎那个也不错……终于绕了一圈后她觉得不对劲,停下来抱着琴问他:“小舅,我们刚刚不是走过这里了吗?”   那人偏了偏头,笑容里是染了夕阳色彩的玩味,“这里进去就是正屋,刚刚我们是在参观。”   庄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乌黑的眼,一副我情愿相信你是不知道这把琴有多重也不愿相信你是故意让我这么痛苦的表情。   简谦言终于如她所愿把琴拿了过去。她不知道,这把琴不止是上一辈人的定情信物,更是他童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重量,除他之外,他是万不愿轻易被其他人所感受、所承载的。   从前有个少年玩闹着从他手里把这把琴抢了过去,他眼里着了火焰般一把夺过来,对那少年冰冷的话语至今还被方流他们记着。   “褚遇寒你丫配吗?!”   就是那样一句话,牵扯出年少里红了眼、葬了心、埋在骨里、永远理不清的颠倒与荒唐情谊。   宅子是常年有人看管清洁的,庄挽进去后看见堂里的固定电话,问简谦言能不能用,那人却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来,庄挽眉开眼笑地说‘谢谢小舅’。   给程安安拨过去,还没问她什么事呢,她就在电话那头吼着说庄小挽你可算来电话了,还以为你被你小舅拐去卖了呢!   庄挽汗,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我小舅这儿?   那姑娘继续吼,还不是问了你家里人,上次是你哥接的电话,他说你可能一整个春节都在你小舅那里过。   哥?庄听辰吗?他这么自称的?庄挽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能。   “庄小挽,昨天顾飞扬打电话来问,春节过后趁没开学时要不要一起去野营,反正我是满口答应了,你也一起呗,整天在家写作业会闷的。”   庄挽想起以前在小镇一个人背着画架去写生那种怡然感受来,心里自然是怀念又向往的,却也不敢应得太满,“我看看。”   程安安又急了,吼着,有什么好看的,我就跟他说你去,还有还有除夕要快乐哦。   ‘啪’一声挂了电话,庄挽无奈又好笑,他们两人的诡计她怎么会不知道,多半是听了些她的事情,商量好了要让她开心些的。   可他们不知道,一夜大雪,是有人陪着她入梦的。   第 37 章   简谦言向来不喜欢家里有太多不相关的人,三两句话说服了驻守老宅多年的管家和其他人回家去,只让阿姨留下做了晚饭。   M市地处北方,除夕年夜饭里,必不可少地会有饺子。   庄挽本来想进厨房去跟阿姨一起包饺子,但想起去年的春节,包个饺子结果被庄听辰连续嗤笑了几声,她就觉着,自己这厨艺,还是偷偷练好了再来荼毒小舅吧,也许那时候他能被毒得轻一点。   人总是这样,对着入了心的人,不知不觉就想着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再也不敢轻易草率地对待自己的任何一块短板了。   多年后简谦言得知她当年竟然有这番觉悟,呛出了喉间咸得令人发指的番茄块,抿了抿艳滴滴的薄唇,幽幽地感慨了一句:“果然圣贤是从不骗人的,这世间最难的,莫过于‘知行合一’。”庄挽无话可说。   阿姨在厨房做晚饭时,庄挽心焦地进进出出,时不时还把头探过去看阿姨切的是什么菜。最后简谦言实在看不下去了,倚在厨房门口对阿姨说了声:“李阿姨,您干脆把要做的菜都告诉了她吧。”斜着凤眸好笑地看了庄挽一眼,信步闲庭地上了楼去。   李阿姨倒是一点不介意她在一旁跑来跑去,反正这孩子也乖巧惹人疼,但既然是简先生的话,便一样样地念给她听。庄挽自动过滤了阿姨说的一堆菜名,只听到有西红柿,并且没洋葱,便双眼都弯成月亮状了,多么理想的菜色啊。   在庄家,因为庄乔思和庄听辰都极爱吃洋葱,所以几乎每一餐都有洋葱,尤其是一些较为重要的节庆假日,她往往只能吃白米饭。再早一点在小镇,又因为京若不喜欢吃番茄,所以李叔李姨不怎么买,她难以有机会吃到。如今这个年夜饭该是多令人期待啊,于是她便主动留下来帮阿姨打下手。   楼上简谦言打电话给方流,说这里还有一个为我效忠的机会提供给你,要不要即兴说句新年贺词来表达一下欣喜之情。   方流在电话那端一头黑线,说得好像是我的荣幸一样,老子从小到大为你效忠……不!对你施以过多少回援手了?!   简谦言让他再送一部跟上次一模一样的手机过来,方流说:“哦,难道你也要用那款手机?那得是多奇特的一幕!”   简谦言不语,方流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哈哈笑了两声,自己给自己台阶下,说:“家里老头子昨天打了一天电话让我回来,我现在人就在M市,要不年后去你家拜访,顺便把手机给送过去?”   简谦言还是不语,方流想起他是从来不让人去他家的,一双桃花眼无辜地眨了眨,就他坏毛病多!“那要不,你来我家,东郊别院那里,顺便让梁筝他们也过来一起聚聚?”   简谦言勉强‘嗯’了一声,方流松了口气,想到什么,“昨天,有消息说褚……那个人,也回M市了。”   “与我有关?”语气似清水流过一般可有可无,简谦言的食指跟拇指轻轻摩挲着。   那边方流知他还是在意的,叹了口气:“我也不想有关的,要不是舍妹为着你……算了,不说这个罢,哎,说说你自己,除夕老一个人过多无趣啊,今年我过去陪————   又被挂了!方流认命,谁让他是简谦言!   但愿他们两人,是真的无关了。   庄挽在二楼绕了几圈,忽然想起刚下车时看见这宅子好像是有三层的,顿时懊悔地拍脑门,自己居然只在二楼来来去去地找,小舅一定是在三楼。刚要迈上楼梯,简谦言就下来了。   她跟他一起下去踩着楼梯下去吃年夜饭,“小舅,这房子好大,感觉有点空呢。”   “是吗?已经不算空了。”曾经他一个人在这所大宅里睁着眼呆了两天两夜时,那种空,才是蔓入心底的。现在多了一个人,两份呼吸,算不上空。   庄挽把面前一盘番茄炖牛肉里的番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挑着吃光了,只剩下牛肉时,乌黑的大眼又绕着离自己远一些的那盘番茄排骨在盘旋。简谦言哪里会不知道她心思,给她挪了过去,以前还以为她只是不吃洋葱,便让阿姨除了洋葱,其他都做一些,没想到只一顿饭,就试出了她对番茄还有这番偏爱之情。   捡完了番茄排骨里的番茄时,一碗饭也见了底,简谦言把盛了热汤的碗移到她面前,她眉开眼笑地喝完,又吃了一大碗饺子,终于满足地放下调羹,把手放膝盖上端正地坐着。才发现简谦言支着下巴在看她,眼里隐隐有笑意,“改天要带你去方医生那里瞧瞧。”   庄挽不明所以,睁大眼问为什么;那人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食量与身体对比起来,有消化不良的趋势。”   哦。   庄挽默,心里在垂死辩驳:其实我以往没这么能吃的,而且现在也不算能吃啊,好吧,比起你只夹了些菜吃了几个饺子,确实算了……   晚饭后时间还早得很,老宅地处M市市区,春节是不许放烟花的。简谦言让庄挽去二楼影碟房自己挑碟看,庄挽知道他回老宅是要祭奠的,自己始终是个外人,便蹦跳着上了楼去。   简谦言的父亲跟庄和光一样是从政出身的,智谋权术均是无双的,当年在政界的锋芒比庄和光更盛,两家也是从那时便交好;母亲是书香世家的女儿,自幼知书达理,喜好一切风雅文艺的事物。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简尔芙出生后,简太太身子过虚,一直没有再怀上孩子,时隔十七年,才生了简谦言。   简尔芙嫁给庄任华时,简谦言才五岁,那时他身上已隐约可见父亲的深沉与母亲的文雅。也就是同一年,他父母亲在情人节那天出国旅游,却因一场飞机事故双双离世。   那一夜七夕,牛亮织女星在天空一闪一闪,似乎所有的有情人都该在这一天得到眷属。   消息传回简家的时候,简谦言正在楼上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知道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让一众管家仆人都离开这所宅子,没他吩咐都不能进来。   他一个人,拿着相机把家里跟父母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拍了一遍,然后关了灯蜷在父母房间的角落里,幽深的凤眸瞪着黑暗,一动不动,偌大空荡的宅子只有男孩微不可听的呼吸声,萦绕着足以吞噬人心的寂寞荒凉与孤清。   听说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就不想再去相信所谓光明。   男孩把心里的所有东西都打碎,以一种偏执极端又强大的姿势重新构建。   只有疯子或者天才,才敢纵身跃进身后的深渊,不同的是,疯子进去后再也没能爬起来,天才却能在黑暗中   找到自己的路,身披荣光而归。   跟他从小一起玩的褚遇寒和方流进来找到他后,已经是两天后。凤眸里有妖娆鲜红的血丝盘绕生根,周身是一层不可触碰的坚冰,美丽的男孩唇角舒漫,清浅而疏离。   方流站在一旁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褚遇寒桃色纷飞的大眼看着他,上前把他一把拉起来,朱唇一开就是讽刺的话:“你丫怎么像个娘们一样,缩在角落根本不配做本少的兄弟!”   那时的简谦言两天没合眼,滴水未进,全身自然是没力气的,抿着薄唇,斜着凤眸睨了他一眼,眉间尽是冰冷与尖锐,稚嫩的声线,虚弱却让人心惊的话语:“我要去参加葬礼,你们让开。”   “你丫疯了?!你这样会死你知不知道?!”   最后,简谦言还是去参加了父母的葬礼,回来的路上一头栽下去,把简尔芙吓得半死。   这事后来被褚遇寒和方流他们多次提起,但他始终一副淡淡的模样,谁也不知道那两天两夜里,他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简家大宅做了什么,一颗年幼的心又过早地经历了什么。   只是稚气的男孩从那以后,所有的欢笑背后都潜藏着无穷无尽的落寞,所有的安静背后都掩盖着无法无天的极端。   再后来,他清空了宅里与父母有关的所有东西,搬到了另一栋别墅,只洗了一大叠照片放在老宅柜子里。   二十年后的除夕,也就是今夜,简谦言把那些照片一张张细细看过后,站在窗前凝视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彩灯,眉目恢复了清冷妖冶。   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上去二楼,推开影碟房的门,那孩子看得入神,极其经典的《2046》,旁边还摆着它的前两部《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显然是已经看过了。影片已近尾声,错失无数幸福的周慕云终于促成了王小姐跟日本男友的爱情。   影片结束后,庄挽静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回头看简谦言正拿着剔透的玻璃杯在喝水,“小舅,你说里面的小旭为什么不肯停留,而要做一只无脚鸟?”   简谦言放下杯子,“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只无脚鸟,不是不肯停留,是不能停留。”   “那为什么里面的露露和苏丽珍都忘不了他?”   “没得到过的东西,怎么忘得了?”   庄挽似懂非懂,“那里面的苏丽珍,为什么左手戴着一只黑手套,永远不说自己的过去?”   简谦言眯了眯凤眸,“不对的人,就说不出。”   谁都没想到,这些话,今后都或多或少得到了印证。   第 38 章   两人在影碟房里又待了一会儿,庄挽从来没有守过岁,简谦言也没这习惯,但今夜,他却跟庄挽说:“听说小孩子守岁会灵一点,要不你帮我守一次?”   庄挽想着自己住在他家、吃了他的饭,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理应为他守守岁的。便满口应下,拿着画册,想要去楼下院子里坐着守,顺便涂鸦。   简谦言加了一句:“不能睡着。”   拉了张凳子抱着暖手炉在院子里翻开画册。从庄乔思手里抢过来的时候,这画册最后一页不小心被撕开一个角,庄挽想着干脆把最后一整页撕下折起来夹在其中。但看着画上逆光而立的那人,她却怎么也不舍得折起来,不舍得破坏半分。   除夕仍是大雪,在庭前纷纷扬扬落下,天地一片白茫茫,俗语说‘瑞雪兆丰年’,这样大的雪,来年,不知是谁的丰年。   约莫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在院子里极力与瞌睡虫大战的庄挽恍惚听见那人清冽熟悉的声音,穿过鹅毛大雪飘到她耳中,她摇摇头甩开瞌睡虫的纠缠,以自己为圆心转了一周却没看见他身影。   “庄挽,上三楼来。”声音从上面传来。   庄挽抬头,简谦言就在三楼阳台俯视着她,半明半灭的精致面容。   她爬上三楼时,十二点的钟声正好响起,十二下,声声古朴,回荡在雪夜里竟生出别样的壮阔感。   那人把她拉过去,修长的指尖上垂下一根红绳,坠着一块碧色晶莹的玉。   简谦言把玉挂在她脖子上,艳色的薄唇里说出一句话来:“庄挽,生日快乐。”   庄挽呆愣,她的生日,连李京若都以为就是除夕前一夜,若不是无意间看见自己的医院出生证明,她也一直以为就是除夕前一夜,因为李叔李姨从小就是这么跟她们说的,虽然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骗她。   但小舅,是怎么知道的呢?听说好玉最是养人,看着形状为牛的碧玉,她满心颤动。连她属牛,他都知道。   南方小镇有个迷信的说法,大年初一出生的女孩命格过硬,会克了周边的家人的运数。当初李氏夫妇骗她,多半就是因为这个说法。   简谦言敛了眉目,“你是凌晨出生的,去年那份礼,是我送迟了。”   庄挽酸了鼻,双眼失了焦距,终至模糊。   看着那人倚在阳台的慵懒模样,她不讲章法地一头扑进他怀里,揪着他的长外套蹭了蹭,带了厚重的鼻音问:“小舅,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你外甥女了吗?”   简谦言勾唇,挑高了英秀的眉,“没有。”   “那————   “好了。”打断她的话,他把她从怀里稍稍拉开,一手拢过她单薄的肩膀,让她跟他一起倚在阳台的护栏上,看着漫天的大雪和除夕夜灯。   不是当成外甥女,那当成什么?女、女儿吗?!   庄挽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心惊肉跳,还想再问下去的,却听得那人低笑两声说:“这么多年除夕都一个人过,今年有个人陪,感觉也不那么坏。”   庄挽仰着脸看他漂亮的面容,这么多年生日都是自己悄悄跟自己说‘生日快乐’,现在,她何其有幸,温暖得几乎无以复加。   女、女儿就女儿吧,眼一闭牙一咬,也算不上糟糕,只要没有继母,就、就也幸福……庄挽在心里自我安慰着。   她曾经四处漂泊、无处安身、一如浮木、尤似浮萍,前路之光不见,过往之事无声。曾经她以为灵魂将永远躲在身体的某处,孤独终老永远也得不到救赎。但是那人来了,穿过无尽的阴霾抵达她凉薄的瞳孔,自此往后的人生将不断有阳光洞穿而来,永夜结束,她就快要靠岸了。   庄家二楼,庄听辰把庄挽房间里的画都整理好放在她桌上,庄乔思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他身后,生气而不解地问:“哥,你这是在同情她?”   细长的手指放下画,他背对着她,没什么情绪地说:“思思,你有没有想过,她也无辜。”   庄乔思冷哼,“听哥这么说,都是思思任性了?不懂事了?在欺负她了?”   庄听辰转了身看她,白到几乎可见青色小血管的脸庞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郁,“听爷爷说,庄挽除夕后会回来。你也早点睡吧。”   她拉住他的手臂,“我苦苦乞求的东西,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可却还摆出那么不屑那么不当一回事的姿态。哥你觉得我能原谅她能同情她吗?”   “没有谁需要同情,我觉得她更不需要。”庄听辰似乎是叹了口气,轻轻拂开她的手,“思思晚安吧。”   本来就是。是谁说过,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同情别人,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苦难与心酸前行,凭什么谁就比谁高人一等?   庄乔思站在那里愣怔了一会儿,她无辜,飞扬哥哥护着她,小舅对她比对自己这个亲生的外甥女还好;现在,连哥你也觉得她更好了?哥也讨厌我了吗?   谁的感情天平都不能轻易地放平,大多数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只在乎自己在乎的。温婉者无形中使人心寒,狠厉者动辄就伤人至深。这道理浅显易懂,却没有几个人能真正领悟。   青春里总有一个讲不清的故事,或许永远没有结局;如果有,也是在某年某月的某天夜里,于梦里上演剧终,尔后醒来,怅然若失。谁对不起谁?谁又没能原谅谁?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的。   方流一行人在东郊别院沏了热茶等着简谦言,七八个人,大家都是从小一起玩的,要么就是留学时认识的,彼此间也都熟得很。   梁筝儒雅地笑着,神秘道:“不是我说啊,你们这么多年难道都没有攻入谦言家的想法跟冲动吗?”   方菲媚眼一转,“当然有啊,问题是,梁筝哥你敢吗?哈哈……”   大家俱都笑开了,虽然平时简谦言看着是温良无害、和光如玉的标致人儿,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深沉狂傲、说一不二的脾性,说了不准去他家,大家就守着这条准则守了十多年。   “哟哟哟!简大神你可算来了!我们茶都喝了几壶咯。”有人这么吆了一句,大家往门边看,可不是他嘛,外披一件暗黑纹理的棉质休闲大衣,里面是一套修身西装,浅灰色毛呢围巾,一贯的英伦风格。衬得他眉目孤傲如烟,倒是越活越妖孽的一个。   方流眼亮,看见跟他身后的女孩,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哎,庄挽妹妹也来啦!来来来,坐到方流哥哥这边来。”   众人这才发现这个略有些眼熟的女孩,庄挽这回没有上次那样拘谨,清清浅浅地笑着,白白净净的面容看着书卷气挺浓,脆脆地喊着:“方大哥好,方医生好……”其余的几个人虽然面熟,但她是不认识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悄悄偏了头去看简谦言,眼神里是求助。   那人却似没看到,可有可无地说了句:“这是庄挽,你们见过的。”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长腿交叠。   方流把庄挽拉过去坐下,把屋里的人一个个介绍给她,庄挽都礼貌地打了招呼,梁筝上次没回国,是第一次看庄挽,据他所知,简家没有这么个孩子;看着朴素内敛的模样,也不像他姐姐的那个千金女儿,凑过去问问庄挽:“庄挽妹妹是吧?你跟谦言是……”   不待庄挽答,方流就抢着说:“哦,这是他外甥女呢,是不是啊谦言!”说着还向简谦言抛了个意味高深的眼神,那人接过方菲递来的茶,水蒸气把他精致的容颜氤氲得犹如在幻梦里,根本不理方流的话。   “怎么大年初一的把小挽带过来了,小孩子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难免会无趣些。”方菲抿了口茶问。   “一起过的除夕,顺便让她跟着过来习惯一下。”   方菲顿了动作,碧眼凝思,复又笑了笑说:“小挽在你家过除夕?”见他不答,又说,“以前你都不让我们去你家,还以为你家里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呢。”   “可不是嘛,如今庄挽妹妹都能去,看来你是纯粹地不待见我们呢。”方流趁着人多,斗着胆在一边附和。终于成功地引起了简谦言的注意,斜了他一眼,凉凉一句:“很高兴看到你如此有自知之明。”   方流被堵得没话说,继续跟庄挽聊了起来。   □□个人在一起喝茶聊天玩桥牌,庄挽偶尔用眼角余光瞧一下简谦言,不知是不是因为和他相处的时间多了,多少离他近了些,她渐渐觉得那人,是有很多面的,她看不清,于是希望看多点,再看多点。相当不幸的是,那人有着绝色面孔,到最后被诱惑的,就总是她。   很多年以后,方菲跟庄挽谈起自己眼中的简谦言,说他那个人,聪明至极又危险至极,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是狠,随心所欲又活得明白。但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不肯示弱。爱一个人是示弱,他就不爱人;自艾自怜是示弱,他就能一直挑着眉冷笑。很少有人有像他那样不符合普世的世界观,他是复杂、矛盾、又独一无二的诱惑。   第 39 章   那一日,一伙人去方家的菜园子里采食材回来打火锅,庄挽跟在方流身边,一边听他讲一些有趣的事,一边跟着他学摘菜;简谦言跟梁筝在园子外聊天,旁边放着一个菜筐;方菲和德里则是负责拔萝卜的;其他人也都各自有任务要完成。   方流跟庄挽的青菜摘完后,两人便坐在园子里的石阶上择菜。方菲跟德里说着话,目光却是飘到了园子外简谦言的身上,发现他虽然跟梁筝在说话,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某个方向。方菲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是抱着膝坐在石阶上跟方流说话的庄挽。   方菲觉得庄挽的姿势似曾相识,在脑海里搜索着,想起上次去英国简谦言公司那里看到的那封邮件。心里‘咯噔’一声,有什么东西仿佛就要浮出水面。   回家时,庄挽在车上跟简谦言说今天跟方流摘菜时发现一条大青虫,简谦言开着车舒展了眉目,认真地听她生动的叙述,然后冷不丁开口问:“打算报考哪间学校?”   话题转得这么快,庄挽一时没回过神,愣着问了一句:“啊?”   “刚才他们问你时,你说考完再看,那我问你呢?”   她确实没想过要告诉谁自己想考的学校,连程安她们都不知道。从小就这样,若不是有十足把握的事,她从不轻易说出口,总觉得尘埃落定时再说也是不迟的。   但对着小舅,她总是破例的,“小舅有没有听过K大?我觉着挺合适的。”   简谦言双手握着方向盘,左手修长食指轻轻敲着盘面,“K市那间?”   庄挽点头,稍稍侧过头去看他,心里竟莫名其妙觉得紧张。   他想起上午德里跟他说的事,有意在K市成立第二间分公司,这么看来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   语气淡淡:“还不错。”   庄挽顿时松了一口气,所有她自己决定的事或是花了心血去做的事,都希望能得到自己在意的人的肯定,哪怕是一点点。就像小时候拿着画,等李叔李姨夸奖时那样的心情,不同的是,这次终于有人跟她说————   还不错。   嗯,是真的不错,连阳光也这么好。她窝进座椅里不由自主地展颜笑开来,眉眼间明净纯粹。   把一叠资料扔在桌面上,方菲蹙着柳叶眉,有些生气地问坐在沙发上品酒的方流:“哥,你早就知道小挽不是谦言的亲生侄女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流差点被酒呛到,拿着酒杯笑弯了腰,“我的好妹妹,谦言本来就没有侄女,只有一个外甥女啊!”   方菲碧眼一瞪,她在国外长大,对中国的这些亲缘啊称呼啊什么的本就不熟,尴尬道:“算、算我说错了!”在他旁边坐下来,“可是他的外甥女名字叫‘庄乔思’,这资料里都有,他向来也不大亲近自己姐姐的女儿。而庄挽只是庄家大儿子的一个私……”   可能觉得这样说不好,她换了个说法:“总之跟谦言没有一点点的血缘关系啊!”有些别扭地补了一句,“我觉得,这样看来,他对小挽的好,未免太出人意料了。”   “你是想说好得过界了是吧?”方流放下酒杯。   “可是庄挽小妹妹很讨人喜欢不是吗?连你第一眼看见她也是觉得她很有灵气的呢,你哥我可没记错。”方流转了转生得跟她一模一样的碧色大眼,“何况你也调查了,庄挽妹妹在庄家的处境是怎样的。这么跟你说吧,我身边要是有这么一个灵秀又无辜的小女孩,我也会对她格外好些的。”   “可那是简谦言,冷心冷情的人,不是哥哥你。”方菲翻着那叠看过一遍的资料,“他在英国还让人时时看着小挽,把消息传到他办公室。上次知道她有事,他就把我一个人扔他办公室了。”   她看着方流,皮笑肉不笑地问:“我混迹风月场多年的风流大哥,你觉得这正常吗?”   方流耸耸肩,不置可否,“就算简谦言对庄挽小妹妹的疼爱超出了亲缘,那也是他的事,他那样精明剔透又复杂的人,对于他的内心世界,我们从来又能猜得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如果是你猜的那样,也不算坏事,总比他一辈子不会爱来得强。”   方菲心里同意他说的,但总是憋着一口气的,站起来打算走,想了想又顿下来说:“我知道哥哥一直希望我放手,可是,放了手,我该怎么办?”   方流看着自家妹妹高挑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傻妹妹,你要是足够了解那人,你就会知道,趁早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人,从不给任何人任何的机会,去靠近、窥探他的自我世界,他只给你看到他不介意被你看到的那些面。谁若想再深一点,逾越了他愿意与之保持的关系,就会被他永远挡在视线之外,万劫不复。   褚遇寒,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每天早上李阿姨过来老宅给舅甥两人做早饭时,一进院子就会看见庄挽在庭前支着画架涂涂画画,神情专注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三楼阳台上,端着咖啡赏着庭前景的简先生,看见她一进来就不动声色地走进屋里去。   李阿姨给简谦言做了十多年的饭,多少看得清楚眼前的事。有人来陪他、温暖他,是好事,只是这舅甥二人,一个不知,一个不说破,让她五六十岁的老人家在一旁看得干着急。   初二那天下午,简谦言带庄挽去他小时候经常呆的地方————后院的一个小画阁,庄挽看着满墙挂着的泼墨水彩画,还有四周靠墙的木桌上的一幅幅精美绝伦的作品,整个人都愣住了。   “小舅,这些都是你收藏的吗?还是说是你画的?”庄挽双眼几乎成了星星状。   “家母生前所作。”他拿起一支画笔蘸着水彩,“她喜静,常来这里,五岁之前我也常常在这里玩。”   庄挽第一次听他谈起自己的母亲,心里多少是存了敬畏的,从前简尔芙把她当成自己女儿时跟她讲过,说他的精致眉目跟他母亲神似,才情也跟他母亲一样高雅。那时她就在想,小舅的母亲,该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奇女子啊。   初三那天早上,简谦言让她进去书房自己挑书看,庄挽想起上一次在他别墅那间书房时,里面几乎全是外文书或者是自己看不懂的书,这里自然应该也是这样的。于是自己溜回房间拿了正在看的《沉默的大多数》过来。   简谦言翘起唇角浅笑,把她的书书从她手里拿开,领她到书架前,“这些是家母的藏书,你都会喜欢的,也不会看不懂。”   庄挽仰着脸从最上一排往下看,多是她自己特别崇敬的作家的作品,而且也是中文著的,顿时眉开眼笑。   简谦言翻着她那本《沉默的大多数》,如玉的长指在书页间跃动,“我也约莫看过,”低笑一声,补一句,“五岁那年。”   庄挽抚额,胸中郁结,好了,知道了,你五岁看过的书我十八岁才开始看……   那人却合上书轻拍她额头,凤眸含笑,“懊恼什么,嗯?”   尾音上扬,魅惑至极。“你五岁时看过的风景,我不也一样没看过?”   庄挽知道他的意思,但心里仍是郁结,弯着乌黑的双眼快速地找补了一句:“那我觉得我看的风景比小舅看的赏心悦目多了。”   简谦言拨开她额前快要遮眉的碎发,语气不觉宠溺:“那你现在还看?”   庄挽:“……”   初五那天上午,简谦言本来要带她上三楼琴房的,却接到德里一个催命般的电话,让庄挽先在房间里复习功课,自己开了车出去。   他走后,庄挽摊开日记本写日记,少女漫无边际的心事,尽付诸笔端。   哪一年,哪些事;所谓怦然心动,所谓作茧自缚;弥漫的温柔,渴求的暖光。此时白纸黑字,书写进心里,镌刻入骨血。怕是有生之年都忘不了的。   楼下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老宅,庄挽放下笔走到阳台往门外望了一下,是眼熟的黑色路虎,她以为是简谦言忘带钥匙出门了。   打开大院的门,却是一个面目清秀、完全陌生的男子,庄挽把手放在门两侧,带了戒备。   那男子礼貌地笑着问:“你好,请问简先生可在家?”   庄挽猜想着也许是简谦言工作上的伙伴,又或者跟方大哥梁大哥他们一样是好友。   “他刚刚出去了,可能等一会就回来,要不我帮你打电话问问?”   “不用。”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车里传出,庄挽这才注意到车里还有一个人。   男人从车上下来,一身纯黑西装,跟小舅一样修长精瘦的身量,一张脸却艳丽至极,眉骨若隐若现,不同于小舅的精致容颜,庄挽从没见过气质邪魅至此的人。   他对庄挽扬起淡色的唇,弧度完美,摆了摆手,刚刚第一个男子便回到车上,庄挽双手抓紧了门,等着他说话。   “你就是那个……庄挽?”男人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笑得阴柔,话语奇怪:“普通得很,不过是书卷气浓了些,眉眼灵秀了点。”   男人眩惑的姿态让庄挽不自在,直觉关上门好一点,说了声‘抱歉’就要关门,那个人却一手撑在门的一边,邪气一笑,一字一句,讥诮出声:“告诉他,我褚遇寒回来了,还有,已经见过他的小朋友了。”   第 40 章   “上次问你还说要过些时候才能确定,怎么这会儿这么快就决定了?”   “因为有人需要我在K市。”   德里看着简谦言的修长背影,不禁皱了浓眉,他知道这人率性,没想到是这般率性,就因为这么简单地理由,决定了一间大型分公司的成立与否。   直到多年后看着那人对身边那个白净女孩的宠溺,他才领略到,当年那个理由,绝不简单,也绝不率性。此举包含了命运里多少的转折,挽留了彼此多少的风华岁月,旁人虽看不太清,却也因此眩了双眼。   庄挽用后背抵着院门,听到车子远去的声音才重新打开门,站在院子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真是两个奇怪的人。   简谦言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站在那里发呆的她,停了车不紧不慢走过去,他还没开口问什么,庄挽就伸手拽着他的大衣袖子,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小舅,刚刚有个人来按门铃,我以为是你,就开了门……”   下意识皱眉,快速又不动声色地把她从头至脚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淡淡说:“继续。”   “结果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庄挽清了清嗓子,把那个人的话转述给他听,“他说他叫‘褚遇寒’,让我转告你,说他回来了,还说————”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戴上帽子?”简谦言帮她把羽绒服后的连帽扣在乌黑的脑袋上,凤眸渐渐幽深。   庄挽见他根本没听自己讲话,有些气馁地摇了摇他的手臂,“小舅你听我说呀!再说,你看我裹得跟只笨熊一样,一点也不冷。”   确实像只笨熊,简谦言修长如玉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捏着她帽子上的绒毛,“你说,我在听。”   庄挽站直了身板,再稍稍踮起脚尖,再加上头上翘起的短发,头顶也只能及他肩膀,每次站得近了一些,跟他说话就得仰起脸,“那个人看着跟小舅你差不多的年纪,身材也差不多地好看,就是感觉起来不怎么友好。他还要我告诉你,说他已经见过你的小朋友了。”   简谦言看着她蹙眉凝思的严肃样子,一张小脸裹在帽子里显得更小。不由勾唇浅笑,屈起食指轻敲她那被碎发覆住的额头,“好了,我的小朋友,你不也见过他了吗?”   双眼亮得不像话,含着无尽的笑意,他略略低了低身,“还有,原来你觉得我身材好看?曾几何时,某人说,不、好、吃。还以为她觉得我太瘦了。”   那人说完就转了身往院子里走,长大衣衬得他笔挺精瘦的身材更赏心悦目。庄挽站在院门口简直要石化。   就、就算她说了,那也是因为醉、醉酒,算不得数的。   晚上简谦言带她去三楼琴房,庄挽帮他抱着那把小提琴,踩着楼梯想起上午那个人,没忍住问了一句:“小舅,那个叫‘褚遇寒’的人,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为什么要见我啊?”   简谦言双眸有暗涌在激荡,没停下脚步,“无关紧要的人,不用理。”   手臂又开始酸,庄挽觉得这个问题一定要问:“小舅,这琴怎么这样重?”   他推开琴房的门,‘吱呀’一声,显然是很少有人来过,或者是特意不让人修门轴,好保持着原样。   “民国初期的百年蛇纹木制造的,所以重了些。”   房里最显眼的,除了正中央的钢琴,就是紫檀木架上各种各样的小提琴,庄挽哗然,音乐这方面,她是个门外汉,懂得的东西极其贫乏。以前在小镇上,倒是很喜欢听卖艺的老爷爷拉二胡,沧桑深沉,饱含荒凉。甚至还想过以后自己也要学学拉二胡。如今看着这房里的收藏之多,猜想小舅定是个爱琴之人。   简谦言把她怀里的那把琴拿过去,线条绝美的下巴轻轻抵上琴身,“家父在意大利留过学,极爱那个国度的小提琴文化,除了这架钢琴,其余都是他的藏品。”   “钢琴是小舅母亲的?”   他轻轻点头,转眸看她:“有没有喜欢的乐器?”   “二胡算不算?”庄挽的声音略略小了些,约莫是觉得跟钢琴小提琴之类高雅的乐器比起来,二胡着实是太过朴实,透着土气。   俊眉轻挑,“当然算。”   庄挽舒气,内心微不可见的自卑被他三个字吹作气泡,打着圈儿飘走;又似被命运里强大的未知力量,生生地从心里驱赶出去。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自卑着,因着太在意,因着输不起;过大的距离清晰到让她时常说不出话,幸福的温暖缱绻到使她不敢直面内心。   可他呢,总是这样,无心诱惑,却用最致命的温暖,一尺一寸地呵护着少女敏感的自尊,一砖一瓦地建造出少女贪恋的城堡,要她……怎么逃、何处躲?   小舅就像一团光芒,而她,被温暖久了,就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天寒地冻的世界里了。   看她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纠结中,简谦言放下琴,低沉了嗓音说:“等你高考完,我教你。”   庄挽回神:“教我?教我拉二胡?”   他轻‘嗯’一声。   “小舅你还会拉二胡?!”庄挽难以置信。   “小时候学过一点,教你,还是够的。”他从小就学各种乐器,虽然对他来说,除了小提琴,其他都没有特别出挑的,但比起普通的乐器教学者,却是样样都极其出挑的。用方流的话来说,就是即使他的公司破产了,也分分钟便可以摇身成为各类音乐大师,压根不用愁什么前程生计。   庄挽欢喜,眉目间是化不开的明净与稚气,“那我记下了,谢谢小舅!”   简谦言重新用尖秀的下巴抵着琴身,唇边是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没意识到这承诺里头暗藏着怎样深沉长远的牵扯,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只是堆积温暖怎么够呢?带着她一步步走进自己的世界,牵着她一句句阅览自己的过去,她越是深入,就越是着迷,越是离不开。   后来的后来,方流跟庄挽说,这才是他的绝招之一,谁若是被给了机会,就再也难以逃开,自觉或不自觉,深陷进他的世界里。   悠扬舒意的琴音缓缓响起,庄挽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闭眼拉琴的人,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阴影,颠倒众生的容颜,透着难以察觉的孤清。他的世界,流光溢彩又独一无二,难以捉摸又近在眼前,看得她几乎要屏息。   初八那天一大早,庄挽还在被窝里,程安打电话来嚷嚷问她怎么还没到,庄挽迷迷糊糊地挂了电话拿枕头裹着脑袋继续睡,不一会儿猛然弹起来,程安安在电话里说什么?!什么还没到?   拔过去一问,她却说大家都在东郊岔路口等着她,“昨天我打电话给你小舅,他说会转告你,今天跟顾飞扬、你哥他们一起去野营,八点在这里会合。哦,简大神还把你新号码告诉了我。”   信息太多,庄挽一下子脑袋打结,“我、我刚起床……”   “你说什么?!快给少爷我去洗漱整理!限你十分钟骑着自行车到东郊路口!”电话那端传出一阵吼叫,庄挽及时地把头从手机旁偏开,程安安总是这样,一怒就变性……   匆匆洗漱一番,手忙脚乱地把野营必备的物品往包里塞。   “换上这套运动服,出来吃完早餐我送你过去。”庄挽回头,简谦言倚着她房间门框,一套浅灰亚麻西装,长身玉立,长指挑着一个服装袋。   庄挽接过服装袋,一脸迷茫,他帮她关上门,顺便解释了一下:“需要的野营物品,管家都帮你准备好了,在我车上,自行车也在。今天公司有点事,顺路送你过去。”   愣了好一阵,她才反应过来,“哦,谢谢小舅!”还有,下次能不能让她提前知情,刚刚耳膜都差点被程安安震破了……   出了客厅,简谦言在跟管家交代着什么,庄挽直觉十分钟就要过去了,顾不上吃早饭就在一旁等着他。   简谦言停下交代的话,转了眸瞧她一眼,“去吃早餐。”   “来不及了,程安安说十分钟……   “我说,去——吃——早——餐——”有意强调的四个字,语气却依旧淡淡没什么起伏,甚至听起来格外轻柔魅惑。   “可是……   简谦言走到她面前,一手揽过她肩膀,半推半拎地把她带到餐桌上,按着她坐下。   庄挽胡乱地喝了几口粥,“小舅,我吃完……   “喝完,还有牛奶。”   她却突然抬头仰视着他,焦急早已被感动取代,乌黑的眼里慢慢涌上水汽。她何德何能,得他如此好脾气地哄着吃早饭。   “不会让你迟到。不相信我,嗯?”   简谦言轻敲她额头,知她心思敏感,再小的关怀与温暖也时刻感受着、铭记着。一阵心疼缠在心头,冷清的心忽地柔软。   庄挽低下头安静地喝粥,拿着调羹的手轻轻地颤抖着,额前的碎发遮住她清秀的眉目。   ‘啪嗒’,细微的一声,燕麦红枣粥里落入了什么东西。   简谦言微微皱眉,伸出修长的手指,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少女脸上泪痕清晰,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两滴。   她无措,“小舅,我……   把面前的小人儿揽进怀里,心里细微而强烈地疼着,“以后我都在,你哭什么?”   一开始是因为她的坚强而觉刺眼,尔后渐渐发觉她的脆弱才最要命,这种极其懂事的孩子偶尔流露出的稚气与脆弱,让他总想不自觉地惯着。   庄挽闷在他衣服里抽噎着说:“长这么大,从、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一次次帮我、救我……不嫌我麻烦……哄我睡觉,还哄我吃早饭……”   “好了,再哭下去真的要迟到了。”简谦言揉了揉她短发,等着她缓过来。   李京若和顾飞扬他们看到一身天蓝色运动服的庄挽下车时,终于舒了一口气,她要是再不来,程安跟庄乔思几乎就要打起来了。庄乔思听说顾飞扬和庄听辰要来,也跟着过来了,程安向来就不喜欢她,庄乔思也记恨着她上次打了她耳光的事,于是两个人便闹了一路的别扭。   庄挽扶着自行车站在他车前,弯腰笑着跟简谦言说‘再见’,那人看她一脸雀跃的模样,完全没有刚刚失控落泪的半点痕迹,心里不禁好笑,果然是小孩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第 41 章   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幽州谷口去,程安跟顾飞扬两个人在比谁骑得快,把其余四人远远地甩在身后;庄听辰跟庄乔思中规中矩地骑着;李京若跟庄挽两个骑在最后,不紧不慢地欣赏着路途的风景,就像以前在小镇上骑着车去小山坡时那样,李京若对庄挽总有说不完的话,从学校成绩到舞蹈比赛,各种各样的事,而庄挽总是浅浅地笑着听她说。   有时庄挽会忍不住羡慕李京若,有单纯明快的幸福,有疼爱她支持她的父母。但对于她,庄挽却总是难以说出自己的事,不是怕她不听,而是知道她不适合听。   “庄小挽,刚刚那是你小舅吗?我认得他的车呢!”李京若的长发飘扬在春风中,似柳叶轻摆般好看。   “是啊,他今天要去公司,顺路载我过来。”   “这样啊,他都不会老的样子哎。”   “不才过了一个除夕嘛,哪能看出老没老?”庄挽笑,看李京若红了脸,以为她因为自己说的话而觉得尴尬。   六人在谷口的草坪上放下包,程安拿出风筝一个人在坪上耍得开心;庄挽拿了画架,边跟顾飞扬说笑边往溪岸边走去;而庄乔思跟李京若,虽然不怎么熟,却因为都喜欢摄影而暂时玩到一起了,两人举着相机早就不见了踪影。   咬着一根狗尾草,顾飞扬痞痞地笑着问庄挽:“在你小舅家住得还习惯吗?要是我,整天跟一个资本精英呆在一起,估计要闷死。”   庄挽拿绿色水彩给自己的画上色,听到这话,手顿了顿,然后继续涂,“还好,反正我也是挺闷的一个人。”   心里却想起那人家里的各种藏品,琴棋书画,除夕夜里的轻声细语,零点那声‘生日快乐’,闭着眼拉奏小提琴的模样……   怎么会闷呢,小舅是她有生之年见过最有趣的人。   每句话每个眼神,凉的指暖的怀抱,如画眉目绝色容颜,一帧帧一幕幕,都是她将要珍藏终生的唯一。   顾飞扬凑过去看她的画,酝酿着开了口:“那晚的事,我听阿辰说了一些,没想到你是个爱画如命的。”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其实……算了,还是让阿辰跟你说吧,我找程安安放风筝去!”说着就跑上草坪,   庄挽看见远处一个人在垂钓的庄听辰,瘦削的背影生出几分萧瑟感来,她收了画架,朝他走过去。   时至中午,大家都玩累了,搭起灶台张罗着野炊,处理食物的处理食物,找柴火的找柴火,忙忙碌碌又开心充实,仿佛横梗在彼此间的一些疙瘩就这样消失不见,你不提我也不提,所有人都在笑着闹着,都以为自己很开心。   可不是吗,在人群中笑着拍着手掌,谁敢说谁不开心,谁敢鄙视谁更不快乐?   庄挽抱了一小堆干柴回来,顾飞扬挽着袖子在煮青菜,程安和李京若都忙活着准备碗筷,庄听辰在帮顾飞扬烧柴火。庄挽看了看大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菜煮好了,剩下一锅鱼汤在熬,庄听辰站起来环视一周,蹙眉问了句:“思思怎么还没回来?”   大家这才发现庄乔思从刚刚出去找柴火到现在都没回来,所有人手机都放在包里,打电话也是没用的。幽州谷口虽然是有管制的景区之一,但还是有很多地方跟荒郊野岭一样无人涉足过,庄乔思又是几个人当中最娇贵的,万一不小心摔倒了或碰到坏人,难保不出什么事。大家不由地都有些紧张,商量了一下,分开去找。   踩着石头去到溪那边,走了许久再翻过一个小坡,庄挽喘着气看着周围,白雪都化得差不多了,草木茂盛,前面还有个林子看着挺原始荒凉的样子。想着庄乔思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这里,往回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那片树林隐约传来痛呼声。   庄挽顿了一下,转身往树林里走去。这是一片被保护得很好的红杉林,高大的树木遮住阳光,里面的空气比外面湿冷很多。   越往里走声音越清晰,是庄乔思的埋怨和骂咧声。   看见她的粉色背影时,庄挽心里松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   庄乔思揉着脚踝,看见站在面前的人是庄挽,瞪她一眼,低下头不理。   想起上午庄听辰跟她说的话————‘思思她……从小就个性偏激,她只是太喜欢顾飞扬了,我也……没办法。”   “……还有,庄挽,对不起……’   庄挽尽量面无表情、心平气和,默默拿出她最擅长的姿态去包容、去换位思考、去暂时忘记。蹲下来抓起她的脚踝,庄乔思用手护住,横眉冷对,“你要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吗?”   “抬起来。”庄挽忽略她的尖声锐语。   庄乔思面上过不去,可又实在疼得紧,稍稍抬起脚踝,庄挽用手轻轻摇了摇,看来是扭了。她痛呼一声,“休想乘人之危欺负我,我哥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能不能站起来?”   “说的什么废话?!能站起来的话,我会坐在这里被你笑吗?”   庄挽不语,垂下眉想办法。   其他人都把各自负责的范围找了一圈,回到草坪上会合的时候,发现这次连庄挽也没回来,电话打过去,铃声却在她包里响起,估计是刚刚走得太急,又忘了带上手机。   四个人去庄挽负责的那片范围找,李京若想到什么,杏眼转了转,折回去,在庄挽的包里翻出她手机,给简谦言打了个电话。   知道他随身手机号码的人没几个,想到今日那孩子去野营,简谦言下意识皱了皱俊眉,说了句‘抱歉’,出去接电话。回来后附在德里耳边说了句什么,便转身出了会议室,扔下公司的高层和股东们面面相觑。   “下面我给大家说说关于在K市成立分公司适合经营的业务,这只是总裁粗略划分的,更多的细节有待大家提议补充。”德里用英文说了一通,部分听不懂英文的老股东侧耳听着旁边翻译重新说了一遍。   德里的内心万分屈怨,他认识的简谦言从来就专心致志,这次竟然开会开到一半就把摊子扔给他,还是如此重要的会。   红杉林里,庄乔思嘟着嘴,满心愤懑,一手搭着庄挽的肩膀,一手抓着庄挽的手臂,借她的力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庄挽中途因为脚步不稳,一手抓住掀起了皮的云杉,手掌上被刮伤了,渗出少许的血丝,然后目不斜视地带着路,情绪控制得极好————一直没什么情绪。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干嘛要帮我?我告诉你,讨好我没用,我一样会一直恨你。”还是跟以往每次说话一样的不屑与高傲语气,细微听却带了些别扭。   “你想多了,”庄挽冷着音,平静回她,“不为你,只为以后我在庄家的处境。”   庄乔思甩开她的手,扶住一旁的红杉树,别开脸,似乎用尽了力气说:“如果你不纠缠我的飞扬哥哥,你以为我一直以来非要这么为难你吗?”   “我说了,朋友就是朋友,兄弟就是兄弟,喜欢是另一回事,你不承认我承认。”在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上坐下,庄挽拍了拍双手的灰尘,“我把你的飞扬哥哥当成兄弟,我们也开诚布公地谈过,而其它……”抬起眼直视她,“关于他喜欢谁、你有多喜欢他、他喜不喜欢你,所有这些,你真的觉得和我有关吗?”   “可就是因为你的出现,才让我陷入了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慌中!”   看着她发红的眼圈,庄挽平静地反问:“真的吗?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吗?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顾飞扬,你哥对你……又有多好。”   “你、你说什么!你到底知道了什么?!”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庄乔思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越清楚越是不敢承认,越逃避越是麻痹自己。企图拿对他人的喜欢来当借口,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何止是使你一个人痛苦?”庄挽的目光犀利老成,丝毫不是平时被安静掩盖的模样。   “到底谁跟你说的这些,你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们三个人的事!”那是她极力忽视的不堪情感、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转移,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破。   “你喜欢顾飞扬,但庄听辰对你超出了兄妹情谊,你不敢面对自己从小到大都亲密无间的兄长对你生出了别样的情感,就要把对顾飞扬的喜欢扩大到极致疯狂,扩大到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企图让你哥停止。”庄挽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说这么透的,但说都说了,索性就不要有任何保留了,“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自以为高明,自以为滴水不漏。”   叹了口气站起来,“可是庄乔思,这些,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成为你肆意伤害别人的借口。”   庄乔思抬眼看见不知何时站在庄挽身后的顾飞扬、庄听辰和程安三人,顿时面色苍白地顺着树干滑下去,跌坐在地。   那边草坪上,李京若终于看见简谦言的黑色路虎停下来时,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衣襟,简谦言下了车,清俊孤冷的精致面容,微微上扬的眼尾暗藏妖娆。   觉得自己有点干裂的唇,李京若快速地低头咬了咬唇。   “简叔叔好,我是庄挽的好朋友李京若,上次参加舞蹈比赛的那个。”   简谦言轻轻点了下头,目光就越过她看向往这边走来的孩子。   隔了老远的距离,浅淡的天蓝色,瘦瘦小小的一个。   第 42 章   顾飞扬背着庄乔思,心里挂念着庄挽巴掌上的伤,走到草坪上就把她放下来,交给庄听辰,自己转身去查看庄挽的手掌。   简谦言两手放在裤兜里,延展了英秀的眉,面色如常地等着她看过来。李京若在一旁用眼角悄悄看他。   顾飞扬把庄挽的手掌摊开在自己的掌心,看到渗出了血丝,刚要低下头帮她吹吹,庄挽就把手抽出来说:“飞扬哥,就是蹭破了点皮,没事的,还是快点把她送回家吧,脚扭了很疼的。”   刚刚庄听辰通知了庄家司机,这会儿也到了,手忙脚乱地庄乔思接过去。简谦言问了几句话,庄听辰和庄乔思就上了车。   “庄小挽,那个是不是你小舅?”程安安显然看见了站在远处、如画如景的简谦言。   没料到他会过来,庄挽几乎是小跑着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小舅,你怎么来了?”   “哦,是我,刚刚用你的手机打电话给简叔叔的,我以为他们很难找到你,可把我担心坏了。”李京若抢着说。   程安听见了,觉着京若有点奇怪,就那么大点地方,怎么会很难找到,而且,叫她小舅过来又能帮上什么忙?   “手给我看看。”简谦言看她把一直把手藏在后背,让他想不注意都难。   庄挽本觉得每次他来找她时自己都是有伤或有难,次数多了便不好意思了,这才把手藏在后背,企图他注意不到,却忘了自己在他面前是个极其不会掩饰隐藏的。   乖乖把右手手掌举高,掌心向上,摊开在他面前,对着他仰起笑脸,乌黑的双眼弯起来,带着几分调皮,简直要漾出清波来。   简谦言扫一眼她小小的、白净的、无任何损伤的手掌,眸里积聚了笑意,伸出左手,握住面前的小手,却转过身对顾飞扬他们说:“以后出来玩当心点,我先带她回去。”   “好的,简先生再见,庄小挽再见。”顾飞扬颇有礼貌地说,每每面对庄挽的这位小舅,他就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只能拿出良好的家教礼数来应对。   程安对庄挽眨眼弄眉,用她们二人的专属表情沟通着。   简谦言牵着庄挽向他的车走去,李京若在一旁莫名其妙地怔忪。   掌心传来的冰凉仿佛透过灵魂令她颤抖不已,他散发出来更胜阳光的温暖却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仿若轻轻一击,便落入心底的深潭,掀起层层涟漪,再不会归于平静。   上车时简谦言放开她的手,微凉的触感突然消失,庄挽边系安全带边问:“小舅,你的手怎么老是这样凉呢?”   他倾过身来,看着她,眼里尽是玩味,“那你帮我暖?”   说着拿起她的左手,摊开来细细查看伤口。庄挽却是忽地红了脸的,把刚刚牵着他的那只没擦伤的手覆在他秀气白皙的手背上,轻轻蹭着,小声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好像我的也不是特别暖……”   简谦言顿了一下,幽深了双眸,柔软了眉目,唇边勾出的弧度恰恰好就是魅惑。   她最擅长这样,无心中用细节融化他冷峻的眉眼和胸腔里孤清的东西。   去温暖另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习惯孤独的人不会不明白。   “下次得在车里备些急用的药品。”一贯清冽的嗓音略微有些沙哑。   “只是一点擦伤,回家贴个创口贴就行了。”庄挽想起他今天本来是有事要留在公司的,有些愧疚,“我又麻烦你了……”   “你那个参加过舞蹈比赛的朋友……”   “李京若?”庄挽以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嗯,她可能是太担心我了,所以才打电话给小舅。”   简谦言眼角上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回到老宅,庄挽撕开一片创口贴,粗鲁地就要往左手掌心擦伤处贴上去,简谦言抓住她手腕,修长如玉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她撕开的那片创口贴,扔到垃圾桶里。   庄挽呆愣,那人拿了消毒水给她的伤口处洗了一遍,干净利落地撕开另一片创口贴贴上去。   以前这种小伤,她连创口贴都没贴过,都是等它自然愈合的,哪里用得着消什么毒……   “小舅,你下午还回公司吗?”   “不回了,”简谦言洗完手拿干净的软布擦着手,“怎么?”   “没,就是问一下。”庄挽清恬地笑开来,内心是雀跃万分的。   老宅太空了,她一个人呆着忍不住就要胡思乱想,到处转悠,还得用强大的自制力抑制住东翻翻西碰碰的强烈欲望,去偷窥他的过去、还原他童年时期的生活。那该是多么光怪陆离、神秘又不可触摸的世界啊,轻而易举地就挑起了她的好奇心。   对一个人有了好奇之心,便是一切枝节横生的开始。只是当庄挽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简谦言在竹椅上坐下来,拿出她刚刚在野营时画的画,垂下眼睑细细观摩起来。   庄挽两根食指无意识地绞着,小舅那样清明的眼眸、剔透的心思,她画上画的东西,定然是要被他一眼看穿的。   碧绿的草地,在放风筝的女孩穿得一身火红,独自垂钓的男孩一身白衣,拿相机的两个女孩女孩一个穿粉红、一个穿紫色,画架旁的男孩穿一身明亮的黄色,而拿着画笔的那个女孩,衣服却不是单一颜色的,有火红、纯白、粉红、淡紫、明黄和天蓝,拼凑成极其诡异的色系。色彩分布极其散乱的一幅画,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他们都是完整的一块色,被所有人庇护着,而你,只有七零八落,是这样吗?   想跟其他人变成同一种颜色,却发现众口难调,所以,成了乱七八糟,是这样吗?   “还好你把天蓝色,放在心口上。”简谦言放下她的画,抬起眸沉静地看着面前无措的小孩,良久,鲜红欲滴的薄唇间逸出一声轻叹,无奈。   拉过她的小手,让她站在他膝前,清越的声音缓缓道:“庄挽,谁也没能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我们能做的只是努力成长为自己想要成为的自己,而不是别人喜欢的自己。那些在青春里越是飞扬跋扈的人,趋于成熟时便越是后悔不已。”   庄挽失语,很多话哽在喉间,却挣扎着说不出。   她曾经脑子抽风跟程安说,来到M市后渐渐发现,自己虽然还是一头短发、素色衣裳,什么都没变,一颗心却早已浸过太多染料,今朝看来,没什么新鲜,求个五颜六色,成了凡人一个。还不如初时那个透明的模样,天地之间,不俯不仰。   那时程安安把课本从脸上拿开,睁着迷糊的眼说了一句,庄小挽,李杀手来了时记得叫我……   庄挽黑线,自己果然是抽风,居然跟程安安说这些……   可在他面前,压抑了良久的东西、准备默默掩埋在时光深处的东西、生命中虽不足以致命却会时常让她难受的东西,被他委婉地拿出来,含蓄告诉她这不重要,然后抬手,一针见血,让她从此,再也没有所谓耿耿于怀。   “幸好也只是这么想想,只敢在画里实施,还不算太笨。”   庄挽脸红,她是想在现实生活这么实施来着,奈何自己个性实在是太不会讨好人,只好一直温和安静、踏实木讷的样子,在日复一日中的艳羡中,学会了专注自己的路,以至于来时的每一个脚步,都隐隐带着血印。   看在他眼里,却是极其惊艳的,所谓步步生莲,无非就是如此。   “这画,帮我收好,改天找人裱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着素描纸,好看得厉害,递到她面前。   “我、我没说要送给小舅的……”庄挽接过画贴在胸口,这么有纪念意义的画,她才舍不得送给一个已经看透了它的人,名画不都是这样吗,没人看得懂才能流芳后世,以后自己开个画展,没准就轰动全球了呢。   简谦言挑眉。   庄挽气势顿时矮了下去,“那也得等我画完再送你……”   “嗯,所以才让你帮我收好。”   庄挽垂头,又被他知道了……   晚上她把画重新拿给他过目的时候,简谦言看着画上那个执着画笔的女孩儿已经穿上一身天蓝色,顿时舒展了眉目,眸里水光潋滟,把她带到欧式风格的窗前,从她身后伸出修长双臂,撑在木制窗沿上,正好把她清瘦的身板圈在自己与窗之间。   他刚冲完凉,不知是洗发露还是沐浴露的香味,清爽好闻的青柠芳香,淡淡地萦绕在庄挽鼻尖,让她舒服得只想深呼吸,吸进肺里,幻化成重重叠叠的,他的身影,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消散。   这么近的距离,一转身就能触到他怀抱。她心慌之际,双眼都不知道该往哪瞟。   “我喜欢天蓝色的小朋友,以后别再往身上抹其他颜色。”头顶响起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勾人心魄。   “我没抹啊,小舅你看,睡衣是一整套的天蓝色,如果可以,这个白色卡通图也应该染成天蓝色……”庄挽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她一贯认为,聒噪比沉默更容易拯救处于不自在状态的人,所以揪着这个话题准备源源不断地说下去,“连保暖鞋也是呢!虽然都是王伯他们挑的,不过我很喜欢呢,说不定我跟王伯他们就是心意相通来着,嗯……还有卧室里的被子床单都是————   “哎————”眼前突然陷入黑暗,庄挽左顾右盼,整栋老宅都没光亮,“是不是……停电了?”   那人的声音却变得近在耳边,吐气如兰,她能听见他声线里最微小的磁粒,一颗颗碾过耳蜗,温柔似水、似烟、似缥缈的雾气,他说:   “庄挽,不要再说‘没有任何庇护时就不能任性得像拥有全世界一样’这种话。你要的全世界,我一个人给,够么?”   窗外星光似锦,闪闪烁烁,谁的臂膀强大而柔软,圈住了谁的天地,跋涉千里,翻来覆去,只差一个转身,便是两相缱绻,终此一生。   第 43 章   ‘零度’七楼独立的豪华隔间里。   梁筝听说庄挽是玩桥牌的高手,悟性又极高,上回在方流的东郊别院那里没机会跟她过招,这次一见简谦言牵着她进来,就赶紧把她拉了过去,说是要领略一二,看看是不是又一个简谦言现身了。   庄挽清恬地笑着,双眼完成了月牙状,脆脆地喊着:“梁大哥好。”又把隔间里的人挨个喊了一遍。   梁筝对方流耳语道:“简谦言的这孩子养得可真不错,你上回就给她指了一遍,竟把人全部认清了。”   方流低声回他:“这你就不懂了吧,此乃铺垫!铺垫!迟早要全部认清的,你瞧谦言那副腹黑样。”   梁筝懵懂,不知他所云,隐约觉得自己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简谦言斜了一眼两人,凤眸里淡得没有一丝情绪,唇却若有似无地勾起————典型的简谦言式的‘你给我小心点’。   方流露出一副‘又不是我让她喊的你给我脸色干嘛’的表情,真是受不了这人,护起犊来不分时间场合事件人物。   简谦言脱下深蓝色的排扣呢大衣,只着一件灰黑色的休闲V领毛衣,搭配同一色系的修身西裤,颀长精瘦,身量纤纤,偏偏还生着一张祸害众生的脸,鬓边细细碎碎的黑发跟白皙的肤色衬在一起,加上艳滴滴的唇色,整个人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看起来就是活生生的妖孽一个。   旁边几个人都看呆了,简谦言来了兴趣,难得陪他们玩一次,便状似无意地伸出舌尖在把自己的唇描了一遍,薄唇上顿时覆上一层水光,暗示性极强,在灯光下好看得无法无天。   方流暗自咒骂一声,燥热得想拿手扇风,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拿起一杯冰镇饮料猛灌下去。   梁筝在一旁笑起来,方菲凉凉地一句:“梁筝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顿时噤声,大家一致别开头不去看简谦言。   梁筝和方流虽然从小就跟简谦言一起玩,然而每次他一出现,都还会有或长或短的时间移不开眼,更别谈其他没有那么熟的人的反应了。   难怪方菲在美国初见简谦言时,毫不矜持地拉着方流问,哥,这不会就是你新交的校花女朋友吧?Mygod!你不要时请务必把她转手给我!   方流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自己妹妹,瞪大了一双桃花眼——说的什么胡话呢,我女朋友?!还转手给你?!你行你上,我可没那胆跟占了半个沃顿人数的女生抢,更没胆跟剩下半个沃顿的男人抢!   方菲瞬时愣住,这么精致漂亮的人在沃顿,那自己去了之后,岂不是丝毫没有机会像高中那样被捧为校花了。   庄挽发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小姑庄任翎时,僵了一下,还是极有礼貌地喊了句‘小姑好’,仿佛那夜的事,全部被大雪覆盖了一样,了无痕迹。   庄任翎今年研究生毕业了,辗转了一些关系知道他们今晚在这里小聚,记起去年简谦言说的‘等她毕业后再一起聚’,所以就抓紧机会过来了。   自简谦言牵着庄挽入门起,她的目光就一直没从两人身上移开。   除夕之前,庄挽还是那个温和到有些木讷、隐忍到不能再忍时也只会攥紧拳头冷笑的女孩子。可如今,明净如远山般的眉目中,透出来的灵动与慧敏藏都藏不住,还有以前庄挽身上从来没有的————只有被宠溺的孩子才有的稚气。   而那人,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眸里却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柔软,周身的坚冰也不再那么凌厉尖锐,变得若隐若现,好似即将就要消失。   到底是她的错觉,还是他们二人之间,真的有着她所到不了的世界?庄任翎不安地端起红酒杯。   简谦言眼角余光注意到那孩子悄悄敛起的眉目,深藏着‘不计较’与‘没必要’,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怯懦。   怯懦?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会使得他的姑娘怯懦?   牌局开始后,只有简谦言没有加入,毕竟要给他家孩子留个找到成就感的机会。   梁筝面露春风和煦般的笑容,极其绅士又自信满满地让了庄挽一张牌。玩这个桥牌游戏,他算得上是这帮人当中数一数二的,只输给过两个人————一个是简谦言,输给他没什么好说的,这游戏本身就是他开发的;另外一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加入到这伙人中了。当年的事,他也是旁观者之一,当然清楚那人不可能再回来。   方流一边捏着牌一边等着看梁筝的好戏,等着看他惨败于庄挽小妹妹的手下;方菲则坐在庄挽身边当起了神助攻,告诉她一些梁筝的出牌习惯。庄挽清清浅浅地笑着,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乌黑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牌。   她听说今天梁大哥有意要挑战她,特地把平时不戴、上课才戴的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   路上简谦言还问了她一句:“原来你近视?”   那时庄挽看他脸色不怎么好,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对了,讷讷地回了句:“六、六百多度。”   然后简谦言云淡风轻地说:“明天带你去做矫正手术。”那么秀挺小巧的鼻梁,怎么能被眼镜压出框痕?   庄挽继续讷讷:“好。”   牌局战况激烈,有人被早早地踢出了局,不甘心地依旧守在旁边观望;有人越战越勇,比如梁筝;有人左顾右盼,坐等结局,比如方流;还有人心不在焉,无心厮杀,比如庄任翎和方菲;最认真莫过于庄挽了,略带婴儿肥的小手握着牌,沉着应战的样子。   简谦言突然有些后悔带她过来,她敛眉专注的模样是他最先注意到、最先珍藏起来的,如今倒是便宜了这些人。   手机突然震动,简谦言出去接电话顺便掩上门。庄任翎眼看着手上的牌必定会输,更是无心继续,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简谦言。   “喂?”清冽的声音,淡淡的语气,透着慵懒的气息和天然的诱惑,简谦言一手插兜里,边接起电话边往这一层的中心护栏走去。电话那端没什么反应,他以为对方听不懂中文,“Hallo?”   依旧没什么反应,看一下屏幕,是个陌生号码,轻蹙俊眉,准备挂电话。   “你站着,不要动。”那端抢在他挂电话之前传出一句话,阴阴柔柔的语气,不陌生。   凤眸瞬间幽深,简谦言挂了电话,可有可无的笑了一下,回身往回走。   一行人从电梯出来,为首的男人看见走道里往回走的那人,稍稍抬手摆了摆,后面的人便停了脚步回到电梯里。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去,精准地扣住简谦言的手腕,力气之大使得简谦言的袖扣在一瞬间仿佛要嵌进肉里。   “谦言,不是让你不要动吗?”他素日狂狷的脸上,此时不由自主换成一副奴颜媚骨。   “放手。”极冰极冷的声音,简谦言没转身,眉目凌厉得不像话。   “你又何必如此,这么多年了还要这么介怀吗?”褚遇寒把语气放软到极致,几近无奈,“我就站在你身后,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吗?”   “我说,放——手——”薄唇倾吐,一字一句,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对褚遇寒来说,他面无表情、淡漠疏离的样子就是最致命的匕首,直刺心口,鲜血淋漓。   他妥协,缓缓松开他的手腕。但下一秒,就站到他面前,双手握住简谦言尖秀的肩膀,同样的十指修长,同样的指节分明。   简谦言抬手挥开他的手,看都不看一眼,一双凤眸里寒光流转,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褚遇寒一手撑在墙壁上挡住他的路,姿态低到尘埃里,唇勾着,完美又脆弱的弧度,“我已经跟你的小朋友会过面了,”顿了一下,低声笑,不知是取笑他,还是自嘲自讽“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   简谦言终于抬眸凉凉地扫了他一眼,跟当年无异的邪魅眉眼,可惜,他只有冷漠回以他。   谁都知道,比厌恶更让人心寒的,便是冷漠。   只一眼,碎冰霎落,浇得他无处可躲,全身是伤。   无力地放下手,褚遇寒在简谦言面前一向容易无话可说,一如当年,只得乖乖放手,一路尾随,畏畏缩缩。   庄任翎站在转角处,一时呆住。   这就是,曾经那个令她最有危机感,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而消匿了七年的……褚遇寒吗?   “你在想些什么?他们的事,也是你能胡乱猜度的吗?”方菲在她身后猝然出声,惊了庄任翎一下。   “你、你怎么在这?”   方菲双手环在胸口,没答她的话,目光随着简谦言的往回走的脚步而动。   他们几个人当中,谁都没有简谦言那般狠厉,别看他一副漂亮精致、温良无害的样子,若要疏离谁,便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一旦丢弃了什么,永远不用再谈拾起;他生气,根本不用伸张爪牙、竖起全身的刺,一个冰如刀锋的眼神,便回绝了一切亲近,谁靠近谁准备受伤。   褚遇寒一拳捶在瓷质的墙壁上,妖异的嘴角微微抽搐,一双丹凤眼目眦尽裂。他处心积虑布下一张大网、设计一场回归、反复练习声音语气和表情。   可这些,在那人眼里,却被轻蔑得像一堆垃圾。   第 44 章   隔间里的牌局厮杀良久,终于以梁筝险胜而告终,但他知道是庄挽在最后关头有意让了一步,是以他内心觉得胜之不武,被一个小孩子让牌,面上过不去,嚷嚷着要再来一局公平点儿的。   庄挽眨着黑溜溜的大眼无辜道:“我能赢的话哪里舍得让牌呢!再来一局我也是必输无疑啊,梁大哥你牌技过人,难道热衷于看我输牌?”   方流用指尖戳他腰,放低声音道:“庄挽小妹妹都给你这么大一台阶来成全你过人的牌技了,你给我差不得就得了哈。”然后转身揽过庄挽的肩膀,给她拿点心吃。   梁筝讪笑,摸了摸高挺的鼻子,恢复了一贯的儒雅风度。   简谦言推开门进来,方流立刻招手:“来得正好,猜猜你家小朋友是输了还是赢了?”   看那孩子嘴里正塞了个点心,脸颊鼓鼓的,眼里满是纯粹的笑,模样稚气得很,尤其是唇边还粘着几粒点心屑。   简谦言佯装皱了皱眉,捏起一张纸巾,微低了头帮她把点心屑擦去,不着痕迹地把方流揽在她肩上的手拿开。   “输了。”淡淡的陈述的语气。   方流好奇,“你怎么知道?按道理她应该赢才对啊!”   自家的孩子,什么心性还会不清楚么?简谦言不理他,拿起外套披上。   “这就走了?!不一起吃个饭吗?”梁筝见他一副要离开的架势,开口问。   “家里有事,先走了。”说着就领着庄挽往外走了。   “梁大哥再见!方大哥再见!”庄挽扭头,不忘礼貌地道别。   梁筝见他们都走了,索性也跟着他们一起出门。方流却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家里有事?他家里能有什么事?能惹事情、能让他牵挂的,不都带在身边了吗?   方流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走道上遇到了往回走的方菲和庄任翎,她们异口同声说刚刚去接电话了,见他们都要回家了,便随着一行人一起往外走。   不知为何,庄任翎如今看着跟在简谦言旁边的庄挽,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担心的了,仿佛那个人回来了,庄挽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微不足道、不可计较的。   走道里有荧光绿的灯突然亮起,墙上广告屏里以幻灯片的形式循环播着十七楼画堂春新进的毕加索画作,庄挽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这可是多难得的机会啊,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毕加索的亲笔画作呢。   方流见她没跟上来,拿肘去碰简谦言,“不带她上去看看?小朋友看起来很感兴趣呢。”   简谦言凉凉地斜他一眼,喊了庄挽过来,庄挽浅笑着看他,带着点孩子气的愧疚,以为是自己刚才贪看耽搁了。   他没说什么,仿佛习惯了般拉过她小手,拐了个弯,带着她进电梯往十七楼去。   “我也去瞧瞧。”方流说着就趁电梯门没关上,嬉笑着进去了,后面几个人只好也跟着去瞧瞧。   庄挽悄悄低了头看简谦言牵着她的那只手,修长如玉的手跟小巧纤细的手,冰凉的指和暖的指,以某种既定的弧度搭在一起,没什么力度,只是轻轻触着,相互屈了指、蜷着掌心,却令人心安到极致。   原来,这样就是心安的感觉了呀。   进了画堂春,不知道是不是新进的画作刚开始宣传,墙上的画都被一层不透明的丝质帘布遮着,而且里面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连上次看到的屏风都被挪走了。   另一个隔间里,褚遇寒握着遥控器,盯着显示屏上的那几个人,褐色的眸子愈显妖异。   谦言,你不听我说,那就我放给你看好了。只是你的小朋友,未必接受得了。   方菲拧着柳叶眉不满道:“这大堂经理怎么回事,搞个帘子遮着,是要我们亲自掀开的意思吗?”   “掀就掀吧,我倒是被他们吊足了胃口。”方流走到离大家最近的一幅画前,准备掀开丝质帘布。   庄挽也被吊足了胃口,不自觉地睁大了乌黑的眼盯着方流的动作。   没等方流触上,那帘布却自己往上升起,方流缩回手,耸耸肩退回来,跟大家一起等它升上去。   先是露出精致繁复的木制画框,然后是细腻上等的画纸。然后,一直缓缓上升的帘布突然间全部升上去,露出一整张画作,那是……   只一秒,俊秀的眉皱起,简谦言已经站在庄挽面前,颀长精瘦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其他几个人盯着墙上的‘画’都愣住,庄任翎更是惊讶到微张着嘴。   那分明就是一张被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简谦言昏睡着,黑色衬衫的扣子一直开到第三颗,露出胸前一大片白皙如玉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褚遇寒把他抱在怀里、双唇触在他额前的碎发上,表情迷离而享受,似在爱抚自己的爱人。   庄挽被挡了视线,微微迷茫,移了步子绕开他,要继续去看墙上的画。   简谦言拉住她,左手扣住她后脑勺,抬起右手覆在她的双眼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并拢得没有一丝缝隙。   庄挽更觉奇怪,眼前突然黑乎乎的不习惯,条件反射般地用手去扒开覆在她眼前的冰凉的手。   一时间,四面墙上的帘布都被拉了上去,墙上全是那些照片,褚遇寒吻着简谦言的额头、碎发、眉骨、紧闭的双眼、细长浓密的睫毛、英挺的鼻、秀气的耳,照片上褚遇寒的眼神一张比一张迷离、一张比一张真情流露,带了双眼的人都能看明白他对那个昏睡着的精致男子是怀着怎样的情感。   知情的方流和梁筝都怒得紧握双拳,心里暗骂褚遇寒的做法,当年的是那样卑鄙,如今又是这般费尽心机。   庄挽继续扒着他的手,甚至用上了两只手。   简谦言扫了一眼这些照片,把她乌黑的小脑袋扣得更紧,覆在她双眼上的手也拢得更紧。   抛了一个眼神给方流,方流立即会意跑出去,梁筝也跟着出去,庄任翎和方菲还沉浸在这些照片带来的震撼中。   庄挽放弃扒他的手,改为去一根根掰开他修长的指。   简谦言扣着她后脑把她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一些,手上稍稍用力,使她的脸微微仰起,左手依旧覆着她的双眼没动,低下头,如玉的脖颈弯出好看的弧度,似天鹅般优雅漂亮。   稍稍侧了下脸,避开她小巧秀挺的鼻,薄唇贴上她淡色的唇。   方菲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拉着已经惊呆的庄任翎往外走。   冰凉柔软的唇覆上来,庄挽全身像有电流一下子流过般,大脑一团浆糊,大概是停止了转动的缘故,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在黑暗中眨巴着大眼。   手心处被她睫毛轻轻刷着,简谦言眸里来了笑意,玩味又幽深,舌尖描着她双唇的轮廓,寸尺寸缕,极其缓慢,在她唇上辗转轻弄,缠绵至极。   庄挽的两颊轰轰烈烈地红了起来,粉色的红渐至细白的脖颈处,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角,一颗心‘砰砰砰’仿佛就要跳出胸腔,整个人愣住,不知所措。   等四面的照片终于都被拉上去了,简谦言右手这才放开她后脑勺,却不知是否有心挑逗,玉齿最后轻咬她的下唇,留下两个白色的牙印才离开她的唇,左手从她的双眼处拿下来。   眼前突然恢复光亮,庄挽却没空去觉得不适,整个人都烧透了,耳垂更是在光下红得晶莹,像两块天然的血玉。   褚遇寒看着屏幕上的一高一矮的两人亲吻的画面,“啪”一声,暴躁地摔了遥控器,长腿踹翻了面前的显示屏,额前的青筋一跳一跳,妖异的双眼里跳动着怒火。   眉骨若隐若现,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他想怎样?演戏给他看?还是真的对一个小孩护到这般田地?   方流和梁筝站在他旁边,就知道是他在搞这些动作,从刚刚看见那广告时就不该轻易入他圈套。   “现在你们得意了?满意了吗?”褚遇寒嘴角微微抽搐着问,语气阴柔,一张艳丽至极的脸几近扭曲。   梁筝握着拳头欲上前,被方流拉了回去,低声说了句:“走吧,我们管不了。”折回画堂春。   年少的执念,经年累月堆积在一起,谁的心从此失了方向,能不能找回来,的确不是局外人能管得了的。   简谦言云淡风轻地帮庄挽理了理被他弄乱的短发,凤眸里波光流转。面前的小孩儿整张脸都是绯红的色泽,唇上留着他的痕迹,全身还僵住不敢动。   微挑了英秀的眉,拉着她往外走,“我们回家。”   庄任翎和方菲见二人出来了,面上都漫过一阵尴尬,庄任翎心里冒着无穷无尽的酸泡,今天的事一下子发生了那么多,每一件都让她嫉恨。明明……她才是跟他有过婚约的女人不是吗?   方流和梁筝上来时,那四人已经准备进电梯了。庄挽任简谦言牵着手,脑神经久久地没有反射弧出现。   刚刚两人在褚遇寒操控的隔间里都看见了简谦言对庄挽做的事,那家伙,当时双眸分明是笑意,这会儿却一副云淡风轻、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苦了庄挽,脸上的红都蔓延到耳根了。被自己小舅突然这么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缠着吻了这么久,是谁都会懵。   出了‘零度’,简谦言帮庄挽扣上外套的羊角扣,眉目认真细致,颠倒众生的脸淡淡地没什么表情,细细看,却藏了几分……妖娆?得意?   就是樽移动的冰雕,内心腹黑到极致,得了便宜还傲娇到要命!方流看着眼前碍眼的舅甥俩人,腹中暗诽。   庄挽上了车,简谦言走过来,边扣着自己的大衣边对方流和梁筝说:“这会所,你们查查,如果是他的……”眯了眯凤眸,薄唇轻启,“端掉。”   第 45 章   回到老宅的时候,李阿姨正好做完了饭收拾了东西往外走,看见舅甥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门,简先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立着衣领,长身玉立,说不上特别高兴的模样,但比往日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   看跟在他身后绞着手指的庄挽,脸上绯红。李阿姨拉住她低声笑问:“和你小舅怎么了?有什么开心事?”   庄挽心虚,敷衍着含糊道:“没,哪有什么开心事?就、就是……我饿了,回来可以吃饭好开心哈哈哈……”   李阿姨撇嘴,“不是说你,是说你小舅。”   “小舅啊……他、他也饿了……阿姨我进去吃饭了哈,谢谢阿姨,再见!”庄挽逃也似地进洗手间洗手。   餐桌上,庄挽悄悄拿眼角余光去瞧简谦言,他却一如往常般优雅专心地用餐,眉目清冷。庄挽郁闷地挖了一口米饭塞进嘴里,小舅怎么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呢,至少,应该解释一下才对啊……   简谦言用完餐,把一盘番茄炒鸡蛋挪到她面前,边用餐巾擦手边问她:“后天开学?”   庄挽夹了一块番茄在嘴边,又停下来答他:“嗯,我明天上午回去。”   “明天晚上,”简谦言看着院门口,若有所思,“我送你回去。”   “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得晚上回,但他的话,她一向都听。   晚上方流打电话过来,用比平时贼一千倍的声音问:“怎样?庄挽小妹妹还好吗?”   “难道你希望她有不好?”简谦言倚在书房里的椅子上,长腿交叠着,可有可无地反问。   “哎哎哎,你这样不行的,不给个交代,女孩子心思敏感得很,你可别给我说什么那是情急之下、权宜之计的,一不小心你在她眼中就成了大坏人。嗯……还是个□□她的大坏人。”方流在电话那端打抱不平着。   “半是权宜之计。”眼尾线上挑,简谦言喝了口温白开,“你有这时间来干涉,怎么,太空闲?会所的事查到没?”   方流也认真起来,“如你所料,之前他藏得太好,我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收到。现在已经着手去处理了。”   简谦言微微皱了皱眉,挂了电话,放下玻璃杯,骨节分明的长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着。   方流拿着手机愤懑,总是这样,自己说完就悄无声息地挂电话!想了想,随即又兀自笑开,这不就是简谦言么?讨厌的、特别大爷的、自带气场的、又无可替代的绝色男人。   庄挽端着一杯咖啡在书房外徘徊了良久,简谦言听着她保暖鞋轻轻摩擦在地板上的声音,心里觉得好笑,支着肘默算她能徘徊多久,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然后脚步声远去,似乎是离开了书房门口,简谦言淡定地继续坐着。   不一会儿,庄挽换了杯热的咖啡重新走过来,终于一鼓作气忐忑地敲了敲门。   简谦言挑眉,声音淡如水:“进来。”   她刚冲完凉,穿着一身宽松的天蓝色卡通睡衣,头发吹到半干状态,两只浸过水乌黑的眸子更显湿漉漉。   “小舅,喝咖啡吗?”纤细略显瘦弱的手臂将咖啡递在他面前,控制得还极好,一点都不会抖。   伸手握住她端着咖啡的手,稍稍向前倾身,就着她的姿势喝了口咖啡,庄挽站在那里又愣住了,一只手缩回来也不是,继续伸着也不是,飞快地把咖啡放在他桌面上,趁着脸上刚消退的红没再次爬上来之前,转身就要出去。   “庄挽,”那人却在身后清冽地喊了句,“你过来,就是端咖啡给我?”   深吸一口气,没敢转过身,心肝儿都在颤动,轻轻地、笃定地说:“不是。”   简谦言继续挑眉,等着她的下文,敲着桌面的指尖却不自觉停了下来。   “小舅你是不是……明天要带我去矫正近视眼?”庄挽懊恼地咬了下唇,清秀的远山眉拧成一条绳,就是问不出啊……   简谦言极其难得地愣怔了一下,凤眸里悄然划过不知名的失落情绪,复又勾着唇笑,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握着她单薄的双肩将她扳转身来,低下眸看着她。   庄挽抬起眼看他,连睫毛都在颤抖,像扑着翅膀的蝴蝶。   把她轻轻搂进怀里,屈了肘,修长十指包住她半干的、翘起来的短发,线条完美的下巴抵在她头顶,简谦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   语气里有淡淡的无奈,还有许多庄挽分辨不出来的情绪。   她缓缓伸出双手,轻轻回抱他,一霎间又想哭,带着哭腔微笑着说:“我一直都在成长呀……”   是啊,她不能自私到使他从高处俯下身来将就她,只能自己努力去靠近到他所在的世界。所以啊,她一直在成长,向着阳光迎着风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偶尔冒冒失失,把密密麻麻的伤痕都藏进掌心里攥紧,把他给的温暖紧紧捂在胸口不敢松手。   总有一天,她会长成他喜欢的模样。   简谦言用薄唇轻触她的被碎发覆住的额,听着他姑娘的心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回荡,奏出一曲世上最单调却最好听的音乐。   他不急不躁、循循善诱着把她带进他的世界,无声地消弭着她的所有委屈心酸,他时常想着怎样才能让她不那么彷徨,怎样才能让所有伤痛都远离她,怎样……才能让她可以像同龄小孩一样任性,在她该被温柔对待的年纪得到温柔,怎样……才能让她不那么早看清世界的残酷模样,尽管她早已被残酷对待。   他拥她、抱她、听她说话、管她的生活、以强大的姿态参与到她的成长中,那么多话语,在心里呢喃了千遍万遍,最后也只能叹息一声,化为的轻轻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什么时候,才会回我爱恋?   一大早的方菲就被简谦言的电话吵醒,说要带庄挽去做矫正近视眼的手术,方菲起床气略大,“简大神,我擅长的不是眼科,去去去,找别人去!”挂了电话蒙着被子生了一会气,哀哀怨怨地爬起来,帮他联系自己的学长————M市内最好的眼科医师。   谁让他是简谦言呢,不管他平时多冷淡多孤清,就是有一种气场叫‘简谦言’。他身边的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被他的光芒吸引,好不容易他也需要帮助,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的鞍前马后?   庄挽带着眼镜跟着简谦言出门,他却随手将她的眼睛摘下来,“以后写作业时姿势要端正,女孩子长时间戴眼镜不好。”   “为什么不好?”庄挽歪着头问。   简谦言稍稍低头,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会挡到我。”   庄挽脸红,跟小舅待久了,估计会刺激身体内的血液加快循环,动不动血就往脸上蹿。   做完微型激光手术后不能立刻用眼看近物,晚上庄挽的东西便交给老宅的管家在收拾。简谦言让她躺在床上闭眼休息,晚点再回庄家。   庄挽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口,乌黑的大眼望着他,酝酿着措辞:“小————   “闭眼。”   “哦,”乖乖闭了眼,手里紧紧抓着他衣袖,“今晚,你是不是也有事要去爷爷家?”   “嗯,有点小事。”简谦言在她床沿坐下,垂下眼睑注视着她的脸。   庄挽舔了舔唇,“我……我可不可以提前知道?”   “不可以。”干净利落的回绝。   不然他干嘛要挑在这个时间让她做手术?   回到庄家时已经是十点多,简谦言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庄挽下意识缩回手,他垂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径直往大门走去。   庄挽想了想,小步跑着追上去,伸出手战战兢兢地触到他修长的指,简谦言反握住她的手,继续往里面走。庄挽突然想蹲下来大声笑,然后真的神经质一般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   简谦言稍稍回头看她,“这么开心?”   她点头,“嗯,很开心,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人生还长,不能动不动就说‘这辈子’,你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还有更开心的事?”   庄挽仰脸,眸子晶亮亮的,似有星光在流动,极其认真地问:“还会有吗?”   简谦言把头转过去不看她,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轻轻说了句:“当然。”   黎妈把两人迎进来,客厅里,年轻的正陪着年老的在聊天说笑,一见他们来了,一时间都静了下来,老爷子招呼简谦言坐下来,庄挽被他要求上楼去继续闭眼休息,庄挽拖拖拉拉地上了楼,庄乔思和庄听辰看他们应该是有事要谈的样子,也上了楼。   庄任翎紧张地盯着简谦言,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此刻只期盼着他能收回昨晚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简谦言跟庄任翎的婚约,是两人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长辈们定下来的,并没有举行过什么实质性的宴礼,外界也根本不知晓。昨日梁筝截到财经报社一则未发出的消息,说是匿名人给的,内容正是公布两人的指腹为婚。简谦言在听到时,顿时明白了那孩子之前一系列奇怪的举动,包括看到庄任翎是眼里那一抹怯懦的由来。   这样么?他都几乎忘记了这回事,既然庄家迫不及待要公布出去,那就说个清楚好了。   庄挽在房间里看到那晚自己被扔在雪里的画,虽然边角有些褶皱,还是被人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她书桌上。去敲了敲庄听辰的房门,他打开门看到是她,阴郁的脸上有些不自在。   “那个,那些画,谢谢堂哥。”   他抓着门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还有事吗?”   庄挽抓了抓头发,“还有,她的腿好些了吗?”   “嗯,好了。”他的脸色柔和了一些。   果然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个地方,不触碰不知道有什么不同,一触碰就知道那里有多柔软。   庄任翎上楼来,脸上布满泪痕,看见在房门口说话的两人,尴尬地侧过脸匆匆回了房。   庄听辰还是第一次见小姑这么失态的模样,庄挽则在她眼里看到了嫉恨,心里想到了什么,跑回房间掀开窗帘,趴在窗户上,果然,不一会儿那人就出来了。   简谦言上了车,抬头往她的窗户望了一眼,墨色的凤眸映着她窗口的灯光,在黑夜里格外漂亮,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庄挽抬手挥了挥,用口型说‘晚安’,简谦言勾唇,发动引擎,车子消失在夜色里。   晚安,我的女孩。   第 46 章   高三下学期开学第一天,各班早读时都开始在喊口号,李杀手早早地站在讲台上,双手叉腰,带着班里面的学生气势汹汹地喊着“高考必胜,舍我其谁”,程安有气无力地跟着喊,趁李杀手换气的时候跟庄挽说:“你说李杀手她就不能想个有新意一点的吗?!”   庄挽笑,“口号的作用都一样,短暂的兴奋剂,我觉得她喊得很中肯啊,至少能让我们支撑一个上午。”   程安纠正她,“顶多支撑十分钟。”   一天的紧密课程就在口号中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庄挽和从前一样,不紧不慢地复习,年级成绩排名表上,她的名字依然排在最上面,李杀手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有空了可以去请教一下庄挽同学,学习一下人家对待学习的态度。”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刷刷地往庄挽身上汇聚,她清清浅浅地笑,低下脖颈看书,不骄不躁的态度,看在李杀手眼里,只觉得更欣赏,暗叹一句‘果然是具备庞大的基因遗传’。   下午顾飞扬又开着他的新跑车来接她,带着棒球帽和墨镜,边对着反光镜理头发边朝庄挽和程安挥手。程安看不过他那炫耀又臭屁的模样,对庄挽说了句‘我看顾家的财产迟早要被他败光’。   顾飞扬一双顺风耳哪能听不见,摘了墨镜反讽道:“小爷家大业大,怕什么破产,只有小家小户才整天担心财产被败光。”   程安嗤笑,“ 哟,你跟谁成了家了?”   顾飞扬瞪眼,愣是说不出话;庄挽笑了笑上车,“以前倒没觉得你们这么能吵啊,好了好了,都家大业大的有什么好争辩的。”系上安全带跟程安道别,顾飞扬一踩油门,车子就把程安甩在后头老远了,气得她直跺脚。   “飞扬哥你咋这么幼稚呢?”   “是程安安太幼稚好不好?!”   庄挽摇头,两个都一样幼稚。   车内沉默了一阵,顾飞扬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心里莫名地一阵烦躁。   “说吧。”庄挽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有话要说。   他想了想,拿起墨镜戴上,“你……在你小舅那里住得还好吗?”   “很好啊,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   顾飞扬心里更烦躁,“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庄挽疑惑,“那你说的是哪个?”   他戴着墨镜盯着前方,双手把方向盘握得紧紧地,“他跟任翎姐的婚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举行。”   血液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流动,庄挽扭头看着车窗外,小舅跟小姑的婚礼……   无论她怎么逃避,怎样自我麻痹,怎么猜测小舅的心思,甚至错觉他对自己也是……却终究躲不开这既定的事实。她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呢……   顾飞扬见她久久地不说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不好受,他最不擅长耍这些小心计,但又忍不住,此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庄家。   客厅里,庄老爷子跟老太太正在说着什么,庄挽一进来,老太太就冷着脸上了楼。   庄挽站在茶几前愣住,庄和光也没说什么,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继续看。   庄挽突然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不是可以不把这样的冷淡放在心上么?难道跟那人住了十几天,温暖惯了,就不能忍受冰冷了?可惜他终归是要和小姑结婚的,她还是要一个人学会面对这些冷淡。   转了身上楼去,庄和光从老花镜下面抬起眼看了下她背影,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昨晚简谦言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说了解除婚约的话,姿态强硬,他也知道自己迫不了简家的那孩子,况且那事本来就是两家当时口头说的,没任何实质性,他要解除,庄家也没任何理由不同意。只是老太太过于激动,问了句是不是那个私生女对他说了什么,没想到简家那孩子拿出半年前庄挽被绑架的事来说,场面一下子就陷入了对峙状态。   “庄挽的事,我都知道,你们若是做得太过,也别忘了我还承她一声‘小舅’。”   他清冷淡漠的眼神轻轻扫过客厅里的所有人,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这是要把庄挽护在身后了。   庄和光端起茶杯啜了口茶,他当然知道简家的根基有多深厚,简谦言能力又极其出众,只是一贯低调惯了,隐藏着光芒。如果他要护什么人,庄家能说什么?更别说庄挽本身就是庄家的孙女,绑架一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庄家做得太不妥。   只是自己的女儿,却是真心喜欢简谦言的,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以为简谦言必定会成为庄家的女婿。   如今看来,一切都不好说了……   晚饭餐桌上,庄任华好不容易有空提前回了家,简尔芙开心地忙前忙后,又是替庄乔思夹菜又是替自己丈夫夹菜。而庄乔思,自从上次在幽州谷口野营后,话就变得少了,尤其是庄挽在的时候,更是沉默着没怎么说过话。   庄挽吃了十几天李阿姨做的各种番茄,如今在看着眼前的各种洋葱配菜,又只能低下头默默吃白米饭。   老太太放下碗筷,陈芬茹问她要不要喝汤,她摆手,清了清嗓子,郑重了语气开口:“我这个人,平生最恨那些破坏别人家庭和感情的人,岁数大了不代表我糊涂。”   一桌子的人都停下动作,庄挽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饭,餐桌上的氛围感觉起来似乎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老太太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庄挽,“收留谁让谁住下,也只是看她无处可去、实在可怜而已,要是想学她那不懂羞耻的母亲一样,介入别人感情的话,我庄家也不会继续收留她住下去。”   餐桌上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庄挽双手端放在膝盖上,极力控制着却还是轻微颤抖着,垂着眼眸,脑中一阵嗡鸣。   不懂羞耻的母亲、介入别人的感情……   庄任华看一眼餐桌上的人,家里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当年的事他知道,大哥跟那女记者本就两情相悦,是家里逼着大哥娶了陈芬茹,实在不能说是庄挽母亲介入他们婚姻的,轻声问:“妈,您说什么呢?”   “说什么?”老太太反问,“家里还有谁,能遗传到那种歪风邪气、不三不四的习性?”   本来她可以一直无视这个私生女的存在的,可事关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就由不得她继续兴风作浪。   庄任翎低下头没说什么,姿态却是默认了老太太的话的。   “让你住在庄家不意味着我就能容你,以后自己识相点,不要妄想着纠缠不该纠缠的人,庄挽,听见了吗?”   印象中,这还是这位奶奶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呢……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着这样的话,真讽刺。纠缠?纠缠谁呢?小舅吗?连她都觉得荒唐。   庄挽没说什么,用她一贯最擅长最顶用的方法,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卑不吭地抬起头,打算上楼去。   感觉自己的话被忽视了,老太太抬高了声调:“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庄家也是你能甩脸色的地方吗?果然跟你那没什么教养的母亲有得一比!”   身子顿住,藏在毛衣袖里的双手攥紧、成拳,那么多反驳的语言堵在喉咙口,她要拼命把它们吞下去,因为只要一说,她就彻底输了。   可是怎么忍得住?说她什么都没关系,反正她有自我麻痹、装作不懂的强大功能。但是,她素未谋面的母亲、勇敢得有些傻气的母亲、连自己被抛弃了十八年都没埋怨过的母亲,却被人说着不懂羞耻、歪风邪气、不三不四、没教养……   全身都在颤抖,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庄听辰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凳子被挪位的声音一阵刺耳。   “奶奶,这又不是她的错。”他淡色的眼眸看了一眼庄挽,没等老太太说什么,就离开了餐桌,路过庄挽身边时没看她,说了一句‘还不上来’,就率先上了楼。   庄挽回到房间里,楼下一片嘈杂,不知道在继续讨论着什么,还是继续诋毁着、辱骂着什么。   她背靠着房门,缓慢无声地从门后滑到冰凉的地板上。   像被一盆冷水浇头而下的感觉,难受到什么话都说不出,在这初春化雪的寒夜里,一次次冻成碎冰。   很多故事自始至终也没能发生在她身上,比如等到一个结果、解开一些发黄的偏见、委屈终于被人得知……她怎么能哭?她怎么舍得因为这些人哭?   可是小舅,不是都有婚约了吗?还能成为她最大的软肋,别人随便一碰就疼进五脏六腑里去……   一想起那人总是没办法止住委屈的,从她见他第一次开始就是这样。   温的泪淌进颈窝变冰冷,仰起脸来还是没用,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掉,想咬嘴唇,又想擦眼泪,就当她真的变软弱了吧,无奈到只能看着自己任性。   不断有人告诉她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应该怎样做。   庄听辰敲了敲她房门,庄挽不敢开门,不敢让外人看见她软弱的模样,要一直仰着脸,保持双眼干燥,笑起来才不假。   庄听辰在她房门外蹲下,隔着房门不轻不重地开始说:“爷爷他,在娶了奶奶之后,喜欢过另外一个文艺女知青,所以奶奶对此,一直很介怀。父亲当年的事我不清楚,也许根本不是你母亲的错,但奶奶她,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昨晚你小舅过来说了件事,估计是跟小姑的婚约有关,但这些都不应该怪到你身上。庄挽,你听得见吗?”   庄挽静静听着,良久,站起来说:“我困了,堂哥晚安。”   趴到床上望着天花板,乌黑的大眼空洞无神。   第 47 章   手机铃声响了,庄挽从悲伤中回神,眨了眨涩痛的双眼,摸到手机,按下接听键,平时清脆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喂?”   “庄挽小妹妹吗?准备睡了吗?”   “方大哥?”   “是,是你的方大哥哈哈……”电话那端方流抹着额头上无形的汗,讪讪笑道,“是这样的,我呢,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庄挽妹妹。”   庄挽从床上坐起来,收拾了一下情绪,“你说,我听着呢。”   方流深吸一口气,决定豁出一张老脸去,“ 你跟你小舅住了这么久,知道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特别想要的东西么?”   她想了想,只感觉小舅惯用的东西和品味都很独特高雅,实在是没怎么留意他有没有什么极喜欢的东西。不过,方大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庄挽想到什么,问:“方大哥,是不是小舅的生日快到了?”   “啊?……啊!是啊,快到了……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给他介绍一个年轻女孩来当做生日礼物呢,你看那丫……不,你看你小舅,都单身这么多年了,一直不谈女朋友,我们都担心他,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甚至……是不是生理方面……”方流在想,简谦言要是知道他这么说,估计会立刻毙了他。“但这又不太妥,还是送些别的好一点。”   愣了愣,她讷讷开口:“小舅他,不是跟我小姑,就是庄任翎,有婚约了吗?”   “什么婚约?!”终于说到点上了,“才没有!那都是他们两家以前开的玩笑话,昨天你小舅就去庄家跟他们说清啦!现在啊,他可是黄金单身汉一个呢!”   久久地没听见她的回复,方流对着手机‘喂’了好几声,依旧是微妙的沙沙响声,以为是信号中断了,郁闷地挂了电话,虽然借口奇葩了点,但幸好她应该是听清楚了吧。   心里把简谦言咒骂了无数遍,丫自己要说的话,干嘛要推他来当枪手,非得使着他来对一这么单纯的小孩编出这么一堆话,敢不敢再别扭一点!   而庄挽,听到方流的话之后,把手机丢到一边,整个人栽在床上,反应过来后,开始无声地、用力地、持久地笑着,笑到肚子都疼,笑到全身蜷起来,犹觉不够。   今夜,一定是无梦的一夜,因为知道了那是个口头婚约,更知道了那人取消了婚约,所以少女的一颗心,仿佛经历了高山和深海,终于重回到地面,安安稳稳的,足够平静。   周五晚上,庄挽一回家就听说庄任翎去了K市,要在那里定居工作。老太太生气又不舍,大儿子英年早逝,二儿子又常年忙于工作,好不容易盼到自己小女儿毕了业,还是要离开M市,她知道自己女儿的心结,无非是因为简谦言,情伤罢了。   看见庄挽抱着一堆书进门来,心里的忧愤一时间更甚,本就一直有哮喘,这下竟然猛烈咳嗽起来,一家人都手忙脚乱,赶紧联系家庭医生。   简尔芙让庄挽立刻上楼去,说不能让老太太看见她,庄挽被半推着上了楼去,心里极其不好受。   家里人为老太太的病折腾到深夜,春季哮喘病发频率高,又逢上内心忧愤,情绪非常不稳定,故而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李医生一再嘱咐不能让她情绪波动大。   庄挽在房间里没心情写作业,干脆信手涂着鸦,耳朵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腕表上的时针挪到了数字十,敲门声响起。   庄听辰拿了杯牛奶站在门口,递给她,“下去吃点东西吧,厨房里都有,热一下就可以了。”   她接过来,忍不住问了句:“奶奶的病怎样?”   他唇色苍白,眸子一直阴郁,没什么色彩,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控制住了,没什么大问题。”看她脸上隐隐的脆弱,被大人们嫌弃,估计难受得紧,他补了一句,“跟你没关系。”   庄挽低下眸,点了点头。   庄听辰转身回房,听见她在后面小声说:“谢谢堂哥,晚安。”   他顿了顿脚步,没回身,“庄挽,其实我们同一个父亲,你应该喊我‘哥’。”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   后来,每每看到跟他差不多高高瘦弱的背影,庄挽就会想起那一晚,他说‘你应该喊我哥’,双手插在裤兜里,伶仃孤傲的样子。然后,双眼就会忍不住模糊。   日子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汹涌着一天天过去,人们往往会在平常稀松的时日里,忽视生活表面下的激荡。   这一学期的课几乎都被用来复习巩固,以应对最后那场最重要的考试。做完卷子就对答案,对完答案老师讲解,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次成绩一出就能听到一片哀嚎,黑板上的倒计时从三位数变为两位数,严肃紧张又沉闷的氛围下,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往前冲。   春日的暖阳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洒在高三学子的身上,时光宛若手中沙,怎样都是抓不住的,埋头答题的模样、咬笔思考的模样、一次次胆战心惊的等着成绩出来时、排名进步了或者退步了时的忐忑……高三里种种的痕迹,都会留在记忆里,成为每个学生心里明媚的忧伤。   第三次联考的成绩出来了,大家围在排名表前七嘴八舌,李杀手怒吼一声:“安静点!回座位上去复习!下课再看排名表,它就会飞走吗?!”走到又拿了第一名的庄挽的座位旁,稍稍放柔和了点音调,“庄挽,去我办公室。”   程安目送着庄挽往办公室远去的身影,突然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大悲大壮心情来,上次她去李杀手办公室,还是因为寒假作业那回事呢。   礼貌性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一抬头就看见那人站在那里,中长的宝蓝色大衣,浅咖色围巾,君子如玉,让人移不开眼。他的视线向她身上投来。   庄挽愣怔了一下,傻气地微微弯了腰,“小舅好……”   简谦言对她这种傻气已经见怪不怪了,长指捏起桌上的排名表看了一下,“这次怎么没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了?”   自从他上次嫌弃了她的分数‘参差不齐’之后,她就在数学和英语上格外下了些功夫,所以成绩才慢慢地平衡了一些,年级排名上也一直稳稳占据着最高的那个位置,才不会告诉他那些一个人啃题啃到深夜的时光有多痛苦又有多充实呢!   “看起来是不是好多了?”狗腿地弯着双眼,颇有些邀功的得意模样。   他沉吟了一下,放下排名表,如玉的长指屈着,敲了下桌面,“离满分还有些距离。”   庄挽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垂死挣扎地问了一句:“小舅你可不可以顾及一下我的智商……”   简谦言玩味地转眸看了看她,“确实,倒是我疏忽了,某人的智商一向令人捉急。”   庄挽:“……”   李杀手风尘仆仆地赶进来,“真是不好意思了,简先生,学生们都缠着来问我问题,耽搁了您的宝贵时间。”   学生们敢缠着她问问题?!庄挽觉得这实在是诡谲,注意到她唇上的色彩比刚刚鲜艳了许多,心里顿时明白了。看来李杀手年过半百了,还是怀揣着一颗少女心嘛……   “是这样,之前呢,庄挽没参加过任何奥数竞赛,所以一直没帮她申请到学校保送到M大的名额,也没跟您提这事,这次庄挽的成绩已经是升到高三以来第七次全级第一了,学校那边表示完全可以给她一个M大的名额,所以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没被小舅气到吐血,反而被李杀手气到想死,她根本都不知情!看这架势,完全是要绕过她的意见,他们二人决定就好的样子,明明参加高考的是她啊……   往校门走的时候,残阳如血,简谦言踏着落叶,长身玉立。   程安拽着庄挽的手臂走在他后面小声说:“待我长发及腰,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倒你小舅,好看成这样简直没天理了好吗?!”   庄挽对她表达着深深的鄙视之情,“要是能等到你留长发,他都妻妾成群……不,他都儿女绕膝了。”   程安没绷住笑出了声,庄挽耳尖手快地捂住她的嘴,食指在唇前竖起:“嘘!你小声点!”   “唉,你说的也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留得成长发,而且,虽然你小舅这么漂亮,扮女人绝对倾城,可惜是个男的!我啊,我的人生目标可是要娶个貌美如花的老婆的!”   庄挽甩开她的手,顿觉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哎哎哎,本少爷对你可没什么兴趣啊,你跟‘貌美如花’根本都不挂钩————痛痛痛,放手放手,庄小挽我错了!我错了!”程安还没说完,胳膊上就被庄挽悄无声息地掐了一把。   两人笑闹着就到了校门,简谦言打开车门等着庄挽,目光幽深,她跟程安道了别,小跑着过去上车,怕他刚刚听见了什么,小脸上堆着笑,极力掩饰着。   盯着他握着方向盘的长指,舔了舔干燥的唇问:“小舅,你刚刚在办公室时为什么那么肯定地就帮我拒了M大的保送名额呢?”   “你想要的,不是K大吗?”他当然知道K大有什么,所以他才那么干脆的决定了要在K大成立分公司,也那么肯定地帮她拒了M大名额。   庄挽绞着手指,“我想去K大读美术系,只有那里的美术系不需要专业分。”   “我知道。”   她觉得自己在小舅面前真的是个透明的……   简谦言精致的眉目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他还知道,如果没有专业分进K大美术系,高考分数必须比它的录取分数高五十多分。   但他相信她,从他看她写作业的模样时就深信,这女孩能做到任何她想做的事————专注认真到可以完全忽略周围世界的人,往往执着坚韧且内心强大。   下车时,简谦言喊住庄挽,微挑了俊眉问她:“庄挽,你怎么看待古代的皇帝?”   怎么突然问这个?庄挽抓了抓短发说:“后宫佳丽三千,嗯……可不可以说会造成雨露不均的悲剧?”   “那你觉得我可以胜任哪一代皇帝?”   “啊?!”这是什么问题,小舅是打算穿越吗……“我觉得,历史上只有潘安或者兰陵王勉强可以为小舅提供宿体。”只有他俩才配得上他的绝色容颜。啊呸!什么宿体,自己说的这是什么……   “难道,不是皇帝才最符合‘妻妾成群’这个形容?嗯?”简谦言说完,勾唇,发动引擎,车子驶出庄家大院。   留下庄挽在风中凌乱,他果然听见了……   第 48 章   考完联考后正是逢上清明节,学校大发慈悲给高三学生放了久违的两天假,班里面的同学都沸腾了,纷纷计划着要去哪里放松一下。然后不知道是哪位男同学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写卷子而已”,同学们又瞬间蔫了下去。讨论的话题变成了‘以什么样的姿势在墓地上写卷子会显得对死者亡魂虔诚一点’……   庄挽笑着收拾书包,一瞬间又觉得有些伤感,清明节一过,这些同了两年班的同学,就会面临着人生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分离。   程安见她发呆,用手肘碰了碰她,“庄小挽,你有什么打算,不会真的带着卷子去墓地上写吧?”   “说吧,又有什么想法要带着我去实施?”每次程安安这么问,她就知道这厮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被你看穿了哈哈,”程安讪笑,她也是受人之托、有苦难言啊,“昨天那个败家子说要请我们去温泉度假村,嗯……听说还是你哥提出来的。”   庄听辰提出来的?一听就不像。   “把京若也喊上,我就去。”   程安欣喜,“真的?!那我跟他们说了哈,你跟京若都去的话,就更热闹了哈哈!”她一向是个爱热闹的,跟李京若也很聊得来,当然巴不得她也一起去。   周六早上,五人一行站在度假村入口处看着庄听辰跟这里的主管说着什么时,庄挽才相信这真的是庄听辰提出来的主意。   度假村风光很美,四月的天气也冷暖适中,明明是在M市内,却让人生出远离了城市喧嚣的错觉。   几个人在主管的招待下去尝了农家菜,庄乔思吃腻了家里的饭菜,夹了一口放在嘴里后就问主管能不能再来一桌,顾飞扬抚额,“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我说庄大小姐,这一桌你能吃完吗?”   大家突然都有些沉默,顾飞扬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虽然庄乔思比庄挽早生几个月,但论辈分,庄挽才是庄家的大小姐,只是她性子朴实,完全没有娇贵气,又是后来才回来的,所以……   赶忙救场,招手道:“那什么,主管,那就再来一桌吧!”   程安愤懑,“果然是败家子!”   众:“……”   下午到度假村最有名的温泉区去,男女得分开,换了衣服后,对着面前一汪生烟的池水,庄挽莫名地有些畏惧,先不说她之前没泡过温泉,本身从小就对水这一东西怀有森森的恐惧,总觉得水里会有什么未知生物蹿出来一样。   程安见她迟迟不下来,朝她招手,“庄小挽,干嘛傻站着?”   庄乔思冷哼,“这水又不深,真不知在磨蹭些什么!”   自从扭脚那件事后,她对庄挽虽然还是没什么好态度,不过却没什么小动作了,平时也好像是在有意避开着她。估计是折腾累了,觉得没意思了,又或许是时间久了,觉得庄挽也没那么碍眼了,更或许,是其他一些原因,比如成长。   庄挽让程安上来帮她看一下背上的伤,程安上去了掀开她衣服看,根本没有什么伤!她不明所以地重新下去,庄挽学着她的姿势和程序,戴上浴帽,抚着手扶梯沿着池里的矮梯往池水里走,贴着池壁慢慢地挪。   李京若知道定是她第一次泡,不知道怎么泡,所以才要让程安上去重新下一次水示范给她看。   不知为何,想起昨晚、为避免今天出丑,自己央求着爸妈带她先去了小型的温泉区泡了一遍,此刻看着庄挽的窘迫,李京若内心忽然觉得平衡了,来路不明的心理平衡和……快意?   谁知道呢?两颗心若要生出什么间隙,等有所察觉时,早已是难以弥合回去的了。   四个人在温泉池里边说话边泡,倒也是惬意得很。高三的复习生活紧张又累,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放松,庄挽闭上眼,在氤氲的水汽中渐渐模糊了意识。   而另一厢,顾飞扬从温泉水下浮上来,摸一把脸上的水珠,对一旁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庄听辰嚷嚷道:“我说你丫能不能别把电脑当老婆?到哪都带着不嫌累么!”   庄听辰懒得理他,郁色的双眼盯着电脑屏幕,终于比平时多生出一丝丝光彩来,细白的长指翻飞,仿佛天生就是与这冰冷的机器为伴的骑士,在计算机的世界里吟咏着自己的别样情怀。   “明明是你自己提议要来的,来了反而置身事外!”顾飞扬看他根本就没有要下来泡的意思。   庄听辰从屏幕上移开眼,悠长地看了他一眼。顾飞扬略有些愧疚地潜回水里去,是啊,哪里是他不想泡,初中那年,就是几个人在水中嬉闹,他突然溺水,才发现了他的后天性心脏病,自那以后,庄听辰就再也没有下过水,哪怕是浅到极致的温泉水。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程安过去拍了拍闭着眼睛的庄挽的肩膀,没想到她睁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竟滑入水中,程安笑,“庄小挽,回家啦!”   程安上了岸擦身子,李京若见庄挽还在水里扑通,发现不对劲,喊了程安去看,两人俱惊:“哎呦她的水性该不会差成这样吧?!”   刚要重新下去,就见庄乔思拉了把快要溺毙的庄挽的手臂,把她拽回了池岸边。   程安跟李京若对视一眼,都觉得神奇。不过都忙着帮庄挽顺气,倒也没空想那么多。   时间一眨眼又过了好几个星期,夏天终于来了。   JT公司总裁办,吴宇跟两个女秘书核对着总裁的行程表,方流跟简谦言说完‘零度’的事,从他的办公室出来,朝漂亮的女秘书笑了一下,一时间媚眼与性感齐飞,吴宇夹在中间顿觉鸡皮疙瘩全数竖起。   进去把下午的行程报给简谦言听,只见自家老板以长指揉着眉心,半眯着凤眸,放松了姿态倚在办公椅上,难得地慵懒随意,能把人看痴了去。   简谦言示意他停下报告,“把晚上IPO融资项目的会议推迟到明晚,让投资部的人重新做个模型,以后那样毫无竞争力的东西不要呈到我面前。”   吴宇应下,估计是项目部的人没做好,幸好老板没有直接毙掉他们的项目,还多给了他们一天时间。“老板,下周英国的海外证券承销,您真的要亲自去把关吗?”想了想又补了句,“好像再过两周,就是高考周了。”   抬起眸看着窗外,入夏了的天气,正午的阳光火热得很,被落地窗过滤之后,只余下明媚,并不刺眼。算起来,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那孩子了。他几乎不费劲就可以想象到她伏案复习的认真眉目,那样的全神贯注。   俊美的眉微不可见地锁着,简谦言没什么情绪地说:“要去,把能压缩的时间都压缩掉。”   方流和梁筝他们查了几个月才查到褚遇寒在英国的上市公司,公司挂的名义不是他,他的操控又极其隐秘,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怀疑幕后老板是褚遇寒。亏得他一路跟着简谦言跟得这样紧,才引导着方流他们从英国查起。以证券承销为掩护,暗中做空褚遇寒在英国的上市公司,越早进行越好,且不能泄露消息,所以他必须在英国坐镇。   他知道褚遇寒在玩什么把戏,但无论怎么挣扎,对他简谦言来说,决定了要做的事,从来就没有谁可以影响最终的结果————他要的结果。   所以‘零度’跟褚遇寒,寿数已尽。   庄家。晚饭后,黎妈跟简尔芙在商量着明天庄乔思的生日该怎么弄,往年都是办个宴席热闹一番,但今年正逢她高考,功课紧得很,老太太说在家里弄就好了,一家人温温馨馨的祝福一下,也不会打扰孩子复习。   庄挽翻着数学错题本,把上面已经烂熟于心的题型又从头开始练一遍,李杀手说,剩下的两个星期不宜冲刺,巩固识记最重要。   手机铃声响起,庄挽知道肯定又是程安安,近来她学习劲头上去了,临时抱佛脚抱得还特勤快,几乎每晚都打电话来问庄挽学习问题。   抓着手机举到耳边,双眼却继续盯着错题本,“高考必胜,舍我其谁!问吧程安安!”   庄挽习惯性地拿李杀手的口头禅来坚定程安安的心智,虽然程安每每都对此无语到想翻白眼。   手机那端传来一声清冽的低笑,毒舌道:“毫无新意。”   庄挽赶紧看了眼手机屏幕,竟然是小舅……怎么是小舅……那她刚刚说了什么……   高考必胜,舍我其谁……的确毫无新意……   “庄挽。”她的名字从那人的口中念出来,竟觉得格外好听,就像珠玉一般,舍不得让它消逝在时空中。   庄挽贪心,装作没听到,一手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果不其然,那人以为她没听见,又喊了一句:“庄挽。”   想象着小舅的舌尖卷过了怎样的弧度,如何吐纳着气息,形成了她名字的声音。心里暖烘烘的,原来感到幸福是这么地简单。   她故作地严肃了模样,正襟危坐,轻轻应道:“我在呢,小舅。”   简谦言握着手机,听着她清脆脆的声音,眉目不自觉舒展,“走到窗口来。”   庄挽疑惑,但还是听他的话,拉开窗帘趴在窗口上,双眼看到什么,一瞬间像停止了心跳、整个夜空都亮起来的感觉。   那人站在院子外的榆树下,修长直挺的身影,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面容隐在夜色里看不太清,但庄挽知道那就是他。   蹑手蹑脚地下楼去,客厅里黎妈和简尔芙还在讨论,庄挽说去捡被风吹出院子外的试卷,两人没怎么理她,她便出了院门,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着。   走得越近,越能看清那人的精致容颜,仿佛有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庄挽只穿着卡通睡衣,夏夜的风吹来,竟有些冷。   简谦言没说什么,将她裹进自己的大衣里,下巴抵着她的额,清新好闻的青柠味扑进鼻翼,庄挽觉得这样的小舅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双手抓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小舅,你怎么了?”   “十点的航班,还有些时间,过来看看你。”连清越的声音也有厚重的疲惫。   ‘看看’为什么要把她裹在大衣里?还这样亲昵……这哪里只是看看……   庄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讷讷地回问了句:“哦,那……什么时候回来?”   “尽快。”简谦言闭着眼,线条旖旎的尖秀下巴完全搁在她头上,他确实挺累,连着两天没怎么休息,接下来又是一夜的飞机。   两个身影在夜色里站得那样近,看起来像是紧紧依偎在一起,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开始,他们之间不需要什么话语,就可以触碰到彼此心底的冰冷,经历了观望和懂得、走过了心酸和心疼,然后被自觉不自觉地靠近,温暖着彼此。   天阶夜色凉如水,星空灿烂又寂寞,晚风急,树影疏,情不知,何为止。   第 49 章   是谁说过,这世上最美妙的时刻,不是热恋,而是有人忽然闯进你心里的那一瞬间。仿佛拥有了全新的世界,叫人相信所有的剧本都是为你我而写。   简谦言看着庄挽走回院子里的小身影,略宽的睡衣、被夜风吹得翘起来的短发,有些滑稽,他却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重新把她裹回大衣里的冲动。   我们人,不寂寞的时光千千万,偏偏只有在寂寞的时光里,最脆弱最需要被懂得、最生动最渴望被珍藏。   从此世上所有的剧本,都是为了他和她而写。   早上,吴宇把生日礼物转交到庄家,简尔芙笑着接过来,心里却微微不悦,自己弟弟从来都不重视思思的生日,礼物多半是让人送过来的。吴宇出了庄家,长吁一口气,老板只是让他挑件礼物送过来,他也不知道自己送得合不合庄家的心意。   放学回到家,黎妈她们早就把家里布置得有声有色,还安排了一些节目来活跃氛围,庄挽觉得自己好像不适合参与到她们中间,看着离开饭时间还早,便背着书包上楼去了。   晚饭时桌子上的菜都是庄乔思爱吃的,庄挽粗粗看了一眼,鼻尖全是浓郁的洋葱味,也就只有青菜是她可以吃的了。   今天班里面大家都在讨论高考后想报考的学校,似乎越到后面就约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同学们都觉得自己的成绩基本定型了,再复习十几天也没有太大的进步或退步了,于是个个都将自己心中或遥远或梦幻或普通货热血的目标大胆地分享出来,夹杂着毕业季里淡淡的独特的忧伤。   那时程安问庄挽要考哪里,她只是笑着说‘随缘’,眉间却隐隐生了光辉,以一贯淡然的姿态将自己的梦想深藏。很多事情她也不知道值不值,但她不想随波逐流,她习惯性地选择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哪怕结果有可能是一无所有。   梦这种东西,做都做了,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自己做得淋漓尽致一点呢?   即使要比本身就是全国数一数二的K大的录取分数高五十多分,她也只想考K大美术系。   晚饭后庄乔思撒娇着说要喝酒,简尔芙拗不过她,拿了一瓶鸡尾酒,嘱咐她只许喝一瓶,然后上楼去早点睡,她满口应承着,看见了酒,心里压抑了许久的东西仿若终于要找到一个出口。   庄挽写完作业时都十一点多了,洗漱完,卷着被子,开始漫长的数羊路程。门外却在这时突然响起谁的一声惊呼,然后是庄乔思一阵惊慌的叫喊,二楼房间里的人都‘蹬蹬蹬’出了房门,俨然给人以兵荒马乱的错觉。   庄挽竖起耳朵,听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也打开房门去看。   走道里只有一个人,庄乔思蹲在自己房门口,背靠着走道的护栏,长发披散,神情茫然,不知在喃喃着什么。整个庄家的灯都亮起来了,楼下响起救护车的警报声。   庄挽跑下楼,见庄听辰正被抬上救护车,面色惨白至极,还有泪眼婆娑跟着上车的陈芬茹。   简尔芙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些东西,顾不得那么多芥蒂,直接对站在客厅里的庄挽说:“上楼去帮我照看好思思!”然后也上了救护车。   整栋房子一下子变得寂静,庄挽上楼逐个房间查看了一下,老太太和老爷子的房门没关,人却都不在。摇了摇庄乔思的肩膀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抬起脸,新涌出来的泪水碾过已经干涸的泪痕,只是重复着一句:“奶奶看见了……奶奶看见了……”   庄挽无奈,可家里只留下她们二人,看她脸色酡红,意识又不清,估计是喝醉了,拖着她站起来,回房。   庄乔思却死活不肯起来,无声的哭泣突然变成呜咽,拽着庄挽的手臂断断续续、没头没尾道:“奶奶她看见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哥、我哥……他是无辜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眼神里是无助,庄挽从来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庄乔思,哪怕是每次被顾飞扬忽略的时候,都不曾像现在这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歇斯底里。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样子定然是跟老太太和庄听辰有关。猛然间想起有一晚,她看见庄听辰抱着庄乔思的那一幕,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看着庄乔思情绪平静睡着之后,已经快一点了,庄挽累得不行,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天蓝色的枕头上,闭眼就沉沉睡去。   而医院高级病房里,陈芬茹一手抚着自己儿子苍白的脸,担忧又不忍地叹了口气,“阿辰,你为何对思思……妈妈竟然一直没察觉……”   那时她从房里出去,老太太已经怒极攻心、一个不稳倒在地上了,深碧色的纯玉手镯碎成几截,伸手指着房门口相拥着的堂兄妹,大口地喘着气说不出话。   庄任华夫妇和老爷子出来时,老太太的情况已经非常不乐观,不久前李医生才千叮万嘱过不能让老人家情绪波动,几个人慌乱地叫来救护车。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庄听辰推开庄乔思,脸色霎时间白得恐怖,眉头紧皱,一手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抢救室门外,老爷子耐不住焦急,背着手来来去去地走着,简尔芙搓着手,试着宽慰他:“爸,您也别太担心,妈会没事的。”   她的话音刚落,抢救室的门就被打开,庄任华立刻上前问:“医生,我母亲情况怎样?”   主治医生摘下手套和口罩,面色略微沉重,“庄先生,请节哀。”   庄和光面无血色、直直地、机械地在长椅上坐下;简尔芙转过身去落泪;庄任华愣了一阵也颓然地坐在长椅上。   早上去厨房下好了面条,庄挽敲了敲庄乔思的房门,声音一如往常,清脆平静:“下来吃早餐了,上学不要迟到。”   庄乔思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全是昨晚庄听辰苍白郁结的面孔和奶奶倒在地上画面。   简尔芙上楼之后,她多喝了两瓶啤酒,她只是太需要一个出口了。她生日,顾飞扬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实在是世上最最可笑的人,禁锢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像个小丑。   庄听辰把一台最新款的相机递给她时,她湿了双眼,记挂着她的人,总是哥哥。酒精作用下,她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吻着他比常人苍白的唇……   这一幕大概全都落入了来送手镯给她的奶奶的眼里。手镯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响起时,奶奶已经倒在地上,哮喘病发……   她重新闭上双眼,现在只希望奶奶和哥哥都安全无恙。   吃完自己的面条,大人们还没回来,庄挽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医院打个电话,固定电话的铃声就响起来了。   愣怔着放下听筒,回身,庄乔思正好下楼来,“是谁打来的,是不是有奶奶她们的消息了?”   庄挽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   原来不管有没有感情,面对生命的逝去,终究会因为血缘这种微妙又不好定义的东西,而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感伤,喉咙发涩。   周五晚上,灰蒙蒙的小雨,似乎要将天地都网住。森罗万象的尘世间,人人都难逃生老病死。   灵堂里,庄乔思跪在地上,双眼红肿,沙哑道:“庄挽,你是不是恨透了我?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坏女孩?”   庄挽站在一旁,低着眸,没说话。   “我曾经真的非常讨厌你,我讨厌你出现在我们的世界。”说着自己笑了两声,带着凄凉的意味。   “高一时,顾飞扬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把我送给他的玫瑰从五楼扔下来,那时候可真是好看啊,洋洋洒洒的几十朵玫瑰,暗红色的,但都没有我当时的脸色壮观。”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家出走,你就根本没有机会来到我们家,顾飞扬也不会喜欢上你,我……”   “我知道你一定也恨我。比顾飞扬还恨我。我害了奶奶。”她伏下了上半身,额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呜咽了一句:“但是……我哥是无辜的……”   谁的成长不是伤痕累累?年少的无知,烫红了掌心。   庄挽没说什么,出了灵堂。   周六,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星期,庄听辰还在医院里昏迷,没有参加他奶奶的葬礼。   因为高二时休学了一学期,本身基础就不太好,老太太的离世更是极大地影响了她的情绪,庄家决定让庄乔思放弃参加今年高考,来年再重新读一年高三。   庄挽收拾了心情作最后的复习巩固,她努力这么久,最后关头可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大意。   倒计时六天,全班照毕业照,清一色的天蓝色校服,映着蓝天,像是永远不会老的色彩。程安轻戳庄挽的腰,她没忍住,抿唇一笑,摄影师在那一瞬间按下快门,‘咔擦’一声,时间定格。   倒计时五天,教室里开始传起了同学录,每个同学都在薄薄的一页纸上写着自己的离情别绪,奈何,年轻时谁都不懂,青春的话语总归是抵不过流年无情,相拥哭泣、写多写少、抹泪擦涕,都是徒劳。   倒计时四天,最后一节语文课,语文老师说要进行最后一次听写测试,大家拿出白纸黑笔,听到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同班同学的名字从老师口中念出时,都顿了笔尖。念到‘庄挽’二字时,程安丢了笔,抱着她的臂膀,嚎啕大哭,庄挽诧然,抬头一看,周围同学或多或少都红了眼圈。最后程安在老师的劝解下才松开庄挽的手臂。   许久之后,庄挽对高中生活最深刻的记忆,还是最后一节语文听写课,听写的是全班同学的名字。   那时夏风和煦,蝉鸣树绿,她们,都还年少。   倒计时三天,李杀手站在讲台上,唯一一次不那么大嗓门,给大家宣读高考考场注意事项,程安在下面跟庄挽咬耳朵:“其实,李杀手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庄挽浅笑,李主任本来就不讨厌啊……   最后李杀手宣布了准许所有学生都离校的消息,全班鼎沸,把早就准备好了的废弃试卷和练习本抛向空中。人人脸上笑意飞扬,   疼了就学着笑,欢喜也可以流出泪;冷就敞开双臂,暖时也别忘裹紧大衣。少年们稀里糊涂、乐此不彼又不合时宜地喜欢过一些人、离开过一些人又忘记过一些人,全部的欢欣哀愁轮番上演。   幸好庄挽知道,她的孤独,好像不是只有自己才可以救赎了。   一场青春,不知值不值,终快燃烧殆尽;身上有伤的孩子,停止张望,谁都不许回头看。   第 50 章   庄挽在校门口看见方菲的时候,她戴着宝红色的墨镜正坐在跑车上,单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头金发随着风轻轻扬起,别有一番风情。   方菲带她到学校附近的商场闲逛,本身身材高挑,纤臂揽着庄挽的肩膀,高度刚刚好。   “方医生,你回了美国之后还会回来M市?”刚刚她在车上说自己明天回美国,打算在那里重新开诊所,所以今日过来跟她聊聊天。   “有机会当然回啊,我们的小挽妹妹在这里啊。”她拿起一套雪纺裙在庄挽身上比了比,想起什么,“对了,你是不是打算去K市上大学?那以后要见你可能要去K市咯。”   见她疑惑,方菲解释:“你小舅不是要在K市开JT的第二间分公司吗?所以我猜你可能是要考去K市。看来他还没跟你说这事。”   庄挽囧……确实没说。小舅工作的事,怎么会跟她一个小孩说。况且,她从来不敢轻易设想,自己的未来里一定有他。说起来,一开始还是因为K市离得够远,自己才够义无反顾地选了,那时以为他会跟小姑结婚……前些日子还有些后悔呢,现在听起来,好像自己选对了……   尽管早已料到,庄挽脸上微微漾开的笑容,还是在那一瞬间使方菲失神。   谁说他不屑爱、不愿爱、不会爱、不要爱?那样的一个人,恣意孤傲妖娆冷清的简谦言,从头至尾都在独奏着自己生命的乐章,谁又能懂得他内心的想法。   原以为离开了一个褚遇寒,再没人能够触到他真实的模样,那样,即使自己永远雾里看花、双眼迷醉、毫无希望,也能冒充走得近的样子,跟着他、看着他、听他的声音,也是一种满足。   至少,应该再无人能抵达他双眸深处;那么,谁假装离他近一点,谁能就假装获得了幸福。   可是现在,看看庄挽,再看看曾经的自己,错得多离谱。   几绺纯黑的碎发贴在精致白皙的侧脸上,来不及擦,还有晶莹的小水珠顺着滴下来,平添诱惑。简谦言从浴室里出来,只着白色浴袍,随意慵懒,难掩无双风华。   抬眼看见交叠着长腿坐在沙发上的人时,一双凤眸悄无声色地冷凝下来。   “还是毫无防备时候的你,更让人把持不住。”   褚遇寒晃着高脚杯里鲜艳的红酒,血的颜色,却比不上他朱唇上艳滴滴的色彩。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在英国的行踪,可是终究抵不过对这人的种种思念。   可耻的、挠心挠肺的思念。   简谦言面无表情,修长手指握起酒店房间的内线电话。   “别费劲了。”褚遇寒看着酒杯里的红酒,另一只手里正把玩着简谦言随身的黑莓手机,妖异的桃花眼勾着。   电话线被拔了,先一步拿了他手机。倒是费尽心思,可惜对他无用。   放下电话,薄唇挑起一抹讽刺的笑,眼神甚至未曾在他身上停留半秒,转身便往更衣室走。   “你的小朋友……”   脚步顿住。   果然终于已经有软肋了么?简单、模糊、甚至根本不完整的一句话,就能轻易影响如此冷清的一个人。   褚遇寒心里升腾起的醋意在一瞬间将自己的理智淹没,仰起脖颈,杯里的酒尽数流入喉间,酒杯被摔落,细碎的玻璃渣七零八落地散在地板上。大步跨过去,拉住简谦言的手臂把他禁锢在粉白瓷质的墙壁与自己的身体之间。   一手抓着他浴袍的开领处,艳丽的脸逼近他精致的容颜,简谦言别开脸,棱角分明的侧脸凌厉冷绝,凤眸里一片冰霜。褚遇寒不敢将视线企及到他的双眸,一根手指抬起他线条优美的尖秀下巴。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说喊停就喊停,你说抛弃就抛弃。谦言,凭什么一切都是你做主,嗯?”   艳滴滴的朱唇上还挂着鲜红的酒滴,他贴在他的耳边缓缓问,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秀巧的耳廓。   俊眉皱起,水珠不断从脸颊边的黑发上滴下,简谦言勾唇一笑,掩不住的嘲讽从唇边漾开,连开口说话都让他觉得糟蹋了自己的言语。   “看来你不清楚,”抬起手,将抓在他浴袍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撬开,“你,配不上我的做主。”   你不配。   日月煎煮,风雨无间,那些凝结在心底的伤疤,狰狞而浑浊的面目,一霎间全都被他曝露在面前,容不得他不看,提醒着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有多愚蠢。   褚遇寒的胸口被扎出血洞来,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地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精致漂亮的脸掰转过来面对着自己,贝齿咬住他的薄唇,本来要用尽力的,却总归没舍得,临了放松了力,却被他用了狠劲推开,踉跄着退开几步倒在地板上。   在桌边抽出纸巾擦了唇上的血丝,直到红的唇被擦至泛白。简谦言垂下眸睥睨着他,眼底的漠然无边无际。   “不要再拿庄挽来触碰我的底线。”   “不要再企图靠近我窥探我。”   “不要自导自演自以为是入戏太深。”   “否则……对于已经不在我生命里的人,你觉得我应该有丝毫宽容吗?”   褚遇寒邪魅的面容微微扭曲,双臂撑着地面,自顾自地呢喃着:“你的底线……原来已经换了啊,终于换成……一个人了吗?真好笑,简谦言,你也会有爱人的一天?!”   简谦言进了更衣室,出来时披上大衣,刚要拿上自己的手机,长指转了个弯,抽出几张纸巾,细细擦了几遍手机,玉指才捏着它放进自己的口袋。   坐在地上没起来的褚遇寒,看着他的动作,整个人都僵住。只因为他碰过他手机,就要反复擦拭才肯拿?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面前这人更狠绝的人,寥寥几句话、几个动作,干净利落,残忍冷血,诛人心于无形,跌至万劫不复。   绕过褚遇寒,简谦言一手放在门把上,黑发还是半湿的,眉眼孤傲,不可方物,薄唇轻启:   “有的人一直渴望着远离,有的人不断消耗着热情,有的人永远想着要回去。我的话,七年前就说尽了。褚遇寒,奉劝你一句————何必。”   开门,出去,关门。没有回头,没有什么多一句的话语,甚至没有一分半秒的停顿。   嘴角全是苦笑,然后自嘲自讽地笑出声,渐至大笑,褚遇寒撑着地板,空虚感从内心深处升起,他突然觉得漫长的未来人生是一片空荡,没有一点点盼头————被那人彻底从生命中挪开之后,更准确地说,是认清自己早已没资格参与到他的人生中以后。   “传说,以前人类是□□同体的,上帝把他们分成了两半。从那时起,这两半就开始在世界游荡,相互寻找。爱情,是对我们自己失去的另一半的渴望。”   彼时年少,都才十五岁,在褚家别墅,几个人为褚遇寒庆祝生日,酒至微酣,客厅里的人在玩游戏,他瞥见阳台上高瘦颀长的身影,拿了一块蛋糕走过去,那恣意的少年回过头,他把奶油一把抹在他秀挺的鼻上。   看见那少年微微不悦,漂亮的眸子在夜色中晶亮亮的。他觉得好玩,干脆把一整块蛋糕覆在他额上,终于成功地引起少年的反击,两个人扭打摔倒在墙角处处,褚遇寒反剪着他的双手,眨了眨妖异魅惑的桃花眼,抹开少年俊眉前的奶油,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他说了那段苏格拉底在《会饮篇》里的传说。   少年薄唇一开,就是连珠似炮的毒舌————丫的爱情这东西跟我有关吗?!褚遇寒你是不是发情?还有,《会饮篇》是柏拉图写的,你真是断绝了本少爷对年轻人的希望!   褚遇寒反问————哦。难道你不是年轻人?   少年甩了甩额前的碎发,奈何被奶油糊住,根本甩不动,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自我感觉良好————本少爷已经近神,人间留住的只是我的躯壳。   他凑前去问————那你的灵魂呢?在哪里?我能不能看一眼?   美丽尖锐的少年幽深了目光,大大的凤眸里漾着别人看不懂的东西————我的灵魂,如果不是神,看不见。   他一手勾住少年如玉的脖颈,邪邪一笑————那我不做人,是不是就可以早一些看见你的灵魂。   同样稚嫩的眸,同样荡漾着神秘又晦涩的光亮。可惜他看不懂少年眸里的东西,他的心思,却在少年那颗剔透的心里毫无掩饰能力,破壳而出,尘埃落定。   后来,他用十一年的时间,印证了自己的那句话,奈何,巧妙地避开了简谦言说的所有重点。   ————他的确没有再做人,却也没成神,只是成了滑稽的幽魂,在世间飘荡,永远走不近那人的心里。   两人在商场逛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天幕都黑了,方菲拉着庄挽在公园的长椅坐下,拨了拨披肩的卷发,碧眼在庄挽身上转了一圈,笑了笑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小舅的时候,一心想着要把他追到手做我第三任女朋友,后来才发现搞错了,原来你小舅是男生。不过我还是坚持做了他八年的护花使者。”   看小姑娘已经呆住说不出话来了,方菲轻轻捏了捏她稍微有点婴儿肥的脸颊,“是啦,你方姐姐就是同性恋。这么久了你竟然没看出来!”   庄挽侧过身看了看方菲,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举了手中的冰激凌,呵呵笑着说真好吃。   方菲仿佛陷入了回忆里,继续说:“当你小舅的护花使者一点都不轻松啊,周围太多人觊觎他了,或被他漂亮精致的外表迷住,或为他孤傲高雅的心性倾倒,或因他无双过人的才华驻足……唉……男的女的都不少啊!你方姐姐我可累了,都不知舍身为他挡了多少回,用中国话说就是、就是……”   “桃花太多?”庄挽接了她的话。   “对对对,就是桃花运太旺!”方菲朝她抛了个媚眼表示赞赏,“但是现在,我突然发现也许自己真的没能力把你小舅变成女性,我又是个同性恋,所以啊,还是回美国去钓个同类美女来当女朋友好一点。”   庄挽再次呆……   方菲的目光望向远处,记忆深处有人曾瞪着一双邪气的桃花眼问她:“方菲,你喜欢女生?!”   那时她还自欺欺人地只把自己当做帮简谦言挡各类桃花的使者,从来没有对他表露过自己的心迹,所以她敢同样挑着柳叶眉回那个人:“是啊,我是同性恋。”   可那一天,褚遇寒却了然与胸、不无可惜地跟她说————   “我不是同性恋,可现在,看看咱俩啊……”   可现在,看看咱俩啊。   一语成籖。   同性恋的她和异性恋的他,因为简谦言,尽数颠倒。   第 51 章   高考前的最后两天,程安在家里紧张得要命,一会儿发信息给庄挽说她觉得自己要完了,一会儿打电话过来说要不她跟庄乔思那样重新读一年得了。庄挽被烦得不行,最后发了条短信过去————你爱咋咋地。   然后程安闭嘴,好一会儿才打过来问她————那我现在该复习什么?   庄挽给她指了些识记的内容,“程安安,就算会考砸,那又怎样呢?我们一直都很认真,没什么好害怕的。”   程安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良久,然后眼眶微热,“庄小挽,果然不枉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死党。”   挂了电话浅笑,这应该是她认识程安以来,听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较为矫情的话,好在她知道,这是真话。其实她的话,不单是说给程安听的,还有自己。   我们一直都很认真,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这次他的资产管理公司算是完了,任他怎么折腾,也再无回天之力。”方流拿着最新的行情数据推开简谦言办公室的门。他暂时撇开自己在美国的通信公司,跑来英国帮他,谁知那人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大爷样子,他只好装作没看见,一边卖力地替他在金融行业里翻搅着风雨,一边跟自己说‘镇静、淡定、没关系、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简谦言坐在办公椅上,转过身来,扫了眼数据报告,“梁筝的股权已经转过来了,你的呢?”   “梁筝的什么股权?!”   “梁筝手上褚遇寒公司的股权。”   “我怎么不知道?!”方流隐隐觉得自己又被这人耍了。   “上个月的事,”简谦言拿着桌上的咖啡站起来,未免他受打击太大,还是稍微跟他解释一下,“哦,还有德里手上的也转过来了,就差你的了。”   方流脸上一片黑云。上个月……不是才刚查出褚遇寒的公司么……   “你都知道了,甚至都买了他股份了,还叫我去查?!”   简谦言挑着大大的凤眸,无辜,“你自己说要帮我查的。”   “可你当时笑了,我以为是默许!”   “是吗?那可能是习惯。”简谦言一副‘难道你现在才知道’的表情。   方流一头黑线,他当时的笑,勾着唇、眼尾上扬、可有可无,但的确好像是他的习惯……   还以为自己暗中帮他收购了一部分褚遇寒公司的股份,在最后关头告诉他,可能会得来这人的赞赏感激之类的,却没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得透透的,之前只是没说罢了。而且貌似这人也根本用不着自己的帮忙,早就一手布置谋划好一切,等着褚遇寒跳进坑里……那自己到底是在瞎忙活什么……   方流看着站在落地窗前一袭暗红色大衣的简谦言,无力得很,怎么自己在他面前就活成这么个失败的样子呢?庄挽若是迟来几年,别说自己妹妹不肯放手,可能连他这个风月场上的高手也会折损在这人身上,杀伤力实在太大……   “那‘零度’也要一并收购吗?”按眼下的情形来看,他可能已经握有褚遇寒的资产管理公司的□□成股权,兼并它是迟早的事。   简谦言转身,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我可以当做你在过马路的时候把脑子落在斑马线上了吗?就算是这样也请考虑一下我的非条件反射好吗?”伸出白葱般的修长食指,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如若不是修养良好,他估计会让人直接把方流赶出JT大楼。   方流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他要‘零度’来干嘛?且不说它本身有很多业务是地下的、不正当的,单就因为那是褚遇寒明面上拥有过的东西,这人也不屑要。   “就算我一时考虑不周,那你丫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得这么毒舌!”方流被欺压惯了,难得微弱地反击一下。   “方流,”简谦言放下咖啡,眉目严肃,“你站在这里,生生拉低了我们整个公司的智商。”   方流暴走,这特么根本就不是毒舌,是毒!   “哎哎,你唇上是怎么回事?不会被哪个奔放凶猛的美女咬了吧?!”注意到他薄唇上两个淤血的、类似牙印的结痂块,方流像捕捉到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幸灾乐祸地问。   简谦言斜他一眼,不理他的话,收了收大衣,边往外走边说:“我等下就回M市,剩下来的事交给你。还有,下次给我换一间酒店。”走到门口回过身来,扬着凤眸玩味道:“这次真的是我亲口吩咐的,放心去做吧。”   方流愣了愣,为什么要换酒店,难不成真的被人采花了?拿起报告准备去帮他成立并购项目小组,走到半路突然问自己:为什么要按他说的做……正自我疑惑着,接到梁筝的电话,把他手里持的股权信息报了一遍。   挂了电话,方流总结,看来他和梁筝德里他们,一辈子都得被简谦言吃得死死的……包括褚遇寒。   吃晚饭时,老爷子问了庄挽一句关于她明天高考的事,餐桌上其他人都没说什么。   自从老太太去世之后,庄乔思整天躲在医院里,跟昏迷的庄听辰在一起。但等他醒来后,又一直躲着他。昨天庄听辰才出院,身子还虚得很,脸色比从前又白了几个度,双眼里的色彩完全黯淡下去,一片阴郁。庄乔思变得更不爱说话,不管简尔芙怎么哄,就是不肯下楼跟大家一起用餐。   家里人其实也没那么怪他们二人,顾及到庄听辰的身体,老爷子也只是把二人叫到书房说了一通,庄家依旧把两人当宝。一切看起来都跟以前一样,但每个人都知道,根本不能一样,微妙的尴尬的气氛时时浮动在家里,连一贯将自己抽离出这个家的庄挽都能察觉得到。   回到房间把自己的考试工具、准考证之类的都准备好放在桌上,然后拿着手机想给那人打个电话,一看时间才八点半,又把手机放下了。上次他出国之前,整个人那么疲惫,一定是最近的工作特别忙,还是不要轻易去打扰他了。   又磨蹭了一会儿就上床躺下,闭着眼数羊。不管高考的结果怎样,她都要以最好的状态去参加,这是她一个人的战场,本就该自己学着披甲上阵,去征战那些自己想要的未来。   第一缕晨光穿透窗帘时,庄挽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才五点半,可是却再也睡不着,即使之前自己再淡定,此时心里也有细细密密的鼓声敲起。索性起了床开始洗漱。   手机有收到新短信的提示音响起,打开一看————小舅:八点下来,我送你去。   一念之间,原本灰暗的晨光突然明媚起来,天地间都充塞着一种崭新的愉悦,庄挽觉得这是个美妙无比的早晨,预示着这场高考,将一切都好。   陈芬茹在客厅陪老爷子读早报,一开始不知道简谦言来庄家是有什么事,还想招呼他进来坐坐。瞧庄挽从楼上下来,心里边顿时明了。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简谦言对庄挽不同,那时以为他是替自己姐姐愧疚,后来才发现是这般上心,早已不能用其他缘由来解释。   “小舅早上好!”庄挽站在他车窗前,清脆的声音有着跳动的雀跃,听在他耳里像一簇簇火苗,又像朝阳的光芒,带着无限的生命力。   “嗯,上车。”   跟这孩子相处久了,渐渐便能看见她内心那些,少年们普遍拥有的对未来的描摹,但她又有着一般少年所没有的沉静和踏实,难得的聪慧灵秀,懂得隐藏,懂得沉默,懂得以细节侵占人的心。   “K市那边有事,接下来两天,吴宇会来接送你。”   庄挽喝着燕麦粥,点了点头,其实她一个人也可以的,往常不都是这样么。想起方菲的话,歪了头问:“小舅,你是不是要到K市去工作?”   他轻‘嗯’一声,凤眸里有细细的血丝。   昨晚连夜的飞机,想着她今日高考,回别墅整理了一下,K市那边说有好几批合伙人来寻求合作,德里要他可以的话,明天早上就过去。简谦言扯开领带,一手放裤兜里,可有可无地说————下午过去。   德里急了————可是他们已经在这里候了好几天了。   简谦言垂眸————那就让他们候着。   庄挽确认之后,心里是开心的,这么一来,如果她的分数够得上K大美术系,那就意味着,大学四年里,可以跟小舅在同一个城市了。   校门口早已有许多家长站在那里,在中国,孩子高考,跟结婚、生孩子之类的大事有着一样的性质,家长都认为这种时刻应该在身边陪着,不管孩子有多大,还是需不需要,做父母的陪在身边,总是安心一点的。   简谦言停了车,喊住庄挽,定定地看着她说:“热血的少女,不死的理想国。庄挽,这么好的故事,你可别演砸了。”   乌黑的大眼跟他对视,盈盈绕绕,来来去去,终是,乖巧清浅一笑。他的期望,她都知道,所以————   “好。”   看着她走进考场,清瘦秀气的背影,在朝阳下投射出稍稍拉长的身影。   从不抱怨现实也从不轻易妥协于现实的女孩,未经历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远不是你一双年轻的瞳孔与一颗青涩的心灵能预见的,但我深知你会保持对生活最可贵最难得的好奇与向往、坚韧与宽容,正如我深知我会参与到你的成长,往后的年华,都不愿缺席。   第 52 章   K市那边,德里早已经在筹备融资事宜,但公司的定位、办公大厦、金融服务的业务内容等都需要简谦言去裁决,估计得有好一阵忙。   蝉鸣声噪,绿叶萎蔫。六月的盛夏天气,骄阳一寸寸明媚了世人晦涩的心。考场上的高考学子挥笔不停,渴求给自己的青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两天下来,倒也无虞地完成了这场高考。庄挽跟吴宇道过谢之后下车,站在院子里,面朝着夕阳深呼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突然被谁用力抽走了一般,连双腿都是软的。   她的高中,就算是结束了吗?   时光,终究是带走了一些东西,又赐予了她一些东西。孰好孰坏,谁又能说得清?   战场上光影交替,与命运争高低,也与自己争真假。   人总是善于寻找出路,有光亮的,无光亮的,不要停留便是了。   归根结底,她认真地去成长了,也当无憾地去接受一切结果。   回到房间给小舅打了个电话,跟他说自己考完了,感觉还好,暑假准备做些什么……   那人静静听着,偶尔回问一两句,清越的声线在燥热的盛夏里像一汪清泉,流过她的心扉,说不出的舒服。   脆脆的声音,她喊他:“小舅……”   他轻轻应一句:“嗯。”   然后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电话两端静静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明明隔了好几个城市,却好像就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有些东西仿佛就要破壳而出,他们却俱都选择了沉默。   明明成长的代价,是再不够装傻,他却想纵着她,不点破不指出不戳穿不求证,容她继续装傻。   他与她之间,不单是隔着八岁的年龄差。   庄挽虽然过早地懂事,内心经历的东西比同龄小孩多许多,在别人面前早已学会大智若愚;但在简谦言面前,仍旧只是个小孩,需要被人迁就被人温暖的小孩。   她意识到自己是孤儿时,他的父母早已双亡;她明白自己无依无靠时,他早已独自撑起整个简家;她第一次感到世态炎凉时,他的一颗心已覆上冰霜;她刚懂得隐藏情绪有多重要时,他已经将喜怒不形于色用得得心应手;她不自觉变得抵触现实时,他早已洞悉现实中的种种游戏规则;她渐渐学着与世界温柔相处时,他先她一步学会了接纳世界。   更浅显一点,她十八岁时,刚刚高中毕业;他十八岁时,已经大学毕业。   所以,心性、心智、经历……她于他来说,都是个十足的小孩;却又是那么独特的一个小孩。   听着她呼吸声的时候,简谦言突然想起米兰·昆德拉说过的一句话,便随口念给她听,昆德拉是捷克人,他看的又是原著,念出来的便是法文。   清冽动听的声音,似是夹杂了淡淡的不知名的情绪,可惜庄挽听不懂法文。   他便用中文说了一遍————假若人还年轻,他们的生命乐章不过刚刚开始,那他们可以一同创作旋律、交换动机。但是,当他们在比较成熟的年纪相遇,各自的生命乐章已经差不多完成,那么,每个人的乐曲中,每个词、每件物品,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   还好,他在不那么年轻,也不那么成熟的时候,恰恰好顺手捞住了这个沉浮在人海中的小孩。   免去了冲动带来的理智丧失,使得谱出来的乐章不是噪音;免去了成熟带来的巨大隔阂,使得彼此听得懂对方的乐章。   万幸,他剔透,她灵秀。他看见了她笨拙隐藏下的内心,那么相似的轨迹,没由来地叫人胸口微微发疼;而她也懵懵懂懂地表达着她对他世界的理解,正合他的孤寂。   于是,她在他眼中虽是小孩,却在他心里被默许为————他的小孩。   等成绩出来的那段日子,顾飞扬天天带着她、程安、李京若一起去玩,偶尔还会拉上庄听辰和庄乔思。但堂兄妹两人总是没话说的,反而是李京若和庄挽,跟庄乔思有那么几句话说;庄听辰每次都拗不过顾飞扬,被半哄半骗着过来,来了也是一个人在捣鼓电脑。   晚上,庄挽又在琢磨小舅说的那句米兰·昆德拉的话,那天他说完那段,她是怎样反应的呢?好像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当不懂别人的话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说话的人解释,或者等待岁月来告知。所以她握着电话,静静等着他解释。   那人知道她在等解释,敛了眉目认真跟她说————“庄挽,如果你固执地一定要在未来里等我,那现在马上就去你说的未来,一刻也不要停。“   当时他在车上,到了地点,里面一堆合伙人在等他进去进行晚宴,简谦言一手放在车门上,没听见她答话,估计她是愣住了,便微挑了眉说:“庄挽,琢磨透了告诉我。”   然后挂电话,开车门,下车,一身经典深蓝西装,淡漠了双眸,进了酒店。   那时庄挽看着窗外的夕阳,敛了眉目,欢喜忧愁各占一半。   小舅,你要我怎么答?   查遍了各种资料,抓耳挠腮,庄挽想着,语言要怎样才能兼具通俗易懂和如珠似玉这两个特点?怎样,才能跟小舅说出那些话?   直接说——小舅,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幼稚。   文艺点——小舅,关于喜欢你这件事,我瞒得住嘈杂的人群,却瞒不住寂寞的星空。   抽风。   别扭些——小舅,假如以后你结婚了,一定不要让我知道,因为这世上最不希望你结婚的人,就是我了。   作死。   ……   实在没办法,就先拖着吧。对待感情一事,庄挽的确是个没经验又没勇气的。   手机铃声响起,接听了之后,她愣了半天不知作何反应。李杀手在电话那端耐心地跟她说着填志愿需要注意的事,她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却是挂了电话,赶紧跑去敲庄听辰的房门。   “怎么了?”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编程的思路,开门一看却是庄挽。   两人在他电脑上查了往年K大美术系的录取分数,“你的分数,没有专业分也应该够得着了。”庄听辰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把庄挽看得眼花缭乱,屏幕上出来一个预测高考录取概率的网站页面。   把她的分数输进去,“你看,百分之百。”   他也觉得有点惊讶,他知道庄挽成绩好,但这次她的高考分数高到估计要打破一中多年来的记录,这个是难以意料到的。平时不见得她因为学习而把自己弄得多累,只见过她学习时,极其罕见的那种、把整个人都扔进知识里。   “想好了可以找我,或者顾飞扬,帮你填志愿。”   庄挽当时克制得极好,说了声‘谢谢堂哥’,就回了房间。站在床前却是笑弯了腰的。如果真的够,那她和小舅,就真的可以在同一个城市了,那时,她是不是会成长得足够了呢?   程安的分数也出来了,比她几次模拟考都高好多,达到了重本线,在手机里欢喜得说话都不成句,最后程妈妈看不下去了,把手机拿了过去,跟庄挽说,明天来她家一起填志愿,也好帮她丫头分析分析。庄挽满口应下。   李京若学舞蹈的,专业分早就出来了,这次文化分一出,李家也欢天喜地,她专业功底够好,复习文化课的时候又下了把狠劲,最后分数也过了重本线。打电话过来约好明天一起去程安家里填志愿。   枕着瑰丽的梦,明日一早起来就能看见地平线,庄挽弯着嘴角,手里攥着希望。   顾飞扬过来送庄挽去程安家里,一边替她高兴,一边替自己遗憾。他喜欢上的女孩,优秀有目标,但这目标里没有他的位置,他也不能怨她,他喜欢的庄挽,就是这样坚定的人,怎么能,因为她的坚定和追求,而怪她不喜欢他呢?   幽幽叹一口气,“从你的分数来看,只要你填了K大美术系,就一定会被录取的了。那我只能去国外混了。”   庄挽尴尬,知他是故意这么说,心里还是觉得不安,“那以后常回来看我?”   顾飞扬笑,露出洁白整齐的齿,干净又阳光的笑容,“说笑的!才不是你的选择影响了我,家里本来就打算下学期把我送去国外。”   庄挽稍稍释怀,那就好。不过还是遗憾,顾飞扬在她心里,真的像个大哥哥,爱笑爱玩,爽朗阳光,待她也是诚心的好。   她看了看他。以后的以后,可能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可年少时你轻扬的嘴角、爱笑的眉目,还会经常潜入我梦中来。   几年前开始,高考填志愿就已经改成平行志愿了,学生根据自己的分数填好几个学校,择优录取。几个人趴在电脑面前七嘴八舌,庄挽是决定了只填一个志愿的,她这种人,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再好的东西摆在眼前,都不舍得让自己稀里糊涂地接受。   程妈妈觉得程安的分数只填一个M大太不保险,就拉着顾飞扬给她再推荐几个;李京若在纠结着要留在M市读大学,还是去报考首都里的大学,她从小就对首都有格外的向往之情,是以这次非常纠结。   “庄小挽,你干嘛不选M大啊,它里面也有美术系啊,而且往年的录取分数比K大低一点,这样不是更有保障吗?”李京若纠结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开始跟庄挽闲聊。   “因为我不想在M市继续上学,想找个别的城市,就像你喜欢首都一样啊。”   李京若撇嘴,“那也从没听说过你喜欢K市啊!况且,K市离这里这么远,万一你照顾不好自己怎么办?”   “没事的,我小舅会在K市。”庄挽随口答道,过后才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别人不清楚她跟那人的相处,当然难以理解她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这般依赖。   但李京若是留意过简谦言跟庄挽两人的,那种亲昵,让她隐隐感到不愉悦。   她像抓到了什么宝贵信息一样,扩张了瞳孔问:“你小舅会在K市?他自己说的吗?会在那里定居工作和生活?”   庄挽有些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只能说是,“他要在那里开分公司,多少能照顾到我一点。”   “哦,这样啊……”李京若躲闪着眼神,心里面有什么想法悄然冒出来,自己都没办法控制,那想法渐渐生成、扩大,最后定型。   第 53 章   本以为程安的志愿是最难填的,因为她的分数比重本线高十几分,但进M大又实在是悬,所以大家就在那里争论。   程妈妈非要她多填一个M市的大学;顾飞扬说她的分数可以选首都市一间较好的重本,不浪费分数;程安自己很想填K市的另外一间重本。最后实在没法,趁他们还在争辩,程安自己趴在电脑桌前悄无声息地第一个交了志愿。   程妈妈惊慌————丫头你填了什么?!   程安倒在沙发上————第一志愿填了M大,第二志愿填了K市的一间。   程妈妈几乎要老泪纵横————你你你!赶紧把第二志愿给我改过来!万一真被录到K市去了,天边地远的,谁照顾你!   程安死活不肯改————反正庄小挽会在K市啊,虽然我考不上K大,总归是在同一个城市。   于是程妈妈从屋里把程安追杀到屋外,吼声……那一个叫响天彻地。   李京若纠结磨蹭着说要看庄挽把志愿填完,庄挽笑,我的有什么好看的,只能赌一把了。   顾飞扬和李京若在一旁看着她,哪里像是在赌博的人,淡定得过分,只填了一个志愿就提交了。   最后只剩下李京若了,首都那间和M大舞蹈系的录取分数都差不多高,这就意味着她只能在其中选一间,另外两人陪着她纠结,撑着头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下来,最后郁闷地对顾飞扬和庄挽说:“要不你们先去劝解一下程安和她妈妈吧,说不定我一个人静静就能决定了。”   庄挽觉得也有道理,人往往在独处的时候更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便跟顾飞扬出去制止程妈妈对程安的追杀了。   李京若看着两人走出房门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些陌生又犹豫的光芒,听见他们脚步声远去,赶紧走过去反锁上门。心里‘砰砰’地激烈响着,暗藏的欲望与渴切跳脱出来,仿佛要将自己的理智尽数吞没。   她退出了自己的账号,重新回到填志愿的登录页面,放在鼠标上的手,手心里沁出汗水。黏黏腻腻的、极其不安的、带着点莫名兴奋的感觉,是这个夏天里她对高考的全部记忆。   把刚刚记下的庄挽的考生号和登录密码输进去,居然真的显示出了她的志愿表。每删掉一个字、每敲进一个字母,心都在抖动……   把自己的志愿也填完之后,庄挽她们的脚步声近了,李京若抢在她们没敲门之前,先一步把门打开,振臂高呼:“本小姐填完啦!今晚我们去逛街吧!”   程安凑前去好奇地问:“京若美人,你填的什么?首都还是M大?”   李京若高深莫测一笑,展颜如花,桃花满面,“到时候就知道啦!现在随缘!随缘!”手心却还是汗湿,极其不舒服。   庄挽羡慕李京若,她总是能豪爽万分,不像自己,对未来有着近乎病态的偏执。   中午时,程妈妈留了几人在程家吃午饭,程安像解放了一般,上蹿下跳,活泼程度快要赶得上猴子,拉着庄挽和李京若去看她从小收藏到大的各种玩具。   李京若看着满满一间的房,整齐地摆着各类□□支、超人、赛车、飞机……全是男孩子爱玩的玩具,根本看不到芭比娃娃啊、电子乐器啊之类女孩子属性的东西,顿觉此乃奇葩一个。   庄挽却是一点都不惊讶的,程安安本来就是这样的,嗯……体内雄性激素偏多。   程安深受打击,和李京若在沙发上打闹起来,顾飞扬摇头。   庄挽去陪程妈妈说话,“程阿姨,您别太担心,您看,我只填了一间K大,如果程安安被K市那间大学录走了,我也会在K市陪她照顾她的。况且,说不定她就能进M大了呢。”   程妈妈宽慰地拍了拍庄挽的手,“要是那丫头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我啊,就不用为她操碎了心。你父母有你这样的乖孩子一定会欣慰万分的。”说完了才觉得不妥,这孩子的身世她是知道的,一时也尴尬愧疚得很。   “没事的,程阿姨,我很好。”庄挽弯着大大的乌黑双眼笑着说。   程妈妈更觉自己说的话对不起这么懂事的孩子,在餐桌上一直给她夹菜。庄挽不语,脸上是清浅的笑,还有微微的幸福与满足感。她都习惯了,其实是真的不那么在意了啊……   晚上回到家里,拿手机给那人发了条短信,把自己填的志愿信息报告给他。从上次那通电话之后,她都不敢打电话给他,因为真的没琢磨透、没想好该怎么说……   简谦言刚结束完第二轮融资的会议,看着短信内容,当然知道那孩子在逃避些什么。他向来有耐心,倒也不迫她。反正她迟早要来K市,等她自己慢慢想,总不能躲闪一辈子。   填完志愿后,庄挽用庄老爷子给的那张卡,买了一大堆学画画的书籍,她没有任何的专业基础,如果像庄听辰他们说的那样,自己一定能考上K大美术系的话,现在就必须给自己补这些基础。   七月初的时候,庄挽、庄听辰和程安去机场送顾飞扬,庄挽本想去喊庄乔思一起的,却被庄听辰阻止了。   顾飞扬反带着棒球帽,黑白一系的运动服,大大的宝蓝色墨镜覆盖了大半张脸,模样帅气又阳光,程安凑在庄挽耳边说:“没想到他正经严肃一点还是可以入眼的。”   庄挽立马把这话告诉顾飞扬,还是用正常的、大家都可以听见的音量————飞扬哥,程安安说你正经一点还是很好看的。   程安来不及堵她的嘴,只好清了清嗓子申辩:“口误!纯属口误!”   顾飞扬了然于胸,对程安扬起招牌式笑容。走到庄挽面前,摘了墨镜说:“庄小挽,要是哪一天你郁闷了,千万不要喝酒,你喝醉了简直……”   简直让人心疼。倔强的、脆弱的、毫无防备的、让人想护到身后的她。   庄挽想起上次喝醉了还是被他收留在顾家住了一晚的,也不知当时是不是酒后胡言乱语了什么,顿时窘迫了。   “还有啊,”他稍稍凑前去,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庄乔思站在光洁巨大的大理石柱子后面,看着不远处的顾飞扬和庄挽,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不正是她无数次用来面对他的那种————故作轻松、实则心碎么?   一模一样的唇形,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庄乔思看着他们,几乎与顾飞扬说出的下一句话同步————“就算你永远都不会喜欢我,也一定不能忘了我。”   庄挽有一刹那是脸红了的,迅速把两人的距离拉开到正常,“好啊,飞扬哥,回国的时候一定还要带我们去玩呢!”   顾飞扬微微失神,复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和煦模样,“当然啦,没有了我带你们混,指望阿辰是根本没希望的。”说着走过去抱了抱庄听辰,轻轻捶了捶他瘦到肋骨明显的胸膛,“我说阿辰,千万不要想念我啊!”   庄听辰仍旧是郁郁的脸色,嗤笑道:“没什么事不要往回跑。”每次他来,都闹心得要命,吵吵嚷嚷的,不得安生。   “什么人呐这是!得得得,那我走了哈!”登机的广播提示也在这时响起,顾飞扬背着单肩包,倒退着走了几步跟他们挥手。   这是他们跟她们的年少,曾经欢声笑语再多,也总是要一个个离席远去的,谁也不会站在原地不前进。年少时的别离,短暂而急促,来不及说清楚太多东西,便挥挥手,各自上路。   K市中心商务楼,现在已经是JT分公司的办公大厦,庄任翎身穿一套职业套装,把长发盘在脑后,挂着标准的职业式微笑,整个人更显知性干练。   她询问了一下总裁办处的秘书,吴宇在办公室内接到内线电话的时候,也拿不定主意,自家老板不喜欢别人随便进他办公室,而且现在他正在和英国的合伙人开会;但来的又是熟人,还表示可以等。权衡再三,还是把她请进办公室来了。   庄任翎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简谦言就进来了,看见她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寻常地问了一句:“在哪工作?”又让吴宇去安排一下美国那边几个合伙人的接机事宜。   她却从他进来时,一颗心就开始飘出胸腔,皮肤上游走着异样的紧张,几个月没见过他,上次他在庄家说的那些话,还有淡漠不在乎的表情,日日夜夜都缠在她心头,有恼有羞,更多的是对他的思念和对庄挽的嫉妒。   掩饰了情绪,庄任翎轻松笑着说:“跳槽了,这不,刚刚到你的人力资源部面试了一番,应聘你公司下的投资部。怎样,收不收留我?”   简谦言翻看着桌上的项目报告,没抬头,长睫覆住了一双凤眸,似乎一点不意外她的话,“你这么优秀,估计过了面试才来告知我的,明天开始上班?”   庄任翎也不意外他能知晓这些,他那双眼,不用在谁身上过多探究,答案总是呼之欲出的。   “但愿能为大老板效劳!”她确实是被当场录取了,明天开始就到他的投资部上班。   “合作愉快。”接了个内线电话,简谦言站起来,“还有个会,失陪了。”   庄任翎不无失望,看着他修长的英姿出了办公室,在沙发上继续坐了会,沉入自己的思考。对于简谦言突然决定要来K市开分公司,她隐隐觉得跟庄挽有关,果然,前天跟庄乔思讲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庄挽报考学校的事,跟她猜想的无异。要不然,自己怎么会突然离职,跑来他新公司应聘呢?   她一路远远地跟着他,他们之间,有小时候两家许下的婚约,又有他姐姐的撮合,本来她才是最适合他的女人。褚遇寒那样的人都没能入他的心,她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小女孩?   而此时的庄挽,刚从外面买水彩回来,接过庄听辰递过来的快递邮件,还有点茫然,庄听辰难得地笑,“这应该是你的录取通知书,恭喜了,庄挽。”   然后她抱着水彩和快递,飞快地跑上楼,连‘谢谢’都忘了说,一颗心不自觉地加速跳动着,她的录取通知书……   她只报了K大美术系,录取通书到了,就只可能是K大的。那就是说……她被录取了?她被录取了!   第 54 章   关上房门,深吸了一口气,庄挽轻轻撕开快件的封口,有些婴儿肥的手细微地颤抖着,她可以去K大读美术系了,可以跟那人在同一个城市了……   抽出里面深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双手展开举在面前看,倏尔,盯着上面烫金的大字体反应过来时,她却在一瞬间慌了————B大?首都那间跟K大齐名的B大?!   扫到正文里,‘恭喜庄挽同学……’,手抖得更厉害,去查看其它附件,却全都无一例外把她的名字跟B大扯在一起。   庄挽,B大……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她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揉揉,再揉揉,通知书上的B大还是B大,并没有变成K大;又使劲擦了擦烫金的字体,没用,这金色,烫进了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只觉得双眼痛楚、五脏俱焚。   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第一件事,拿起手机给小舅打电话。   听着沉闷的‘嘟嘟’声,握着手机的手不断地抖,实际上是整颗心都在颤动,没由来的害怕紧紧充塞在身体里,像是悬在悬崖上,不敢落地又没法上去。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拔。……”然后是一阵盲音。   这是被切断了?小舅一定是在忙了……可她却没注意到,以往每次,不管她哪个时间点打到他的随身手机上,那人都是接的,从不切断。   庄任翎站在他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简谦言忘记带走的随身黑莓手机,刚刚来电显示上的’庄挽‘二字真是刺眼得很。他的随身号码。连她自己没有,庄挽凭什么可以有,还敢在这种工作时间随意地打扰他。   心里的嫉妒如灭顶般席卷而来,她瞥一眼办公室门口,他刚出去一会儿,那个男助理也出去接机了,这时应该不会有人进来。打开他手机里的通讯录,纤白的手指快速地删掉什么又重新编辑上什么,然后把手机放回原处,将耳边垂下来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整理了一下,就走出了简谦言的办公室。   庄挽慌得没办法,过了几分钟后重新拨过去,这次连‘嘟’声都没响起,公式化的机械女音重复着那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   趴在二楼护栏上喊庄听辰,两人在他电脑面前重新核实了一遍她的录取信息,跟录取通知书上的无异,庄挽一瞬间觉得空且凉,天地这么大,她的热血,却成了最可笑的红色,一切都在这录取信息面前被冻僵,仿佛失去了任何的反击之力。   庄听辰皱着清秀的眉,细长的食指在键盘上游走,狭长的双眼紧盯着电脑屏幕,查出她登录志愿填报网站的时间和次数信息,喊了喊眼神已经空洞的庄挽,给她指着屏幕说:“你看,你是不是后来又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志愿改了?这里显示你在六月二十七号的上午登录了两次,间隔三十分钟不到。”   庄挽凑前去,却看不懂那一串奇怪的代码信息,拧着眉头,“我、我没有啊,只填了一次就交上去了。真的!”   “那你有没有把密码透露给陌生人,或者是你不太熟的同学?”   “没有,都是跟程安京若还有飞扬哥他们一起填的,而且密码……我登上去之后就改了初始的。”   “或许是别的后台的黑客。”庄听辰觉得只有这么一个可能,“要不,让爷爷跟学校那边说说,把你的录取信息改过来?”   “可以吗?那我等下去问问……”庄挽呆呆看着他,又不死心地喃喃,“说不定……只是学校那边弄错了,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收到K大的录取通知书……”   庄听辰也不多劝,她的性子他多少知道一点,总归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不过事情的确有些诡异,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是校方弄错了,像庄挽这种分数高得少见的优质生源,各间大学都会抢着要的,怎么可能轻易弄错。   爷爷一看她录取通知书,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劝了她半天,就读这个,这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校,当初你小姑也在这间大学里读过……她听着,心里苦笑,呵,没指望了……   庄挽魂不守舍地回了房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血似乎都凉透了,麻木得像一件摆设。大大的双眼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空荡荡的,飘在世间,像蒲公英,又像一颗尘埃。   曾经挑灯夜读、给自己灌下一杯又一杯咖啡、摘录了一本又一本错题集、在课本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笔记、每一个凌晨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一个人走回家时默背单词背字典……那么多那么多,我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把黑夜里做过的梦都付诸现实,可是现在,命运你是要跟我说,这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了么?   时间的河永不停歇,白昼黑夜,谁也不会让着谁,兀自往前翻滚着、轮回着,朝阳升起,跌入深渊的梦,杀死了蓬勃的希望。   小舅,我是不是失约了?那么好的故事,我是不是演砸了?   几天后,程安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以比她选的专业的录取分高一分的分数,险进了 M大,程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欢天喜地地打电话来今晚请孩子们来她家热闹热闹,又问庄挽有没有收到录取通知,庄挽轻声说‘有’,她就在电话那端替她开心,说有收到就一定是进了K大了,因为当初她知道她只填了一间大学。庄挽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京若意外地被K市的一间舞蹈学院录取了,大家都惊讶,以她的分数,完全可以选一间更好的,李京若无所谓地说,当时看着庄小挽程安安她们都报了K市的学校,便想着自己也填一间,以后大学或许三人还能在一起呢。   晚上在程家,庄听辰和庄乔思也被程妈妈邀请了过去,大家围着庄挽,你个破纪录的M市状元,如今顺利地被自己心仪的K大美术系录取了,想好要在哪里请客了吗?   庄挽清清浅浅地笑,掩了痛楚,如水过无痕,说————真不巧,我可能要去首都读大学了。   众惊,沉默。   庄挽举着一串丸子,张口咬了一半,温润的乌黑的眸子漾开笑,泛起涟漪————首都好啊,首都人里头都特容易出富翁,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   众笑,有假笑有真笑,有心疼的笑有不安的笑。   谁知道?浮生面具,乱象难猜;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她瞒住了所有人,一个人盯着空洞的黑夜,到天明。   在大家眼里,虽然首都的B大不是庄挽一开始要考的,但也是跟K大齐名的大学,在全国数一数二,被录取了,是天大的好事。却没有人问,录取她的是什么专业,对不对胃口,她欢不欢喜,接不接受……   大概没人晓得美术在她心中的地位。   失之,痛彻心扉;迟之,撕心挠肺。   还有,更遗憾是,大概再没有什么借口什么机会,离那人近一点了。   小舅在她心中的重量一点不比美术轻。   远之,不懂情爱;错之,此生无爱。   老爷子多少也是欣喜的,庄家出了个M市状元,没有通过别的任何渠道,光明正大,光耀门楣。外界的报道,写得也甚合心意。庄和光乐呵,让庄听辰带着两个妹妹去旅游,趁年轻时多看些风景、长长眼界。   庄挽说在家里待着就很好了,其实是想休养生息、整顿元气;本身也是不太爱玩的女孩。   庄乔思说趁还没开学,去越远越好,玩个开心,其实是想逃避家里的一些东西,释放自己。   庄听辰表示,去不去都无所谓,只要有电脑就好。   老爷子忽略孙子的话,其他两方建议,都各取一半————那就在M市内玩吧,可以在外面住,但是……电脑不许带。   庄听辰:“……”   程安高考完就开始考驾照,由于从小就对车啊飞机之类的感兴趣,倒也在短短两个月考到了。于是几个人便挑了个天气晴朗、有风且蔚蓝的日子,开始了在市内的旅游。李京若不敢坐程安的车,把庄挽推上去,自己跑去跟庄听辰一起。   庄乔思对着两个驾驶的,踌躇半天,不好选……最后还是‘哼哼’上了程安的车,两人一向不对头,各自甩脸,没话说,只留下庄挽一个人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脊背,目视前方,笑得和煦。   程安看着庄挽一副庄重的样子,奸笑两声说道:“庄小挽,你绷紧了神经也是没用的,上了我的车,你的生命就捏在我手里。”   庄挽不理,继续庄重;庄乔思内心却生了畏惧,抓着车门犹豫着要不要跟庄听辰一起,尴尬点就尴尬点,起码能保证她最基本的生命安全。然而没用,未待她犹豫完,车子就驶了出去。   第一站是海滩,有沿海宾馆、有椰林、有金灿灿的沙滩、还有格调别致的小酒馆。   庄挽看着这地方眼熟得很,是顾飞扬上次带她来过的,不过那时情绪低落,没来得及玩。说起来,缺了个顾飞扬,倒是少了许多乐趣。把这话跟程安说,后者不屑——有他没他又如何,本少爷不是可以带你玩么?那败家子在,奢侈又多事,玩游戏老是赢,从来不顾及我们女生的情面,烦得很……   数落了一大通,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明天咱去海里捉小虾怎样?   庄挽却看着她笑了。   能把一个人的缺点,理得比自己的掌纹还清晰,也算是一种情感的开始,不是吗?只是一个未觉,一个错觉,罢了。   第 55 章   海风刮过来,咸涩的、温热的,庄挽仰面躺在沙滩上,手臂上沾了细细密密的沙子,做过近视的矫正手术之后,不戴眼镜也可以看得见天上的繁星点点。   小时候她跟李京若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要站在世上最高的大厦楼顶,吹着夜风,把寂寞又灿烂的星空画下来,让世人看看她眼中的星空是美丽到怎样惊心动魄的地步。   直到现在,这都还是她的梦,她矢志不渝地在实现它的路上奔赴着。   眨了眨翦水般的眸子,一手抓起一把细沙,看着它们从指间滑落,消失殆尽,像某种悲伤的记忆,终会不见的。   触到口袋里冰凉的手机,想了想还是掏了出来,打给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嗯……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从收到录取通知书一来,打给小舅的第一百零七个电话了呢。   可,依然是公式化的女音————“对不起……”没有一丝丝感情。   为什么不接电话呢?一定是太忙了,或者一时把她忽略了。   没关系,她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忽略,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抛弃,更不是第一次对人抱之希望尔后又被告知毫无希望、应该失望。又或许,小舅真的只是忙呢……   K市商务大楼的偏厅里,JT投行的第二间分公司成立大会正在举行,简谦言站在台上,一手轻扶着麦克风,一手放在背后,薄唇里轻吐着如珠似玉的话语,声音清越动听,眉目却似生烟,颠倒了众生,可惜笼在雾里,叫人看不清。   玉树临风?形容不够……流风回雪、岸然如玉、翩翩君子、玉树芝兰、勾人心魄、妖娆魅惑……下面的女职员把能想到的形容词都说了一遍,都觉得不那么够,她们面前的大老板,可如玉可妖娆可清俊,仿佛有多面,面面让人致命。   梁筝拿着香槟有意无意地插一句嘴:“是不是觉得你们总裁就是个转世的红颜祸水?”   不知哪个女职员应了一声‘就是’。   梁筝笑,就是。   讲完了那些客套的体制内的话,简谦言微弯了腰说‘谢谢’,弧度恰恰好就是优雅。又在台下跟一众合伙人推杯换盏了一圈,然后滴水不漏地抽身而出,把场子交给梁筝和德里。   庄任翎看着他从侧门走出的身影,握着手机暗自眯了眯眼,把刚刚发出的短信删掉,也跟着简谦言从侧门出去。下午转着弯问了思思,知道庄挽现在在海边玩,这场谎言既然都已经开始了,就继续下去不要停吧。   站在偏廊下,看着那孩子发过来的短信,话虽然变少了,但行踪变得有交有待,倒是跟从前不太一样。去哪里玩了之类的,总是要发短信过来报告给他听。他知道她不肯主动打电话,定是怕他问起上回要她琢磨的事,所以也不急着问,只是偶尔回她信息。   但是庄挽,就是再给你一年两年,你又能逃避多久呢?我能纵你装傻,不意味着我以为你是真傻。   “谦言,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庄任翎一袭晚礼服,娉婷玉立,从他身后走来。   收起手机,转眸反问:“你不也出来了?”   “我只是个员工啊,出来没人注意到的。你可是公司的大老板,里面的人都是为你而来的。”   简谦言若有似无地笑,没说话,一双凤眸在夜色下当真是勾人心魄。   “听说庄挽要来K大上学了,没想到那孩子是个闷声做大事的。”庄任翎把话题绕到庄挽身上去,试探着一些东西。   不着痕迹地延展了狭长的俊眉,说到那孩子,在外人面前,她向来大智若愚,藏得极好,到了他这里却渐渐露出孩子气。   “是挺闷的一个孩子。”   “什么?”他说得轻,庄任翎没听清,不过她要问的不是这个,“打算什么时候回M市?”   简谦言整了整长臂里挽着的西装外套,“暂时抽不出空,这边的事妥了之后再说。先走一步。”   修长的身影远去,庄任翎抿了抿唇,暂时不回么……那就好,他回了,她还得花好一番功夫兜谎。他跟庄挽,能不见就别见吧。   阳光下的沙滩金灿灿,赤了双足踩上去,微热的触感,极其舒服。这片沙滩是以前顾飞扬发现的,说这里人少风景好,一般情况下沙滩上都是他们的王国,没什么人影的。   庄乔思喜欢游泳,大清早地就嚷嚷着要去海里玩;程安跟小酒馆的里幽默风趣的老板聊着聊着就聊开了,两人从汽车品牌聊到坦克新品,那一个叫相见恨晚、唾沫横飞啊;庄挽支着画架在离宾馆酒馆稍远的地方,良辰美景,写生倒是适合极了;李京若昨晚喝太醉,还在宾馆里补眠。   “思思,不要逞能,带上救生圈。”庄听辰见她换了泳装两手空空就往海里跑,不禁皱眉嘱咐。   庄乔思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胡乱地哼哼了一句什么就继续往海里去;庄听辰叹气,想到她水性一向好,也由了她去,自己在旁边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勾勒出几朵白云,庄挽就咬着画笔、看着海面、凝着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不画了?”一贯寡淡的声音,带了厚重的鼻音,庄挽回头看,庄听辰就站在她身后,看来站了好一阵子了。   白色衬衫休闲黑裤,面容清秀。阳光散去了他身上的阴郁气质,显出几分少见的清新与阳光来,脸上也被晒出红晕,看着没那么苍白了。可惜身材还是过分清瘦,又高挑,竹竿子似的,风一吹仿佛就要倒下。   “其实我跟你完全不像是兄妹。”庄挽逆着阳光微微蹙了眉说道。   庄听辰突然有一些惭愧,庄挽知道他约莫是想起了她刚来庄家的那些事,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五官看着一点都不像。”   他脸上的五官每一样都狭长秀气,阴翳有余;她的却温润小巧,只有一双乌黑的眼是较为大的。   “也许你随了你母亲的面相,我随了父亲吧。”他盘膝在她旁边坐下。   庄挽继续涂涂抹抹,一手拿着画笔,嘴里还咬着几支彩笔,眼睛盯着画板,神情专注到极致。   庄听辰看了看了,恍然间觉得有这么一个妹妹还挺不错的,她跟思思不同,更懂事更早地经历过一些东西,又很隐忍,仿佛没有小孩子脾性,往往会让人忽略了她也是个孩子,需要被像个孩子一样对待;而思思,是那般骄横,全身带刺,爱恨分得特别清楚,也强烈得很,被人娇惯着像个宝,虽然有时不懂事,脾气大,但他羡慕她的热烈,也爱她的热烈,热烈地活着,而不像他,淡淡地,像清水。   两人都是话少的,坐在沙滩上各做各的,沉默着,倒有一种别样的默契。   海风拂面,白云变幻,蔚蓝天空下,终于有一次,庄挽觉得自己被庄家的某一分子接受了。   此时年少,懂得生离之痛已是不易,有谁想过何为死别之殇。   粉色的身影从酒馆正面前的浅海区域游过来,庄听辰的眼神随着那抹粉红移动,她粉白的手臂在海水里忽隐忽现,泳帽也是粉色的,庄听辰微微笑了笑。   庄挽也看见了庄乔思游过来的身影,她自己是个旱鸭子,最怕水,泡个温泉都会溺水的那种,要她像庄乔思那样在海里遨游,估计自己都会把自己吓傻。   侧头看了看庄听辰,他跟庄乔思两人之间的事情,她常常看不太清,也不好说些什么。   庄听辰笑着笑着渐渐眯起了眼,站起来遥望着那抹粉色身影,神情由轻松变作严肃。   庄挽觉着他的反应奇怪,也站起来往庄乔思的方向望去。   那身影好像是慢慢远离了海岸,之前两人坐着,视线跟海面是平行的,难以注意到,现在看起来,有些许不对劲。   庄乔思在海水里拼命划着,却感觉总有一股力把她推着往海里更深的区域飘去,她以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以为是自己的姿势不对,调整了几次往回游,却发现海岸线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渐渐慌了,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一边奋力划着。   庄听辰胸口一紧,深皱了眉,往海那边跑去,边跑边让庄挽回去把救生圈和救生绳拿来。   庄挽潜意识里想拉住他,但他跑得那样快,海水里的女孩还等着他救命。   跑回泳具摊的路上,咸涩的海风一直在耳边呼啸着,刮得她耳廓生疼,双眼涩痛,却都及不上心里的慌乱。如果她没记错,庄听辰是从来不下水的,最致命是,他有心脏病!   现在他跑去海里救庄乔思,自己却只能往回跑,就像明知道一个人会有危险,自己却不得不往回撤一样。   一边语无伦次地跟泳具摊上的老板说‘救人!帮忙!’,一边拿了救生圈跟救生绳撒腿就朝刚刚那片海域跑,偏偏那还是片较偏远的海域,沙滩上本身人就没几个,大清早的更是只有他们几个在。   腿是隐隐软了的,无力得很,但她必须跑,要快!要再快!最后跑着跑着几乎要达到生理极限,还是要跑,哪怕尽了自己余生的力气。   面前就是海面了,一白一粉的身影缠在一起,在海浪里浮沉,时大时小,隔着掀起的浪花,她也测不准他们离海岸有多远,但看着身影那么小,定是离得够远!   她往海水里跑去,很快海水就没到腰间,天生对水的恐惧,在此时从内心升腾而起,庄挽不敢再往前一步,海风海浪一起‘呜呜’地响,她大声喊出的声音根本不可能被听到。   用尽了一生的惊与惧,她害怕得弯下腰来。   为什么之前不去学游泳,为什么自己的水性要差成这样,眼睁睁看着病弱的少年,孤身一人涉入深海……   赤着足站在海里,四周围都是没过腰间的海水,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海浪,庄挽慌得说不出话,天地间只能听见盘桓在自己脑海里的嗡嗡声,他们还在海里挣扎,还在等着她!   咬紧了牙,克制着恐惧,闭着眼往前走几步,海水中的一股力猛然间将她推倒在海里,喉间顿时呛进一大口咸涩的海水,幸好抱着救生圈。但下一刻,一个海浪迎头扑过来,眼前一黑就没了意识……   第 56 章   黑色的天幕黑色的海水,费力而渐渐微弱的喘息,她机械式地滑动着手臂,麻木到没有知觉,那两个身影、粉红的和纯白的,却依旧离自己那么远,她觉得自己好像永远都划不到他们的身边,永远都来不及救他们,铺天盖地的绝望没顶而来,终于撑不住内心的无助,哽咽出声————庄听辰……   程安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从来没见过庄小挽这般痛苦悲伤的神情,皱着一张小脸、大滴的晶莹的泪珠从紧闭的双眼涌出,顺着眼尾流下。估计是做了什么噩梦。   再摇了摇,她细密的睫毛终于抖了抖,一瞬间睁开眼来,眼里还是来不及消散的惊恐与伤悲。   程安笑,终于醒了,她最怕看见女孩子哭了。“庄小挽,刚刚你是不是做恶梦了?来来来,先喝杯水。”   庄挽环视一圈,这是医院;想起来昏睡前的事,没接她递过来的水杯,睁大了双眼问:“程安安,庄听辰他们呢?在哪?有没有什么事?”   程安稍愣,不过只一会儿,又像往常那样朗气地笑着说:“没事没事,你看看你都醒了,他们能有什么事,应该也快……醒了吧……”说到后面自己都有点没底,飘着眼不敢看庄挽的眼睛。   庄挽也不多问什么,直挺挺地倒下去重新躺下,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程安安,能不能外面帮我买一本书,随便什么,现在我就想看,谢谢。”   这是什么奇怪要求?程安摸不着头脑,但看在她刚刚经历了那样危险的事儿的份上,还是应着她,出去帮她买去了。   听见她脚步声远去,庄挽翻身下床。   问了外面的护士,顺着医院的走廊直走拐弯,趴在隔音玻璃门前,病房里简尔芙庄任华他们都在,同样一身病号服的庄乔思跪在病床前,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抓着被单,嘴里喊着什么,满面都是泪痕,悲恸到撕心裂肺。而那张病床上……全身覆着雪白被单的……是……   一颗心瞬间拔凉透顶,双腿软了下去,再也站不稳,十指贴着玻璃门一路挠下来。   庄挽蹲在地上,连自己的呼吸都消失了一般,面部表情已经是僵硬。   上一次他说————庄挽,其实我们同一个父亲,你应该喊我哥。   背对着她,伶仃孤傲。   巨大的悲痛霎时间淹没了她,胸口像被什么利器凿开,双眼一片模糊,泪水滴在膝盖上,喉间发涩,太疼了……   “哥……”   程安赶过来的时候,她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空洞。而里面的庄乔思,已经哭晕了过去。   昨天泳具摊的老板来酒馆里拉人组队,说前面的海域应该是遇上罕见的大型离岸流了,要找小艇去救人时,程安就隐隐觉得出事了。   把浮在救生圈上的庄挽捞上来时,她已经因为呛水而不省人事;而在离岸更远的海域救回堂兄妹两人时,庄乔思早已昏迷,庄听辰的唇没有一点点血色,脸色也煞白得吓人,微弱地说了句‘快送思思……去医院……’,就没撑住也昏了过去,明显是筋疲力尽,硬撑了很久的。   后来到了医院,庄乔思和庄挽都只是呛进了些海水,在病房里昏迷着;而庄听辰,因为呛水和力竭,引发心脏病,被送去急救室,彻夜抢救,无效,身亡。   “庄小挽,你别这样……”她这样明明应该放声大哭又不哭出来的模样,让人看着都替她难受。   良久,庄挽空洞着眼,张了张口,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只一句,让程安落泪。   她说————“程安,那是我亲哥……”   人们总说岁月无情,其实比岁月无情的东西多了去了,比如意外,比如命运,比如那些永生无法消逝的遗憾。   庄挽永远不能忘记,她一直没有喊过他——哥。放在心里,年岁辗转,成了永久的伤。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秋高气爽,开学的季节。   简谦言让吴宇把上午的剪彩推掉,或者找德里代劳,自己忙完了融资的事之后,抬起腕表看,十点多,那孩子也应该下机了。   开了车去K市机场,接送她到K大。玉指握着方向盘,轻勾了薄唇,没由来地在心里自嘲:自己这么下去迟早要成保姆。   她躲了将近三个月,惦记着她开学,昨天打了电话过去,却被切断,然后发短信过来说她正在志愿现场,不方便接电话,明天开学。   当时的简谦言,盯着短信,凤眸极其难得地、应该是生平第一次,愣了愣。他向来挂别人电话挂习惯了,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敢切断他的电话……   李京若第一次来K市,一路上都在憧憬着一些什么。从收到K市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开始,她在暑假里一口气报了好几个舞蹈补习班,每天回到家还对着镜子苦练,她明白自己除了生得可以之外,没什么过人的资本,但看过她跳舞的人都忍不住称赞她的舞姿,所以,要想得到简叔叔的注意,只有把舞练好,如果可以,最好是让他……惊鸿一瞥。   李氏夫妇也陪着她一起来,两夫妻本就只养育了一个女儿,她又争气,自然是极其疼爱的。一家三口下了机,拉着行李往机场外走。大厅里人来人往,但李京若眼尖,正好看见了独自立着的简谦言,深咖色的薄呢大衣,微低了优雅的脖颈在查看腕表,长身玉立,好看得令人窒息。   赶紧跟爸妈说等一会儿,偏了脚步快步走过去,巧笑倩兮地问:“简叔叔?您在这儿等人呢?”   简谦言侧身,面前的女孩有点面熟,礼节性地微笑了下:“你好。”客气礼貌,却是滴水不漏的疏离。   李京若心里觉得受打击,面上仍是懂事地解释说:“我是庄挽的好姐妹,考到了K市的舞蹈学院,今天来报道呢!”   “这样,那恭喜了。”简谦言向来不愿跟不熟的人多说话,加上有些心不在焉,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表,M市的航班已经全部到了,可是那孩子的身影还是不见。   “简叔叔是在等庄挽吗?她应该也快到了,或者是……顾飞扬送她来的,毕竟他们一整个寒假都在计划大学生活,他说什么也该来看看庄小挽的大学吧。”李京若有些心慌地抬头看了看他的神情,她觉得自己近来简直有些魔怔,一个一个的谎套下去,自己都快看不清自己了。   双手收进大衣口袋里,他面上的表情淡淡,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也没说话,口袋里,左手修长的食指和拇指,却在反复摩挲着。   李京若尴尬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见他轻扯嘴角,似乎是微微笑了笑,她顺势说了句:“那我先去学校啦,简叔叔再见!”挥了挥手就向她爸妈身边跑去。   简谦言刚刚的笑其实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一般人看不出来其中的意思,偏生他模样又生得撩人,性子冷淡也掩盖不了多少那绝色的面容,所以多半会以为他这是在微笑,比如李京若。   如果是方流梁筝他们看见了,估计会立马不动声色地遁走,因为他每次这样笑的时候,就意味着————我没耐心,不要烦我;明白立刻走,不懂请沉默。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过去,长眉敛着,看不出什么情绪,眸里却淡漠了光彩。   庄任翎正在忙着手头的模拟项目,一个没注意差点接了那通电话,吓得直呼气,任它震动着,等一下再回短信。   冗长的‘嘟嘟’声之后,是冰冷机械的女声,简谦言收了手机,转身出了机场。总是不接电话,短信也只是简洁明了的几个字。   顾飞扬,就是顾家那个男孩么?倒是见过几次。他该来看看庄挽的大学?怎么听怎么让人想冷笑。   心里不知道什么感觉,总之不太好,他是个傲气的人,对自己又狠得要命,方流他们总说他不肯爱别人更不肯爱自己。   但不知何时起,隐隐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像这种捕风捉影的话,听在耳里,别人面前当然能控制得极好;听进心里,独自一人想起那孩子时,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就像是……类似于……生气?还是吃味?   简谦言摇下车窗,垂着长睫,黑发红唇,长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好在是个修为高深的,很快便将自己的心绪和对那孩子的感情理清了。   以前德里曾说,对简谦言来说,所有事情,有把握的没把握的,都会成为他手里的一盘棋,旁人根本看不见他的棋,当然无从下手、无从干涉,所以到最后,大获全胜的总是他。   感情一事于他,也差不多是这样。   而此时,跟K市隔了好几个城市的首都。庄挽独自拉着行李站在B大的校门口。   秋日的高阳,百年老校门前的大树,宏伟古朴充满学术气氛的大学殿堂,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命运却跟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笑到想哭。   有人以为青春里的东西会永久,有人固执地守着过往不愿前进,可只要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剩下的人便都纷纷丢盔弃甲。   庄挽努力不去想那个被大海带走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拉着不大的行李箱往校园走去,迎新的学姐学长热情地要来帮她拿,她一手提起自己的行李,腾空着,浅笑说,学姐学长你看一点都不重呀,我可以自己拿的。然后自己按着各种指示牌去办各种手续。   一身浅白的连帽休闲运动服,在阳光下拉锯出清瘦秀气的身影。她弯起嘴角,眉眼清恬,手指却深深嵌入自己的掌心,麻木到没有知觉。   不管面对何种变故何种缺失,她都不甘轻易妥协轻易认怂。成长的路一步一伤,想要修炼成王,那就看谁能咬牙坚持住,看谁敢无时无刻地笑,笑命运、笑荒唐的意外、笑自己的执着不放弃。   李京若看着手机上备注为‘简先生’的号码,脸上的笑,明媚到堪比初日的骄阳。   上回去海滩上玩,她跟庄挽同一间房,庄挽抱着画夹出去的时候,她偷偷查看了她落在房间的手机,翻开手机通讯录,第一个号码就是她小舅的,留了心存下来。   往后,她跟简叔叔,会不会有更多交集,就像那些小说和影视剧里说的那样,单纯美好的女孩,初入世事便遇见一个神一般存在的男子,然后慢慢地占据那样优秀的男人的心……李京若想到这里,捧着脸扑哧一声笑出来,李氏夫妇笑着摇摇头,以为自己女儿是太期待大学生活了。   第 57 章   在庄家老爷子看来,读首都的B大比读K市的K大更好,他年轻时为了挤进首都的一流政客中去,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了心力,那里也存留着他一生中最光荣的轨迹。所以庄挽去念B大,他心里当然是喜悦的。   庄听辰的离去,沉痛的不止陈芬茹一人;庄乔思精神失常了一阵子,休养了大半个月才去上高三;庄和光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承受打击的能力多少强些,老太太和唯一的孙子接连离世,他也只是沉肃了几天,很快便还是该吃吃该睡睡,只是心里的荒凉和无力,不外露罢了。   庄挽在B大念的是工商管理类的专业,她兴趣不在此,但又向来不肯糊涂马虎对待自己生活里的所有,即使不是她规划内,还是更愿意认真去学,不过枯燥无聊些而已,咬咬牙,学着学着就没那么痛苦了。   寝室是四人一间,其他三个姑娘都是首都本地的,活泼开朗型的、雷厉风行型的、小家碧玉型的、还有庄挽这个乍一看温润敦厚实则灵秀慧敏型的,四人四个性子,住在一起倒也和谐,乐趣不少。   自我介绍轮到庄挽时,她浅浅笑着说————我叫庄挽。   眉眼里山水明净,让人看着莫名地舒服。   其他三人等了一阵也没等到她的下一句话,雷厉风行的那个晓晓,惊讶地问————这就没啦?!   庄挽抓了抓短发,弯着双眼,补了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庄,‘春风挽断更伤离’的挽。   众:“……”   李京若在K市舞蹈学院里不过半月,就被评为‘校花’。她本就生得美,五官绝俏,很艳的那种美,从小练舞又使得她的身段窈窕,一颦一笑都别有一番韵味。   新生舞蹈比赛拿了第一名之后,身后追着送礼物的男生更是多到要排队。她以前念高中时只知道自己美,但不知道美有这么多好处,满足了女孩最普遍的虚荣心,周围女生艳羡的眼神更是让她觉得飘飘乎,渐渐地,仿佛自己跟那个高高在上的精英男人,隔得也不是那么远了。   于是便花了更多心思在学习穿衣打扮化妆方面,同时练舞也没落下,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让简谦言看见自己的美好,说不定真的就有灰姑娘的奇迹了呢?   大半个学期过去了,B大的工商管理课程繁多,庄挽没课的时候就跑到学校的美术系里去蹭课,晚上在画室里自己练,周末还去找兼职。她早就打定主意,高三毕业之后就不用庄家的钱,尽量自力更生。   即使有那么一层血缘摆在那里,即使小舅说背靠庄家会让自己在工作的时候得到一点助力,即使现在老爷子对自己好像稍稍好了些……即使有那么多即使,即使有一天庄家所有人都接受了她。于她而言,那些深藏在过往的伤疤,她不去触碰不去揭开,并不代表就会消失不见。   那些凄凉凉的、空荡荡的、带着血的、可笑又荒唐的味道,被年岁铸成记忆里斑斑驳驳的暗影,一遍遍地提醒着她,永不消逝的冰寒有多刺骨。   被抛弃,被伤到骨子里,便是一场永志的劫数,纵是温和宽容如她,也做不到立刻释怀。   第一次去向室内墙绘招聘人员推荐自己时,对方看了她一眼,委婉地拒绝了她。庄挽出去的时候听见那人在跟旁边的人说:“现在的学生啊,专业学得不怎么样,整天想着出来赚钱。”   隔了一个星期,周六早上,招聘人员进到招聘地点,背后的一面墙都被绘上了精美的图画,风格恰恰好是近来一些客户偏爱的,正疑惑时,便看见从洗手间出来的庄挽,女孩捧着自己的工具,不卑不吭地微微笑着说:“经理早上好,还是我,上次的那个学生。”   那经理在墙上的绘图和女孩身上来回看了几圈,不肯定地问:“这是你画的?”   庄挽点头,“就是想再试试,看看合不合您们公司的要求,不合要求我也觉着心里无憾了,但愿没有给经理造成麻烦。”   有些不可思议地重新打量她,经理也是个识才的人,不问她晚上怎么进来的,只是拿出合同让她过目,没问题的话今天开始就可以工作了。   庄挽内心欣喜,但面上控制得好,依旧不卑不吭。   晚上回到学校时,程安打电话过来跟她聊天,庄挽说起兼职一事,语气是难以察觉的满足,工作不累,又是自己喜欢、擅长的,待遇也很不错,关键是可以许她只在周末两天过去,不影响学习。   程安在电话那头心疼她,阴差阳错地没念上自己梦想的学校跟专业,孤身一人去到陌生的城市,已经是莫大的伤悲;现在刚上大一就要一个人去工作,还这么晚才回到学校。   坚持着自己的准则和标准,固执地不肯向生活妥协半分。这样的庄小挽,让她看到心惊;又或者说,她认识的庄小挽,一直都是让她心惊的。劝她不要太拼,女孩子在十八九岁的年纪,本就该被父母亲人恋人朋友疼爱、享受青春里明媚的骄阳。   庄挽沉默了一下,清脆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去,刺破黑夜里的层层黑暗,她说————有我自己爱自己呢,我很享受,真的。   程安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接,才会让她好受些,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庄小……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哇’地一声自己在电话那边放声哭了起来,愧疚的心疼的。   她肯定已经够难受了,自己还这么不会说话……   庄挽听着她的哭声,无奈地叹了口气————程安安,你演电视剧呢,这有什么好哭的,还是说你今天喝酒了,趁机找我发泄心情?   她越是淡定装作没事人,她就越觉得替她难受。抹了把脸上的泪,想起什么,掩饰性地吼了过去————你小舅呢!有没有过去看你?   电话那头静默着,没什么反应,程安安以为信号不好导致她没听见,又问了一句————你的小舅呢?是不是他送你去首都的?当初应该让他把公司开到首都才对的,谁知道你————   一阵盲音传来,程安郁闷,怎么没说完就挂了?   她不知道,隔了好几个城市,此时挂了电话的女孩,双手把手机贴在心口,蹲在寝室阳台间,哭得泣不成声,眉眼、鼻子、双唇、四肢,全是冰凉的。本来真的是没什么好哭的,偏偏要提到那人……   如果从不曾被温暖,我本可以忍受冰冷。   小舅。   小舅。   两个字稔在心间该是多么疼,疼到她不敢说出口。   自以为身披强大坚硬的盔甲,可,被人随随便便用那人的名义轻轻一挑……呵,哪里是盔甲,全身都是软肋。   她知道,那人一点点地离自己远去。高考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电话总是打不通,短信发了无数条却没有一条被回复,重新把她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城市、遗弃在偌大的世间。   方流从英国回到M市的时候,已经把并购褚遇寒的资产管理公司的事处理好了,看着自己美国那边的公司也没什么情况,一切运转正常,便想着去K市看看简谦言的新分公司。   “听说庄家的老太太和那个孙子,都……”   方流拉了张椅子坐在简谦言对面,看神情这人好像不知情?两人隔着宽大的办公桌,简谦言手里的钢笔停了一下,抬眸看他,可有可无地问:“都怎么?”   真的不知道?!这下方流来劲头了,他向来就是几个人当中消息最灵通的一个,范围也广,俗称‘八卦之王’。清了清嗓子说:“都意外离世了。你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简谦言微皱了眉,玉指捏着钢笔盖盖上,这段时间公司的事确实多,国内的金融服务业务牵涉到的人际方面也复杂,他对中国这些明的暗的规则章程一向就反感,不得已的时候又得抑制着反感去应酬。确实忽略了很多东西。   庄听辰,是庄挽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他知道那孩子的心性,庄听辰意外离世,她定然不好过。   该死。他怎么没早点知晓这些事?   “什么时候的事?”   “就暑假,”方流转了桃花眼取笑他,“我说你就是不关注自己姐姐家里的事,财经新闻总也得看看吧。”   简谦言轻轻扫他一眼,薄唇微开刚要说话,方流就抢在前头:“别又给我说什么‘我脑子只用来储存有用的东西而不是无意义的垃圾’之类的,你这样下去迟早要众叛亲离……”   简谦言翘起唇角,精致的面容在灯光下晃啊晃,晃得方流不敢继续看。   “我只是想说,明天你来帮我处理几件事,我去把这些错过的东西补回去。”   罕见……绝对罕见……方流瞪大了眼问:“那你要怎么补?”   “去K大一趟。”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他迷糊:“哎,你丫给我说清楚点……”   简谦言拿起文件转身,皮笑肉不笑,仍旧颠倒众生:“方流,还说你脑子不是用来储存垃圾信息的?看来真是傻人有傻福,倒是令我艳羡了。”   凌晨惊醒,庄挽撑起上半身来盯着窗外微微发白的天际,咬着唇,莫名地笑着笑着把脸埋进被子里,双手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吵醒舍友。所谓痛到揪心,大抵就是这样,哭笑不分,内心空荡。   梦里,有人逆光立着,细碎的黑发遮着如烟眉目,看不清面容,他说————我与你无亲无故,本来就没理由有过多牵扯,生疏你,是必然。   心被什么攫住,一阵阵说不出来的钝痛,突然涌现、不知何时会消失,原来有些东西越是以为会淡忘,越是以一种居心叵测的姿态向自以为强大的内心袭来,令人想抱头大哭,在回忆里越来越显现出它本来的模样,她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从头至尾都将孤独下去,在这深秋里缄默成一棵树。   第 58 章   时光匆匆总也不肯迁就人的意愿,谁也不知道它要把人带去哪里。   庄挽在大学还是没改掉自己睡觉的习惯,晚上只要有人还没睡,她就睡不着,早上又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久而久之,寝室里的其他三个女孩子都渐渐知道了她这个习惯,晚上熄灯后没多久,宿舍长就嚷着:“大家早点睡,不要使着劲儿玩手机啦!再这么下去咱庄姑娘就要成国宝啦!”   庄挽躺在床上,对着黑暗温温和和地笑,开始闭上眼数羊。   她的大学生活过得充实,甚至可以说是累,但这样很好,把自己的时间填满了,就没空去想那些事还有……那人了。   黑色路虎停在K大侧边的树荫下,简谦言一手放在方向盘,一手握着手机听着沉闷的‘嘟嘟’声,黑色的碎发贴在线条精致的侧脸,倒映在深棕色的车窗上,影影绰绰。电话还是不接,发了条短信过去,他觉得是时候有必要好好和庄挽谈谈了。   庄任翎看着短信不知道怎么回,再这么下去可能就会被那人识破,幸好这个号码是她去年才买的,几乎没几个人知道。他说在校门口等庄挽,这短信莫名让她嫉妒,那样一个如冰似雪般的人,从来都只有别人等他的份,庄挽何德何能,竟然可以让他对她这般上心?   越想越觉得嫉恨,编辑了一条够简短的短信过去————下午有课,晚上有活动,小舅你先回去吧。   简谦言微挑了眉,这反应一点都不像那孩子做出来的,就算再逃避,也不会无礼。   还是说,什么人对她说了些什么?   转了方向盘回公司,没由来地不安,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她还小,本来就对情爱一事没自信,尤其因为对象是他,什么事都只会自己憋在心里,自以为瞒得滴水不漏,可他,怎么可能看不见?   如果听了什么话,估计也不敢来问他,只会自己瞎琢磨,最后伤了她自己。   由于第一次穿高跟鞋,李京若在校园小道上走着时,一不小心扭了脚,顿时疼得倒吸一口气,单脚跳着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恰巧一个追了她大半个学期的学长路过,看她皱着一张美丽的脸,停下来问她需不需要的帮忙。李京若摆着手说不用麻烦,平时她就觉得这学长特能缠,为此还头疼过许久。   结果那学长逮着了机会就是不肯罢休,硬要送她去校医室。李京若不耐烦,又不好开口骂人,美目转了转,说,你送我去中心商务大厦吧,我有朋友在那,他会送我去最好的医院。   学长听她着重强调‘最好的’一词,也不知她是何意,但男生都爱自尊,便说了句,我不也可以送你去最好的医院么?   李京若想起心中的那人,越发觉得面前的学长像苍蝇一般令人讨厌,扬着娥眉说,带我去中心商务大厦你就明白了。   JT分公司,也就是K市的中心商务大厦,简谦言开着车往停车场去,李京若认得他的车,立马神经紧张,站起来等着他从停车场走出来。刚刚的那个学长站在一旁的麦当劳门侧,隔了段距离远远看着。   “简叔叔!”深蓝色的排扣大衣,修长身量,夺人心魄的容颜。李京若看着那人信步走过,又知道那个学长在看着,虚荣与爱慕一齐作祟,便桃色飞扬地喊了一句。   简谦言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去看声音的来源,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李京若艰难地往前跳了两步说:“我从那边的麦当劳出来的,不小心扭了脚。原来简叔叔您的公司在这里啊?”   “谁说我公司在这里?”简谦言心里想着那孩子,思维逻辑一下子转得太快,理智来不及控制言语,就反问了这么一句。   他只是人在这楼下,确实不能凭此判断这就是他公司,心明的人毫不费劲就听得出来她话里的漏洞,分明就是事先知道又明知故问的。她顿时尴尬至极,讪讪地装作没听清,转了话题说:“简叔叔您知道这附近有近一点的医院么?”   他站在原地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只是转眸看了看她的脚,“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让人送你去医院。失陪先。”然后迈着长腿往公司里走去。   客气又疏离,礼数上叫人挑不出错,冷淡的气场却将人完全驱逐出他的自我领地,让李京若顿觉挫败不已。   在医院打了石膏,简谦言的司机送她回了舞蹈学院后,那学长在校门口等着,问她,刚刚那人是你朋友,看着不像是学生啊?   李京若越过他往校内走,心里得意,面上佯怒,又带了份娇羞,我朋友一定得是学生么?那是我……算了,学长,不跟你说了。   那男生愣在那里,隐约知道怎么回事,又不大愿意承认。   几天后,舞蹈学院就传出流言说,校花李京若有个比她大几岁的总裁男友,说是长得好看到千年一遇的那种;有好事者去搜集信息,把简谦言公开给外界的身世家产和经历等都搜集了出来,年轻贵族、资本精英、傲人学历……活生生的只存在偶像剧里的男人啊。   一时间,舞蹈学院的女生们都对李京若羡慕嫉妒到无以复加。   那天的那个学长郁闷,怎么自己刚知道,这消息就传出去了,他还以为只有他一人知道呢,还打算骗自己说那只是她哥哥或叔叔之类的。   李京若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像开了花一般,在心里也把自己当成了周围人说的,那人的校花小女友。   她从小就向往着能努力跻身于上流社会,力争成为贵族中的一员,奢华精致的上层生活才是她追求的,而不是小镇里的安逸平凡索然无味的日子;她没有庄挽那般看起来没意义的梦想,更不认同庄挽说的那种独自打拼、靠自身努力、顺便体验生活之美妙的途径。   所以,简谦言,就是她遇见的最大的契机,如果可以,只要靠他,她的未来就是自己想要的那种模样了。   B大校园食堂,庄挽买了早餐就往校外赶,昨天墙绘公司那边的经理说,今天的工作量可能多一点,冬天天又黑得快,便要她尽量早点到,下午也好早点回去。   “庄小挽!”   转身一看,竟然是顾飞扬!   “飞扬哥,你怎么……”   顾飞扬笑,两排雪白的牙露出来,是庄挽熟悉的阳光笑容。刚刚就只感觉一个天蓝色的影子飞奔而过,要不是因为公交车没到,她停下来等车,估计他根本认不出她。   走近来打量着庄挽,裹着厚厚的天蓝色羽绒、天蓝色针织帽、天蓝色围巾和天蓝色手套,连口罩也是淡水蓝色的,全身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对乌黑晶亮的大眼睛,灵气通透,如海温柔。   顾飞扬扑哧一声笑开,“幸好你长得瘦弱,要是肥一点,裹着这么多衣服,绝对是只熊来的!”   “别扯这些,还没给我说你怎么来这了呢?”   “走,上车先,车上说。”   顾飞扬修完了一学期的课,嚷嚷着说要回国来过春节,他父亲冷哼,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分明是想回家玩,无意间说到庄家的那男孩————那孩子都已经不在了,你回来又跟谁玩呢?   顾飞扬挂了电话后连夜赶回来,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在庄家的墓园里、庄听辰的墓前,坐着沉默了半天,出来时眼睛都是红肿的。   经年后顾飞扬自嘲说,连父母离世了时,都没有那天哭得那样厉害,寂静的墓园,脑海里全是年少一路的画面,每一帧都有那个少年,病弱苍白阴郁忧伤的少年。   他从来没有预想过,有一天阿辰真的会离去,更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早。他们,稚气未脱的他们,连误会和介怀都没来得及解开,上帝就这么着急地把他的生命收了回去……   又听说庄挽意外地没有被K大美术系录取,而是去了首都念大学,便过来看看她。最好是能趁机再努力一下,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她,而不是以类似哥哥的身份。   庄听辰的离去,让顾飞扬觉得,这世间很多东西,意识到的没意识到的,如果自己总是那么可有可无地不在意,或者明明很在意却忘了尽最大努力去在意,有朝一日猝然消失的时候,心里的后悔与疼痛足以将一个人淹没到窒息————就像他坐在墓园里想起那少年的眉目一般,胸口,很疼。   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更是这样,何况庄挽,也没说过她有喜欢的人。她小舅,也没表明些什么,之前都是他自己,太轻易便说了放手。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墙绘公司的工作地点时,庄挽说今天她的工作挺多,让顾飞扬先去办他自己的事;他笑着出去了,不一会儿,拿了杂志回来,在旁边的凳子坐下,说要陪着她聊聊天。   庄挽随他去,开始动手调染料。这是已经售出的商品房,但没装修好,工作环境也宽松得很,多半时间都是她一人在房子内的墙上静心画着,一应工具也俱全,所以庄挽自己对这份兼职是很满足的。   顾飞扬翻着新买的最新一期的财经杂志,八卦板块的一张图引起了他的注意。   “庄小挽,你来看看……”   庄挽忙着上色彩,没空理他。   “京若怎么跑到K市去了,还跟你小舅……这报道写的是什么鬼东西……”顾飞扬看着杂志上的文字,越看越气愤。   身子僵了僵,放下手中的颜料盘,庄挽过去拿过他手里的杂志。‘金融界最年轻传奇人物——JT投资银行执行总裁简谦言,疑似恋上舞蹈学院小校花’,极其恶俗但却是民众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标题,配图是那人修长的背影和扶着石凳站着的京若。庄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垂着眸,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什么感受。   “原来她被K市舞蹈学院录取了,搞什么?!李京若接受采访时怎么还疑似……疑似默认?!这是什么意思,这些人会不会写,剪了个背影就大肆夸张起来了!”顾飞扬把杂志合上,扔在一边的垃圾桶内。   庄挽淡淡笑了笑,“是啊,杂志社的人尽会博人眼球。”   继续上着颜料,心里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潜意识里只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 59 章   全国芭蕾舞蹈比赛在十二月初开始,各市都开始举行市级的筛选,李京若当然是去参加了的,轻轻松松过了初赛复赛,还有一周就要进行K市的决赛。她在心里盘算着,盼了许久的跟简叔叔见面的机会,自己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偶尔她也会想到远在首都的庄挽,心里夹杂着奇怪的复杂的感情,一开始的不安与愧疚也渐渐淡去,反正她是庄家人,一辈子都可以不愁,B大,也挺好了不是吗?   她不知道简谦言晓不晓得庄挽并没有在K大读,但她自己,在他面前大可以选择装作不知情。   “谦言,你说你该不该解释一下?庄挽小妹妹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不开心。”四人坐在高级会所的房间里,方流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取笑着他。   简谦言交叠着长腿歪在沙发上假寐,持续了两天的互联网金融峰会让他略感疲惫。“方流,闭嘴。”   方流刚想要再说他什么,就听见他又补了一句:“你们,都闭嘴。”   梁筝摊手,德里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英文,但看他们都不说话,也自顾自地品酒去了。   长睫盖住双眸,简谦言当然知道那些报社杂志的风向,这次梁筝没来得及截住流言,加上有人暗中给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于是便有那些低俗的报道跑了出来,污了他双耳。   他一贯低调,又有梁筝在媒体方面给把着关,所以很少因为工作之外的事情跑上任何媒体的版面,这次倒好,网站报纸杂志都有些流言。简谦言自己当然是不放在眼里的,明天这些谣言就会全部消失,也大抵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方流刚刚说的话,也不全是玩笑话,如果他没记错,那个学舞蹈的李京若,是跟庄挽一起长大的……好姐妹?   他的小朋友,是故意傻,还是不愿看清,还是真的没看清?   大概还是不愿的成分多一点。   桌上的随身手机在震动,梁筝见他闭着眼似乎已经深睡,轻推一把,“说不定是庄————   还没说完,就见那人长指一勾,把手机捞了过去,一接通,眸光却淡了下来。   挂了电话后双眼是冷的,一看就不是开心愉悦的表情。   “你刚刚在电话里答应了什么?我听着有点暧昧啊……”梁筝边拿着飞镖扎墙边问他。   简谦言垂眸,唇角是一抹讽刺的笑。   顾飞扬送庄挽回学校的时候,问她什么时候放假,“还要两个星期?!怎么这么慢?”想了想又问,“那我在这里待到你放假吧,到时候帮你拿行李,一起回M市?”   “我没打算回M市,已经跟墙绘公司的经理约好了,寒假会每天去工作。飞扬哥你没事应该早点回去陪陪顾伯伯他们。”庄挽早就想好了,放假之后就留在学校,给自己挣些下学期的学画费用,现在余钱不多,首都很多美术活动之类的都没法参加。   “那怎么行?你在这儿谁照顾你?”顾飞扬一听就有些急了。   “我都这么大了,自己会照顾自己的。”庄挽偏了头去看他,眉目凉薄,“再说,回M市也谈不上有人照顾。”   顾飞扬语塞,好像的确是这样,她住在庄家,大概还没有住在学校那么舒心……   市级芭蕾舞决赛时,李京若穿着一身玫红色的连衣裙,外面披一件同色调的羽绒外套,清纯与艳丽兼有之。站在剧场外面的侧门旁等着那人,昨天鼓起了十足的勇气,跟他说庄挽也会来看她比赛,能不能过来给她加加油,便听得他沉默了一阵,然后应下。   这次决赛选出的选手是要代表K市去参加全国总决赛的,她们中的一些人,极其有可能就是未来的舞蹈之星或明星,媒体在这些方面的嗅觉一向灵准,所以老早就有各路记者堵在剧场前等着抓拍那些参赛选手。   简谦言的车开过来时,李京若有意无意地向那些媒体记者看了一眼,然后从侧门台阶上走了下去,等简谦言一下车,就笑意盈盈地说:“简叔叔,你来了!”   好些记者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调转了摄像机对着他们两人猛拍一顿,简谦言眼都没抬,站在车前,薄唇里淡淡地逸出一句:“庄挽呢?”   “哦,对!庄挽在后台帮我查看舞鞋,简叔叔我们进去吧!”听他这么问,李京若心里有点慌,但关键时刻当然没能忘了‘庄挽’这张王牌,说着走上前来,一只藕色的纤臂从羽绒服里伸出来,挽住他的手。   记者一看,这绝对是有料的场面,纷纷涌过来将两人围住;再一看,这生得绝色的年轻男子不正是几天前登上各大媒体版面的那个金融界传奇、投资天才简谦言么?这些记者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啊,七嘴八舌地抢着问:“请问您是JT投行公司的简谦言简总裁吗?”   “您跟这位参赛选手是什么关系?她是您恋人吗?”   “您认为您的校花女友会赢得此次比赛吗?您为她准备了什么样的庆祝活动?”   ……   简谦言压根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上回的新闻出来之后,他就看着梁筝幽幽地说了一句————下次要是还有这样的事,你身上‘传媒大亨’这四个字就该拿出来被天下人□□。不,是让天下人看着我□□它,和你。   当时他眼神幽深,话如冰霜,说得梁筝直瑟缩,并保证下次绝对不敢让他再被天下人窥见任何私事。   简谦言抬眸给他一个斜眼————这不叫私事,只是一个无知自大少女自取其辱的记录全传。   梁筝————哦。   所以现在,他用不着躲闪顾忌这些记者,把被李京若挽着的那只手抽开来,凤眸微微垂下来看着她的化了淡妆的面孔,轻翘的唇角是掩不住的讽刺。   李京若也仰脸看着他精致的面容,只听他寒气逼人的一句:“既然庄挽在里面,那就麻烦你帮我转告她————这世上最令人难受的,就是身边人的利用和欺骗;但不能因为难受,就总是不愿深究。”   长腿跨进车里,带上车门,发动引擎,绝尘而去。动作干净利落,话语尤似冰刀。   庄挽庄挽,全是庄挽!庄挽比自己多的,不就是庄家孙女那个身份吗?还好她不在K市。   李京若站在原地,双手抓着裙角,俏脸上尴尬之色遍布,心里却被嫉妒啃噬着。周围记者的追问让她想逃,反应过来后心慌恐惧兼有之,简叔叔,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庄挽的身边人,是指她吗?   如果说之前简谦言还有那么一点不确定的话,现在就是完全被自己的疑虑绕满心头了。   握着方向盘的十指,指关节微微泛白。现在想想,那孩子从暑假那通电话之后就一直不大对劲,他以为她是在躲着他,不敢面对自己心中对他的情思,才一直不接电话也不主动打电话,来了学校也不见人影,甚至连庄听辰意外离世这件事也没跟他说。   后来他以为是褚遇寒跟她说了什么话,但方流说褚遇寒根本没回国,他也就没多留心这事。   而她的好朋友,自称是极好的姐妹,这么利用着她拐着心思地来接近他,刚才那女生的反应,完完全全泄露了庄挽不在剧场的事实。   可她不在,又能在哪呢?读高中时学业那么繁忙,都要拉着同学一起去为李京若的比赛加油,现在,又为何不去?还是说,她根本就不在K市?如果她在,自己怎么阴差阳错地一次都没见过她?   凤眸一转,靠边停了车,翻开手机通讯录,越看唇边的弧度越像冰冻了一般凝住……   JT投资部正在开会讨论替PA保险公司发行股票一事,庄任翎的手机轻微震了一下,她心神不宁。开完会后查看着短信,心一慌,手里端着的咖啡落地。坐在办公桌前面色煞白,赶紧从卡槽二中抽出那张没怎么用过的手机卡,折成两半,扔进垃圾桶里。   却总是觉得那人是知道了的,故而她一整天都惶惶不安。   那条短信————我不管你是谁,怀忖着自毁前程万劫不复的认知做出这样不经大脑的愚蠢之事,你也就只此一次得逞。   不愠不怒,恣意毒舌,暗藏冰霜,典型的简谦言式的警告口吻。   看来他是知道了,有人改了他随身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估计连庄挽的号码被设置成来电黑名单这点,他也察觉了……   越是想着那条短信,庄任翎就越是心不在焉,她隐约听说过当年褚遇寒跟他之间的事,现在自己也跟那个人一样,做了让他厌恶的事,那自己,是不是也会像褚遇寒一样,永远都再没有任何机会?永远……   简谦言回了趟公司,在电脑上查了些东西,敲着键盘的玉指不自觉用了力,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恼。   只觉得自己这半年来的所有忙碌和手中越积越多的繁华,都只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值得,连他的小孩去了哪里,他都……不知道。   如若不是因着她,他所坐拥的一切都似指尖灰,得与不得、挣与不挣,皆毫无意义;倘若不是有了她,他胸腔里跳动着的东西,依旧还会只是摆设,冷眼看着世间悲喜,不屑动心。   可现在,他都做了些什么?大意粗心、后知后觉到令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第 60 章   十二月中旬的天气,首都冷得滴水成冰。   周六傍晚,庄挽抱着两本书从公交车上下来,今天的工作量不多,自己在墙上绘着也投入得很,效率自然就高。完成了任务后,看着时间还早,就跑去书店挑了两本书,抱着书返校,心里很是满足。   她的快乐来得很简单,往往只是一日不虚度、心灵上有所得,就会让她发自内心地想要扬起嘴角笑。但前提是————暂时性地忘记那人。   否则所有笑,都只是假笑。   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会淡去,她的开心、她的伤悲、她的情动、她的思念、自第一眼看见小舅起就萌动的爱恨嗔痴,都会被时间冲淡,就像一场梦,轻轻地过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可是太疼了。   天寒地冻里,那些温暖,一点一点漫过心尖,疼得她蜷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晚上睡不着时,他轻拍着她背的样子,忽然间涌回脑海里;街头上听见卖艺者拉着小提琴,不自觉就停下步子来听到出神;宿舍同学生日,齐声唱着生日歌时,那人曾经的一声‘生日快乐’在耳边浮响,突然间就哽咽到唱不下去……   与他相关的那么多,不能任由它们遗落在时光深处,不能带着它们沉重上路,亦不能装作不曾存在过,庄挽根本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双手卷成筒状放在唇前,轻轻呵着气,任由水汽喷洒在自己的手心里,这样就可以,假装觉得自己很暖了。   一只手臂拦住她的去路,顾飞扬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庄小挽,明天开始我要跟着你去你工作的地方,你看看你,这么晚了才回学校,万一遇上什么意外怎么办?”   他上回说要在首都待到她放假才回M市,竟然真的在学校附近住了下来,今天在她校门口都等了一下午了。   她的工作地点不定,又不愿总是麻烦顾飞扬,所以找来许多借口把他支开,不然他老是要坚持着要送自己。   “飞扬哥————”庄挽有意拖长音调,垮下双肩,作无奈状,“我迟早要一个人在社会上行走,越早锻炼不是越好么?何况只是乘个车而已。”   顾飞扬上前一步靠近她,迅速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她,庄挽没来得及反应,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手里抱着书也不方便推开他。   顾飞扬趁她还愣着没反应过来,两手捧住她的耳侧,鼓起勇气轻轻在她额前的细碎的短发上印上一吻。   庄挽瞪大了眼,刚要退开,肩膀就被谁揽住,带离了顾飞扬面前。   抬头看见线条旖旎的尖秀下巴,还有那双勾人心魄的凤眸,然后是一整张熟悉的精致绝美的面容,庄挽这下是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半年多的酸楚和想念在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时,一瞬间全都涌上心头。   一手揽开庄挽,看她一眼,简谦言伸出长指指着停在一旁树下的车,一开口有着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生气,语气淡到极致冷到极致:“上车。”   本来就惊讶,一时又被他的气场震住,庄挽脑子转不过来,抱着书往车那边挪过去。   看着她上了车,简谦言转过身来,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衣领立着,把他整个人衬得孤傲凌厉,一双凤眸里寒光流转,薄唇轻轻掀起:“顾飞扬?”   “是的,简先生你好。”顾飞扬一直就不知道怎么面对庄挽的小舅,在他眼里,这人既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又可以说是情敌,至少他自己以为……自己可以称之为情敌……   唇角挑起一抹轻讽的笑,简谦言眉目敛起,“你给我听好,我可以允你自诩为她的兄长。除此之外,对于庄挽————其他角色,只能我来当;其他情感,必须我来给。懂?”   顾飞扬没见过这样周身寒气散发的人,更没听过这样带着冰霜的艰深的话语,此时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懂。”   然后看着面前年轻绝色的男人转了身往车上去,衣袂生风,身量修长,光芒耀人,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上了车之后两人都不说话。简谦言从K市刚到首都,就打了车过来她学校,刚刚那一幕不迟不早正好落在他眼里,心里起伏着陌生的、往常没有的微恼,他很少这样失控过,人生中除了一两件他特别在意的事,他从来不轻易显露内心最直接原始的情绪;庄挽心里纠着,各种感受轮番上演,但是什么也说不出,话语好似都被冬夜里的寒冷冻在喉间了。   到了酒店门口,抱着书跟在他后面,她隐隐觉得这人生气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便不自觉地落后了他五六步的距离。   简谦言突然停了脚步,庄挽也跟着停了脚步,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莫名地就矮了气势,心里有点颤巍。两个人隔着一小段的距离,站在酒店门口,影子拉下来,静谧成风景。   他转身,眉目冷峻不可方物,紧抿的唇线刻出高雅的岸沿;她还是第一次见小舅这般冷傲尖锐的模样,心里哀嚎着‘完了完了他生气了’,脚步却似生了根,定定地看着那人走近。   简谦言一手把她的书拿过去,另一只手拉住她的手,手心相接的瞬间拧了俊眉,大冬天的竟然不戴手套,小手冰成这样,也不怕把指骨冻伤。   庄挽被他拉着大步往酒店里走,走得太急,她想说点什么都来不及开口,进了电梯还是沉默,他周身的冰寒散开来,快要把人冻僵,庄挽自觉这个时候还是沉默一点比较好。   听见房卡磁条被感应时‘嘀’的一声,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盘算着等一下就借口进浴室,在里面待到他睡下,自己再出来。   但一进房间,刚挣开他的手,就被他拉了回去,她头皮发麻,这是要严刑逼供还是怎样……   简谦言把她按在房门上,修长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略低了头凝视着她,不开口不说话,眸里流转着寒光。庄挽退无可退,被困在他与房门之间,在小舅寒气逼人的目光下,把头低了又低,拿一颗乌黑漂亮的脑袋对着他。   脖颈上的围巾被他解开,拿下来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庄挽抬眼,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如玉长指突然拉开她羽绒外套的拉链,露出里面的天蓝色毛衣,他捏着她外套衣领的一角顺势就要把它脱下来。   庄挽慌了,双手把自己的外套拉回来,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小、小舅,你要干什么!”   简谦言抬眸看着她,凤眸里一片幽深,薄唇轻吐,隐隐有怒气:“把手拿开。”   庄挽也急了,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就脱她衣服啊!   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这么久不管,突然出现又这么凶,无缘无故跟她生气,还、还解她围巾脱她外套……累积已久的委屈从心间涌上来,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外套就是不放松,硬着头皮仰脸跟他对视,乌黑的大眼里波光粼粼闪闪烁烁,仿若一扁嘴就要放声大哭。   简谦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精致冰冷的眉目离她拳掌之隔;庄挽内心败下阵来,但面上仍是硬撑着,手上一不注意,那人稍一用力,整件外套就被他脱下来,顺手甩在一旁的衣架上。   简谦言取下自己身上纯黑反袖式长大衣,自己只着纯白色的亚麻衬衫,精瘦的手臂从她脑后绕过来,把大衣披在她身上。修长的玉指在她锁骨处的衣领上拉了拉,看着面前的小孩整个人被他的大衣包住,勾了勾唇,正打算把她拉进怀里。   庄挽却把披在她身上的大衣掀开,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它甩在衣架上,斗着胆瞪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就因为飞扬哥抱了她、触到了她的外套吗?他至于这么介怀一定要把它脱下来吗?   “怎么?要反?”淡淡的、胁迫式的反问口吻,简谦言俊眉一挑,吐息诱人。   庄挽骨子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眼一闭牙一咬,涌在心间的委屈化作喉间的话语,背贴着房门,梗着脖子回了一句:“怎么,我、我不能反吗!明明就是你消失了那么久,一来就这么凶,还、还不准我反?!”   简谦言眸色更深,身体靠前一步,两手撑在门上圈着她,怒极反笑,刚要开口,却被她打断。   “你不就仗着我依赖你、贪恋你、离不开你,才敢这么来去无踪的吗!”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已经习惯没有小舅你在的生活了,不认识你之前我十六年都是这么过的,往后也一样可以!就算不可以,也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习惯了……”   心里的酸楚一发不可收拾,庄挽把声音拔高了一个调,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决堤而出,断了线一般掉个不停,说着说着就哭得更凶,声音里都是狠重的哭腔。那么多个夜里,没了他的牵引,自己就像浮在宇宙里的一颗微尘,麻木的、孤零零地飘荡着。   “哭什么?”   简谦言皱眉,心里顿时软得像沙,有不知名的情绪从心间漫过,不怎么好受,脸色还是淡淡,双臂却把眼前哭得他抓心挠肺的小女孩儿捞进怀里,按在胸前,把两人的距离缩成零,只恨不能揉进心里、融入自己的胸腔里。   “我不要你很努力很努力地去习惯没有我在的生活。”   庄挽蹭着他名贵的衬衫,泪水打湿了一片布料,闷闷的抽噎着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我还、我还以为……小舅你……你不要我了……”   “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就要你了?”简谦言笑着说,眸里是玩味。   庄挽:“……”   猛地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他按着,挣不开。   简先生轻微地叹一口气,喊她:“庄挽。”   她仰脸;他勾唇,低下脖颈,在她略带婴儿肥的下巴处轻咬一口,看着牙印,笑得妖娆。   庄挽倒吸一口气,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诧异地瞪大了乌黑的眼看他。   那人凝思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不对,是这里。”然后薄唇贴在她额前被顾飞扬吻了一下的碎发处。   庄挽:“……”满脑黑线。   第 61 章   两人坐在长桌两端用晚餐,莹白的灯光,把盘里的番茄照得鲜艳艳的,庄挽一门心思放在食物上。   简谦言放下餐具,把餐盘稍稍推开,捏起餐巾擦拭,举手投足皆是高雅。   双手支着肘,修长十指交握,把自己精致尖秀的下巴搁在交握的十指上,看着对面,他心心念念已久的女孩。   只有那些内心异常强大的人,才拥有一颗敢做赤子的心,对待感情,才敢纯粹地爱、才敢单纯地享受爱,因为他深知,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伤害自己。   但在曾经那么长的岁月里,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绝色高傲风姿无敌的男人,是电影《阿飞正传》里那只美丽如罂粟般的无脚鸟,在纷乱的世间不停地飞不停地飞,迷惑了无数的人,男的女的。   他身上浑然天成的诱惑,与性别无关,有心的人、有欲望的人,就容易被他迷了双眼,可惜他就是不能为任何人停下来,依旧在天空飞过,漂洋过海,带着一颗冰绝的心,一旦停下就是灵魂与生命的终结。   所谓‘一生只能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无人看得见他内心光怪陆离的世界,也无人知道他眼中的这个世界是怎样的。   他活得明白透彻,深知生命的无奈、人世的荒唐,看得见自己的结局,亦有能力掌控世上所有游戏规则的漏洞。   谁都知道,一旦掌握了一个游戏的规则漏洞,便再无意趣把这场游戏进行下去。   但他必须进行下去,说不上有多乏味,只是偶尔麻木到极致而已,胸腔里跳动着的东西已经成为一件摆设。   他一个人,可以给自己比两个人在一起时更多的乐趣,所以,即使面对再巨大的孤独,他也从来都不认为自己需要所谓爱。   他也以为,像他这种人,在内心亡命天涯,在世间踽踽独行,在苍凉寥落的人间剧场,一个人从开场走到落幕,透彻着生命,只能做一些了无意趣的事来证明自己还存在着、并不苍白。   直到一个小人闯进来,毫无章法,全靠乱撞,恰巧撞进心里。   动心这种事,是那样微妙又不可捕捉;她仰着脸朝他无奈心酸地笑时,像溺水的人看着仅存的浮木,什么言语都没有,却最是让人没法狠心转身离开。   从某一瞬间开始,只觉得自己的存活与否,突然变得那么重要。   此生只愿一身洁净,不收手、不错身,把她带进自己的生命里,抵死宠溺。   有时忍不住冷笑自己,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爱。   想着要温暖她,便忽略了自己还在冰窖中————这是爱一个人,最意外的收获。   庄挽吃完,抬头正好看见他盯着她微微出神的墨眸,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清了清嗓子喊他:“小舅?”   那人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而出,凤眸微动,眉目瞬间妖娆起来,也把手放在桌面上,认真地看着她,等她说下一句话。   “晚归的话,学校会给我记过的。”   他挑眉,“哦?那你是想要早归?”   庄挽觉得他们两人此时以这样的姿势端坐在长桌两端,实在是太像在谈判,奈何根本就不是势均力敌的两方,甚至连对等都谈不上,落下风的,一定是她。   简谦言晃着如梦幻琉璃般的笑,“但是我想要你不归。”   成功地看到她愣住的表情,抬起手伸出白皙修长的食指向她勾了勾,“庄挽,过来。”   庄挽挪开凳子起身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铅直的细腿裹在牛仔裤里,上身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高领毛衣,半年不见,本就单薄的肩膀看着更是尖瘦,脸上的婴儿肥也有些削减了,晶亮亮的眸子安静清恬。   “把你手机给我。”   “说起手机,小舅,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她边递过手机给他边问他。   “还说,”简谦言坐在椅子上,屈起玉指,抬手轻轻敲了下她脑门,“打不通我的,也不知道找你方大哥他们?”   “我、我以为你们忙着工作没空理我。”   其实她是因为害怕,害怕由别人来告知她,说‘你小舅没空理你’、‘你小舅跟你没那么亲近’、‘长这么大了别再一直缠着你小舅’……这样的一些话,她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而且我发过短信给你,可你都没回。”   “嗯,现在看见了。”简谦言翻着她的发件箱,把其中一条重新发了一遍。   “难道之前没收到?!”庄挽细细想想,觉得……好像这才是原因……   “而且,你都不管我了……”那时,他自己说过,他只管她的。   “谁说?”简谦言抬眸,“一时大意,你的号码,被人放进我的通讯录黑名单了。”   “这是为什么,我们讲电话,话费是自己付的呀,不碍着谁,怎么会有如此无聊的人?”庄挽只觉得难以想象,这么奇葩的事儿也有人做出来。   “那些观望着、垂涎着我的人,普遍都具备不弱的危机感,更不用谈人性中最基本的贪婪嫉妒。怎么我的小朋友,就没有一点点危机意识?”   简谦言边说边站起身,在另一张桌子上拿过一盒东西,打开,却是另外一部崭新的手机,把她的卡塞进去,他用自己的手机给她拔了个电话,响起清丽磁性的女声,英文歌词,曲调淡淡伤怀。   “以后这个铃声,就是我的来电,手机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庄挽拿过来端详,这是前一阵子才开完发布会的最新一代黑莓,号称全球安全性最高的一款手机。“小舅,你怎么可以拿到这款手机?”   简谦言翘起唇角,“方流的公司,是通信类公司,拿到未上市的手机,不难。”不过也就在这一点能帮到我,长远看来,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在心里这么补充着。   比如这一次,就因为他提供给他和她的手机安全性那么低,才让他的女孩,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惶恐了这么久。   “还有,为什么要给我手机设密码?”   “还不知道?那我问你,你那个舞蹈学院的‘好朋友’,为什么可以打电话给我,以你的名义邀请我去看她的比赛?”   “小舅是说……京若?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庄挽想起了那本杂志上的报道,心里隐隐觉得堵,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清晰地摊开在她面前,容不得她不看。   简谦言见她淡下神色,长臂一伸,拢过她的肩膀,带着她往浴室走,“很多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想明白,自己去做抉择,无论好的坏的,如果全都由我来告诉你,那我就是碍着你成长的罪魁祸首。”   双手拨了拨她柔顺黑细的短发,“好了,快去冲凉。”   庄挽进去浴室又迅速转过身来,一手扶着浴室门喊他。   “小舅!”   那人回身望着她。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躲闪着眸子,“你……还是我小舅吗?”   淡然一笑,“我一直就没说过我是你小舅。”   “哦。”   关上门,弯着腰笑得放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声地嗤责一句————庄挽,你是不是傻?!是不是……痴心妄想。   小舅这么精明,那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呀?   方流给简谦言发来邮件时,庄挽正在沙发上吹头发,简谦言看了她一眼,走到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打电话,K市JT分公司的人事部的主管接到电话,一听是大老板亲自打来的,立马双手垂直贴着西装裤的侧线,眉头紧皱着恭敬答话……   庄任翎正在办公室收拾着东西准备下班,人事部主管便来敲门……   庄挽看他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轻轻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仰着脸跟他说:“小舅,我本来,真的只填了K大一间学校。”   “这是解释?”简谦言伸手揽过她,贴在自己身侧,小小软软的身子,头发还是半干。   “不是,只是想跟你说说。”庄挽蹭着他的衣服,脸有些红,幸好背对着灯光,看不见她脸上的红晕。   “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   她疑惑,“清楚什么?”   “好好的,录取结果怎么会变成这样?仔细想想你填志愿的时候都有些什么人在场?”   庄挽偏头去看他,眨着乌黑的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简谦言勾唇浅笑,有了宠溺的味道。   “这么无辜看着我做什么?说错了?”   “没有,我在想着,学校跟小舅的公司离了那么远,该怎么办才好?”   温润的远山眉轻轻蹙着,脸上是微微失落的神情,凝着神思,认真万分,像在思考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她这副模样,说着这样挠人的话,轻易地就烙印在他心间,要他费多大的劲,才能拉回自己险些失控的理智而没有立刻低下头吻她;要他用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冲动到把她的成长按着他一人的意愿去进行。   他在等,等她知晓情爱一事,等她明白他要的是什么,等岁月赠予他们一个最好的时机。   但是却毫不担心她会走丢,因为这盘棋,握在他手里,除了他,无人可以干碍她对他的所有情感,那些依赖贪恋追逐仰望崇拜自卑失落……她所有小心翼翼的情动,他都收进眼底。   庄挽,我只怕你还不够勇敢,承受我这样一个人的全部爱恋。   “我都不嫌麻烦,你怕什么?”他回过神,答她的话。“或者,你要退学,再考一次?”   “我才不!总是有很多人说从头再来,其实根本就无法重来;美丽的梦想就像昙花,不能重来一次的。重复过去的岁月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落败的士兵。”庄挽从来就没想过重考一次。   “哦?那我从不落败的士兵,能不能告诉我,你美丽的梦想是什么?”简谦言饶有兴味地低下头问她。   “士兵的梦想怎么能告诉国王?再过一两年小舅你就知道了!”庄挽弯着乌黑的双眼,自顾自地开怀着,等她成了伟大的将军,再告诉她的国王,自己当士兵时,有过怎样的梦想。   那人,她的国王,却洞察她所有心思,猝然低笑出声————“庄挽,别想着你能成为我的将军。”   因为国王,一直致力于把她宠成他的王后。   第 62 章   李京若翻着最新的杂志和报纸版面,却没有看到任何一点有关那人和自己的事,网络上也没有一点点传闻,前些天自己费尽心力流出去的蛛丝马迹,也在短短一天内消失得一干二净。   灰心地趴在桌子上,她舍友跑进来说,京若你入围全国总决赛了哎你知不知道!今晚记得请我们吃饭啊!   她立时站起来,真的?!太好了!   如果她没记错,全国总决赛的比赛地点是在首都,到时,就可以借口去看庄挽,把简叔叔邀请过去,再趁机让庄挽看清楚,她和简叔叔两人……   庄任翎被第三家投资银行委婉拒绝时,终于意识到她自己的境地,扯着嘴角惨然笑了笑。简谦言,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谁说他温良如玉、谦谦无害,谁若碰到他底线,一点退路都不会给,尖锐得无法无天。   那天人事部主管来找她时,她就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在JT待下去了;却没想到,她种下的恶果远不止此,K市有名的投行,没有一间敢征用她,其他小型的公司,应该就更不用说了。她怕的是,不止在K市如此,可能金融投资这整个行业,都不会再有她的落脚之地。   她跟褚遇寒,到底谁被更无情地扫出那个名为简谦言的男人的世界?   谁知道呢?也许谁都没能进去过他的世界。   天还未亮,庄挽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今天是周日,心里记挂着墙绘公司的工作,自然不敢睡太久。却在睁眼的霎那模糊看见,什么人的背影从她房门出去,心里一‘咯噔’,翻身下床,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跑去拉开房门,探出身子去看,酒店套房的厅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小舅的房门紧闭着。   关了房门回到床上盘腿坐下,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短发,大概是眼花了,这个点,谁会起床跑来她房间,而且这套房里只有小舅跟她两个人。   瞧着时间还早,睡意却全无,便拿起自己的书静静翻着看。   从吧台处转出来的简谦言,身子一歪靠着瓷白光滑的墙,看着她打开又关上的房门,骨节分明的白皙长指握着透明的五角玻璃杯,悠然地举到绽着笑意的唇边,凤眸划过无尽的宠溺。   幸好庄挽没看见此时此人此景————水光、红唇、剔透的杯、如玉的指、墨黑的发、雪色的肤,配成一幅风华绝代的画,逆着晨光而立,美到唯恐天下不乱的地步。   他不过是夜半辗转而起,心里惦记着另一个房间里的小孩儿,便再也无法入眠,突然觉得这些年缺失的一些东西,悄无声息地被填满了。   这奇妙的感觉让他觉得陌生,又有着抑制不住的欢喜,自嘲自笑,都二十七岁的人了,冷心冷情了这么久,竟也还有沉稳不住的时候。   他的人生里,除了父母离世的时候,幼稚了那么一回,从来都是干练沉稳的,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失控,更别谈惶恐。   但如今,越是确定他的小朋友在心中的地位,越是觉出一种类似惊慌的情绪。   就像手里护着一块宝石,不知道哪个力度才能恰恰使她舒适,还是说,干脆贴在心口是最好的?   所以睡不着时,就在晨光微熙时分,信步走到她床边,在她紧闭着的双眸处落下自己轻得像风又重若千斤的吻;立在她旁边,勾着唇浅笑着,从胸腔里溢出一句————早安,我的女孩,我的……小朋友。   吃完早餐去到她工作的地点时,庄挽准备着自己的墙绘工具,简谦言站在她昨天画的那面墙前,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细细观赏着。   “合同签到什么时候?”   庄挽答他:“下学期开学前。”   “那你是打算寒假都在这里过?”   “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可不是嘛,她一直都计划着要自己赚钱来着。   “这个年纪做这类兼职的确很好,但你不能把它当成自己的工作,只能当做练手活,否则,你画画的水平就会止步不前。”简谦言转身看了看她。   “是呢,我一直都在学习美术,只不过加上这个兼职,平时不大得闲了而已。”想了想,又抬头浅浅笑着补了句,“谢谢小舅。”   他知道这不是客套,是出自心里的感谢,所以他受着,从不拒绝。   他教给她所有成长的道理,都不及她回他一个清浅的笑。   他给的,她能明白,是两个人的幸;她回的,他能受着,亦是两个人的福。   “知道K大的徐教授吗?”简谦言拿过她的合同翻着看。   “知道!他是我最崇敬的前辈之一呢!”说起这位教授,庄挽心里顿时有些激动,当初报K大,也是得知他在K大美术系任教的。   “那就好,寒假去K市,想办法在他身上学些东西。”   “啊?有什么办法可想的,我都不是K大的学生,说不定还没说明意图就被他老人家给轰出来了呢。”她才没想过这样的事。   “不信我?”简谦言侧过脸看她一眼,眸里波光流转,看得庄挽不能不信……   “不是不是,就是还有这个合同,对!这个合同是签到秋天的,毁约的话,我得赔偿。”   “嗯?”他轻拖尾音,七分威胁三分魅惑,“借口。这合同写得不严密,明显有漏洞。”   “这样啊,那我就不用担心了?”庄挽顺着他的话问。   “不,”简谦言合上合同,轻笑,眉目淡然,“你还有别的事要担心。”   庄挽那时不知道,小舅说她要担心的别的事,到底是什么事。等到明白过来时,方知他的不告知,包含了多少的善意与透彻。   如果可以,那样的事,她但愿一辈子,都没机会担心,没机会知道,便不晓得,人世间百般的丑陋面目,让人心惊、反胃、同时又痛到极致。   吴宇过来时,庄挽正挽着袖子,双手早已经沾满了各种染料,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问好,尔后还自以为无人察觉地瞪了简谦言一眼,都不先跟她讲,让她这个样子被吴宇哥哥看见,多少有点失礼。   吴宇把自家老板要的电脑和一应文件都带了过来,还有车也开了过来,又给他报备了一遍行程安排。   “那几个宴会都推掉,从首席分析师里挑一个,撰写一份关于提示PA保险公司存在的风险点的报告,”他左手修长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摩挲着,斟酌了一会儿,“向DG通信公司示好的事,我会另外安排人去,但诚意得做足,让项目组把价格再讨论一下,升高点,把握就大点。好了,就这些。”   吴宇记下之后,又跟庄挽寒暄了两句,然后离开了。   “小舅,你不回公司?就是K市那边。”庄挽站在墙前托着染料盘问他,不然干嘛让吴宇哥哥把办公的东西拿过来。   “你在这里,我还回去做什么?”简谦言顺口说了句,没怎么思索,第一反应就是如此。   庄挽却愣住,回转了身看他,淡色的唇微微张着。他这话,说得她……好像特别重要的样子。   他走过去,“你一个星期之后考完试就跟我一起回K市,等一下回学校收拾一下,然后暂时住校外,我送你上下学。好不好?”   那句‘好不好’,被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出来,磁性吸人,妖妖娆娆,分明是存了心要她说‘好’的。   长指从颜料盘里揩了点天蓝色料,趁她不注意抹在她鼻尖,瓷白的小脸上沾了点蓝,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凤眸里积聚了笑意,心情是开怀的。   庄挽还在想着他说的话,反应过来后也不恼,淡定地放下颜料盘,张开染满了颜料的十指,作势要往他精致的脸上扑去,临了却被他一手握住双腕,拉近身边,定定看着。   半晌才调笑,“人是瘦了,胆子倒大了不少。”   “小舅你人瘦了,胆子也小了。”庄挽轻轻哼道。   一不防备又被拉得更近,双手被他缚在两人之间,一抬头就能触碰到他尖秀的下巴,简谦言云淡风轻地垂眸,看着他的小孩。   低头在她耳边,吐气如兰,“我见过的样子,被别人见了去,是别人的荣幸,你尴尬什么?”   原来他看见了,看见……她瞪他的那一眼了……   庄挽边偏头,躲着他温热的气息,边反驳道:“老师说,我们中、中华之邦,礼仪为首,双手不洁,便为失礼!不事先告诉我吴宇哥哥会来,小舅你这是让我失礼。”   简谦言抬起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小脑袋,继续在她耳廓旁如魅如惑地吐着气:“哦,那样便是失礼了啊。那庄挽,你说,现在进来一个人,看到的我们……又是什么?”   几天不见的墙绘公司经理,好死不死地正好在这时拿着一叠文件开门进来,从他那个角度看过来,明明就是一个风姿卓越的年轻男人在亲吻着他的员工,愣了一下,赶紧退了出去,拉上门。   两人的动作顿住,庄挽呆呆地跟简谦言对视,然后懊恼到眉目全部绞在一起,双颊红透。   简谦言看着怀中小孩窘迫的神色,松开她的手腕,俊眉挑起,气定神闲地总结道:“等一下就可以问问那个人,他看到的我们算不算失礼。”   庄挽抚额,想找地缝,天呐,经理看到的他们,肯定已经不是失礼了!是……是完完全全的无礼!   此时门外的经理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呐,真是奔放啊奔放……   第 63 章   下午回到宿舍收拾东西时,舍友都不在,庄挽给晓晓打了个电话,告知了她一声,便拿着微薄的行李出了校园。   简谦言的车停在树荫下,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假寐,夕阳微弱的光线投在他精致的容颜上,长睫拉出两片狭长的暗影,庄挽站在车窗前看着他,屏了呼吸。   她从前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温暖的人给你的温暖或许只是他的习惯,缺爱的人才会把这当成喜欢。   她明晓自己从小就缺爱,可是小舅这样的,算不算是温暖的人呢?万一,这真的只是他的习惯,她的一往情深,又该怎样收场?   “为何这样窥探我的睡颜?”带了笑的清越声音。   庄挽狡辩:“哪有,我只是发呆。”   “发呆的小孩,现在可以上车了?”简谦言倒也不去拆穿她,她不是第一个这样偷看的人,却是第一个让他觉得毫无反感、甚至还挺有趣的人。   系好安全带,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一眼庄挽,嘴角带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假笑。   庄挽听见他除了清清淡淡地‘嗯’、‘可以’两句话,不,三个字之外,全程都没说过其他话,一直是对方在讲,然后就挂了电话。心里好奇,但也知道不能随便问人电话内容,那是不礼貌的行为。   简谦言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转了转凤眸,把手机递给她;庄挽摆手,这样实在太奇怪了,像是……妻子在查岗。   他稍稍侧脸去看她,眼尾上扬着,高挺秀气的鼻梁 ,随便一幅剪影都是画。   “你看看这个号码,等一下你的手机号可能就会接到它的来电。”   庄挽将信将疑,刚拿过来瞧了一眼,她自己的手机就响起来了,看了看简谦言,然后接听,温和开声——“京若?”   挂了电话之后,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简谦言也不打扰她,这事情,还得她一个人去经历。   “京若进芭蕾舞全国全决赛了,她邀请我去为她加油。”庄挽问他,“小舅,你怎么知道她会打给我?”   自从上大学以后,李京若就没有跟她联系过,有那么一次,她想找她聊天,她说她在练舞,学校里排舞排得紧,很少有空闲,得空的时候她会打过来。后来庄挽就没好意思再去打扰她了,她也一直没得空打过来。   “因为她刚刚说,希望我去看看她的决赛,”挑了眉转眸去看她,“还说,你也会去。”   一模一样的借口,失败一次还不够,亏得有这么不死心的人。简谦言唇角是讽笑,长指敲着方向盘 。   庄挽蹙着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是没想明白,索性便放弃纠结了。弯了眼眸,问旁边的人:“那小舅跟我一起去看么?”   “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打着方向盘拐弯。   上一次在李京若比赛的地方看见他时,她正哭得像花猫一样,还惹他生了气。   庄挽想起来这些,忽而觉得时光快得像流沙,抓在手里,一点点减少。她跟小舅,原来也认识这么久了啊。从懵懂拘谨的年少,到娉婷玉立的花季,年华赠予她最好的礼物,大概就是成长……与他。   李京若挂了电话后,拉着行李往机场里走去,脸上满是自信和灿然的笑容。即使比赛不在K市,简叔叔还是答应去看了,这是不是说明,她在他心中,也是有不小的分量的呢?她很快,就可以见到简叔叔了。   把她从学校收拾过来的东西交给就酒店保管处,简谦言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去超市买一些东西。”   庄挽跟着他走,心里像有朝阳射进来一样明朗欢喜,“小舅,你的手怎么变暖了?以前可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呢。”   “那你的手,怎么变冷了呢?简谦言把她没带手套的小手一整只包在他掌心里。   “我的手一直就不大暖的,尤其是冬天,而且首都的气候又比M市冷。”庄挽的手脚是典型的暖不了的那种,冬夜里睡觉,往往睡到半夜还是冰凉的。   “以后就会暖了,像我的那样。”他轻轻摩挲着她细滑的手背。   “嗯!我也一直觉得它会变暖的。”她追上他的脚步,跟他并肩走着,清浅满足地笑。   谁说不是呢?这世间所有的冰冷,之所以一直冰着,大概只是因为没遇到值得融化的东西。   所以她跟他,不管在过去的岁月里被何种命运中伤,不管各自把自己置身于怎样寒气逼人的冰窖,不管习惯了多么巨大的凉薄或者孤独。一旦遇上了彼此,就是纠缠一生的互暖,再没有所谓化不开的冰冷。   “后天的课多吗?”   “这一周都没课,自由复习。”庄挽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小舅,上次我在杂志上看见了——   “捕风捉影的东西,不要轻信。”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笑,“我没信,只是觉得挫败。”   “挫败什么?”   “因为舍友在浏览网页的时候,也看见了小舅跟京若站在一起的那篇新闻,她们说……”   庄挽停下脚步来,把简谦言从头到脚观摩了一遍,“那样漂亮绝色的男人,区区一个校花也能被冠以‘疑似他女友’的名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然后我就挫败了……”   连京若这么美的女孩都完全配不上,那她岂不简直是妄想,或者说是……滑宇宙之大稽了……   简谦言没说话,也把他的小朋友从头到脚细细观赏了一遍,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那你舍友还算有眼光。”   庄挽:“……”   继续牵着她步行去离酒店最近的超市,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挫败是怎么回事,只是他简谦言要怎样的东西怎样的人,怎么轮得到别人来评判。   “小舅,我们去超市买什么?如果是买食材,我、我可是不会做菜的!”她以为他要买东西回来煮。   “放心吧,我的厨艺也好不到哪里去。”简谦言把长指放在薄唇点了点,略微思索了一下,“这倒是一个缺点。”   庄挽汗颜,你这么忙的人,厨艺不好怎么能算得上缺点,“那我们到底去买什么?”   他不语,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魅惑人心的笑。   有必要这么神秘么……   两人空着手走回酒店时,庄挽终于忍不住,晃了晃那只被他牵着的手,幽怨地说:“小舅,其实我认为,散步这种事,应该在晚饭之后进行比较合适。”   简谦言去酒店保管处取了她的东西,挑着眉回她的话:“散步这样的事,重在随心所欲。如果像康德那样每天固定了一个点钟去走同一段路,就变得形式化。”   “那,那也不能散步散到超市去啊……”庄挽第一次觉得小舅的不凡之处是这样让人……无话可说。还以为他要带她去超市买什么重要的东西呢,结果去到之后什么都没买,走走看看,美其名曰‘散步’。她都快饿晕了。   其实简谦言是真的想着去买一些东西来着,一直以来,他的饮食起居都有人负责,虽然具体不清楚这些琐事,但看着李阿姨经常会跑去超市买东西,如今他带着他的小孩,自觉要负起一个监护人的责任,便带了她过去,而后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要买些什么……   “没关系,酒店里的人会周全我们的生活用品饮食起居。”简先生只能淡定优雅地敷衍他的小朋友,反正这一招,对大多数人都向来管用。   庄挽不说话,暗自腹诽着:小舅这样的人,一定就是大人们所说的‘温室花朵’、‘眼高手低’,即使是她夸张了,也差不多算是了,分明就是不知道买什么,还把大哲学家康德也扯进来躺枪……   晚饭后,简谦言在房间里处理一些工作,庄挽在自己的房间里复习期末考的内容,如果可以拿到大学里的奖学金,也是一件极其鼓舞人心的事,至少让她在学工商管理这门专业的时候,不再觉得那么枯燥难捱。   两人都是安静理智的,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时钟悄悄地就转到了十点多。   简谦言开完一个视频会议,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拿了杯牛奶过去她房间,一开房门才发现这小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压着手臂的一边脸颊,因为婴儿肥而嘟起来,细碎的短发遮着清恬温润的眉目,安静入睡时的她,像个沉睡的天使。   人们虽然从来没见过天使,但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心中认为最纯白无垢的人,比作天使。简谦言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想,倒显出一些俗气来了。   就像两年前那样,她第一次去他居所住,他从公司回来,也是正好看见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晃晃悠悠,年岁无声,他的小孩,算是长大了不少呢。   其实他不知道,也就只有他在的时候,庄挽才敢任自己这样,困了就趴下小憩,毫无防备地闭上双眼,沉入一片黑暗里,像个不懂得照顾自己小孩。   他不在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宿舍里最像大人的女孩儿,总是替其他三个姑娘们操心大小事,也从不敢脆弱喊累,冬天不敢少穿衣服……   简谦言抱起她,轻轻小小的一个,放在柔软的床上,天蓝色的睡衣跟天蓝色的床单连成一片,肤是瓷白的,发是墨黑的,煞是好看。可惜唇色淡的很,大概是体质畏寒的缘故。   帮她盖好被子,调好房间的温度,在她床边站了一会儿,微弯了腰,俯身,薄唇轻轻贴在她额前。   好梦,我的女孩。   第 64 章   坐在剧院的嘉宾席里,庄挽回身望了望身后人山人海的观众席,心里感叹道:资本家就是资本家啊,全世界都得为他让路的样子,明明跟比赛扯不上半点关系,他一来,主办方就把他们安排在嘉宾席里。   偏过头去问旁边的人:“小舅,你到底有多厉害啊?”   “你说呢?”   “嗯……不清楚。”   那人云淡风轻道:“不清楚就好。”   庄挽不死心。记得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她还怀疑过,他是不是那种小学没毕业就出去闯社会的人,不然怎么年纪那么轻就那般了不起;虽然后来稍稍了解了他的家世和留学经历之类的,不过都是听别人说的。   “可是我很好奇,怎样才能成为像小舅一般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简谦言把她的小手拿过去,如玉的拇指轻轻捏着她带着婴儿肥的、胖乎乎的、有些软的掌心,双眼虽然盯着舞台,视线却穿过舞台不知道看向哪个远方。   “这世上很多不成名的规则,都因阶层性而存在,一个社会有了阶层性,就谈不上任何公平。而所有的不公,造成的利益倾斜,都是偏向上层社会,即你所说的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他眸里闪着不知名的迷离和光辉,庄挽看得痴了,却被他淡淡的话语震得心惊。   “这么跟你说,”他侧脸去看她,“一个人只靠自己,再努力也很难变成这个社会上物质资源和权力资源的高端分配者。有了原始财富的积累,加之与生俱来的优秀基因、后天不断训练的技能、有意塑造的世界观价值观,我就成了你眼中很厉害的人。”   庄挽凝着眉认真思考,尔后总结一句:“小舅你就忽悠我吧,哪里有这么简单!”   简谦言笑,其实不全是忽悠,只是这一套,对他自己来说并不成立,但她,不需要也不能够去看见他全部的过往,那些所谓上流社会人中、带着刀光剑影、兵不血刃、真实残酷与暗黑博弈的过往。   “知道没这么简单就该庆幸了。”   “庆幸什么?”   “我这么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坐在旁边,哪个小孩不应该庆幸?”   “哦。”   小舅就是个迷,庄挽觉着,就是穷尽她自己一生的时间,都未必能看透。很多东西,只要他不说,她就没法知道。但转念一想,他跟她说再多,也未必就是了解。   所有了解一个人的方式中,询问是最最无力的,重要的是用心去观察、感知,将心比心地去靠近、懂得。   他们的岁月还长,一切都还来得及。两颗心要想贴近得没有一丝丝缝隙,一定不可能;但要想把对方当做村上春树笔下的、此生最宝贵的东西,却有可能做到。   生之意义,除了生存本身,大概就是找到那个最宝贵的东西并呵护下去了。   李京若出来的时候,纯黑的芭蕾裙,古典紧密的乐曲响起,烟熏妆、鹅蛋脸、高盘的发,那样陌生又艳丽。庄挽在台下看着她,被她这样妖媚的妆容扮相惊艳了。   她跳的是《黑天鹅》,每一个肢体动作都是诱惑,炫技般的舞姿魅惑人心,眼神是那样炽热、情躁,跟《白天鹅》完全不同的风格,别样的风情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庄挽看着看着却觉出一点奇怪来,京若的双眼,好像总是看着她这个方向,火热的眼神里蕴含的情意喷薄而出。   庄挽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脑袋偏啊偏,终端却是……小舅?   之后的整场比赛,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总感觉自己之前忽略了什么东西,但又怎么都串不完整,京若对小舅,好像的确很不同……   比赛结束之后是专家评委现场评分的环节,庄挽问旁边的人:“小舅你说京若会不会是冠军?”   简谦言没说话,敛着眉目,低着头认真地把针织的羊毛手套给她套上;庄挽一心想着李京若的比赛结果,没注意到此时,那人跟她之间,是何等的亲密。   台上站在选手之间等结果的李京若,却是看见了这一幕的,心里翻涌着滔天的嫉妒。她不知道简谦言早一步来了首都,还以为他们两人是刚刚才见的面,果真是有这么深的舅甥情么?   在青葱又略带懵懂的岁月里,不多不少,不长不短,欲望与时间,都恰恰好,迷了心窍。   最后比赛结果出来,观众席里的人都渐渐散去,简谦言带着庄挽从侧门出去,她拽了拽他的大衣袖子,不无期待地说:“小舅,我们真的不去祝贺一下吗?这是很开心的一件事呢!”   李京若拿了全国芭蕾舞比赛的亚军,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成绩了。   “她现在被记者、主办方和无关群众围着,锦上添花这种事,最后落寞无比的,多半是添的那一个。”简谦言心里是如明镜般了然,庄挽却看不太透。   直到她跟李京若坐在车上去往宴会的时候,还是觉得小舅说的是错的,即使京若得了再大的奖,也不会轻易陷进虚名里去,不会不稀罕她的锦上添花。   “简叔叔,谢谢您能来参加我的庆功宴,真是荣幸至极呢!”李京若倾前身子去跟开着车的简谦言说话,主办方为前面三名胜出者举办了宴会,她说要跟庄小挽一起去酒店,便让她爸妈先走,自己跑来跟简谦言他们一起了。   知道庄挽一定不会拒绝她的邀请,只要她去了,简叔叔就也会去的,李京若匆匆从一众记者中溜出来喊住庄挽,果真达到了她要的结果。   简谦言没说话,李京若便转了对象,挽着庄挽的手臂,跟她说起了比赛时的心情。   酒店七楼的一个大厅里,宴席上,热热闹闹的几桌人,有主办方中的人、选手们的亲戚家属、媒体相关人员、专家评委们,本来是为这些胜出的舞蹈选手们庆祝的,结果有简谦言这么一尊大神坐在那里,不知道他的人还好,稍稍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拐弯抹角地跑过去恭维。   庄挽也很久没见过李叔李姨了,不管她之前在小镇里的生活是怎样,他们都是养育了她十多年的人,所以一见面,也有好多话说。   李京若拿着鸡尾酒在喝,眼角瞥见简谦言从宴席上欠身而出,往门外走去;她也放下鸡尾酒,拿起外套跟了出去。   李氏夫妇觉得眼前两年没见的女孩,似乎跟以前很不一样,模样还是那样温润内敛,礼数也周全,就是眉目间多了几分生动的神采,整个人都灵秀了许多。   简谦言从酒店洗手间出来,橘黄色灯光洒在宽敞的走道里,透出几分暧昧与低迷的气氛。   “简叔叔!”李京若从后面走近来,心里紧张得像有小鹿在乱撞,借着刚刚喝下的一杯酒壮胆,想着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给他知道。   他轻皱俊眉,稍稍侧转身看了她一眼,精致如玉的面容在灯光下以一种妖冶诱人的姿态呈现在她面前,李京若定了定神。   “我之前……并不知道庄挽在B大读,我也是听说她要报K大,才把第一志愿填到K市的,没想到……”   她又走近了一些,那人明明就站在她眼前,周身却散发着看不见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   听着她拙劣的说辞,简谦言的嘴角挑起一抹可有可无地的讽笑。   李京若见他神色淡淡,便把话题转到自己想说的重点。   “我知道像简叔叔这样成功的人,普通的女子是配不上的,所以我从前从来没有跟您表明过自己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气,“但是现在,我要告诉您,我————   “李小姐,”简谦言打断她,转过身看着面前化着浓妆的女孩,眼尾上扬,薄唇漾开不屑笑意————“难道现在拿了一场比赛的亚军,你就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普通女子的范畴,从而成为一个高级的、不凡的、成功的、可以向我表明心意的人了?”   她愣住,面红耳赤,双手抱住他的修长手臂,情急之下搬出庄挽来说事:“您不是庄挽的亲生舅舅,我与庄挽,一样的年纪,而且我长得比她好看,才华也——   “我不知道庄挽是如何看待你的,”简谦言看着她的脸,掰开她的手,凤眸里一片寒霜,————“但是,李小姐,我只有一句话想说————你,令我恶心。”   轻轻整了整衣领,他转身往大厅里走去。   李京若站在原地,被他一句话伤得体无完肤,不知从何时起就不断膨胀的虚荣心与妄想欲,在听见他说‘恶心’的那一瞬间,终于像气球被刺破一样,‘嘭’的一声,震耳欲聋。   她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紫,只想挖地自埋。   只觉得像被人扇了个狠辣的耳光一样,情绪失控,捂着脸跑向洗手间。   庄挽陪李氏夫妇叙着旧,李姨东望西望地,担忧地问了一句:“咦,京若哪里去了,刚刚就看她拿了外套出去,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莫不是喝多了酒不舒服吧?”   “别担心了李姨,我去洗手间找找看,你们继续用餐。”正好庄挽也想去一趟洗手间,便起身离了席。   “好好好,哎,这孩子啊,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了,哪里像你,一直都这么懂事。”   庄挽清清浅浅地弯了嘴角,隔着几张桌子看了看那人绝美的侧颜,心里平平静静的。   第 65 章   庄挽在上洗手间的时候,有人正在洗手,水声比较大,但她还是隐约听见隔壁有人在抽泣,竖起耳朵静静听,水声一停,她的眉头就微蹙起来。   这哭声,分明是京若的。   定是有什么伤心事,或者被谁欺负了?   庄挽心里急,匆匆忙忙出来,轻轻敲了敲隔壁一个卫生间门,“京若,是你吗?怎么了?我们出来说好不好?李叔李姨很担心你。”   听见是庄挽在喊,李京若拿纸巾擦完脸上的泪,黑着脸打开卫生间的门,也不看她,径直去洗了手,拿出化妆包,对着镜子补了补妆。   庄挽站在她身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红肿的双眼那么明显。   耐着性子上前,探头去看她的正脸,温温润润地软着声音问:“怎么了呀?谁欺负我们京若了?告诉我好不好,我去帮你讨回公道?”   李京若合上自己的包,根本不正眼看她,美目里暗淡着,板着脸孔出了洗手间。   庄挽更是疑惑,拿了亚军高高兴兴地来参加庆功宴,怎么上了个洗手间,就成这样了?而且以前在小镇上,有什么事她都是跟她说的,不会这样乱发脾气,现在连她也被波及了。   追了出去,在走道里拉了她的手,笑着说:“京若,发生什么事不能自己扛着,不是才刚刚得了奖吗?开心的事那么多,不要————   “庄挽!可以请你不要总是一副心胸宽广的样子吗?你这样假不假?我看着都累!”   李京若甩开她的手,转身看着她,冷冷地说。   庄挽站着没动,摸不着头脑,“京若你在说什么……”   “呵,又是这么一副无辜的样子!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全天下就你最懂事、最识大体、最无欲无求!所以简叔叔才亲近你,我胡闹、我庸俗、我是普通人、我那一点小心思简直就是垃圾,所以我就‘恶心’,这么说你懂了吧?!”   说着说着眼珠又红了,李京若一想起那人说的‘恶心’二字,就觉得又羞又恼,他那么说,一定是庄挽跟他讲过什么。   “李京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有什么事摊开来说不行吗?非得这么自顾自地骂,我怎么听得明白?”庄挽是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她说了这样难听的话,再多的耐心也没了。   “说?!说什么说,你都知道了,有必要装得这么像吗?是存心来看我笑话的吗?”她的话让李京若更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要摊开来说是吧,那就摊啊!   她伸手推了庄挽一把————“是!我是改了你的志愿,是对他撒了谎,说你在K大读,那又怎么样?!我都放弃了首都、放弃了M大,跑去K市那么一个普通的舞蹈学院读书,我付出的心血比你少吗?!”   “明明你也是从小镇出来的,不过是比我多了一个庄家孙女的身份,跟他根本没什么血缘关系,凭什么简叔叔就对你那么特别?!”   “以前我问你,你还说跟你小舅没有过多的交集,现在呢,这算什么啊庄挽!”   从她说了‘改了你志愿’那句话开始,庄挽的脑海就飞速旋转着,之前影影绰绰的碎片、理不清的东西,一下子串成线,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不管她之前怎样费力排除着这个可能……   一瞬间仿若听见了自己内心碎裂的声音,原来真正的失望是这样,让人变成碎片,不复完整。   背靠着墙,一手抓着李京若推在她锁骨处的手不放,庄挽抬起眼看着她,眼眸里划过无尽的痛楚和不解————“我的高考志愿……是你改了?”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何必再问一次。”李京若的手被她抓着放在她的锁骨处,不得不和她对视。这时说出来了,她也落得个轻松。   庄挽紧蹙了眉,疼得憋不住气,从脏腑里逸出哭声,弯下腰自嘲自笑。   李京若被她抓着手,也不得不俯了身,质问道——“你干嘛?!”   “小时候存的第一笔零花钱,零零总总只有两块七毛,给你买了彩色发夹和冰激凌当生日礼物,你说‘庄小挽这冰激凌真难吃’,可你怎么会知道,我连一根冰棍都舍不得买给自己吃;上学时你没带红领巾,我把我的解下来给你,回家时你皱着脸说‘庄小挽你怎么这么慢啊我都在石凳上坐了一小时了’,可你不知道,我因为没戴红领巾,已经被罚站了一天,那时候腿真的好酸啊,像要断掉一样;第一次被李叔拿戒尺打掌心,是因为家里碎了一个古董花瓶,晚上你跑过来悄悄跟我说‘对不起啊庄小挽那个瓶子是我打碎的’,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才一声不吭地挨着打,可你却不知道,我几天都握不了笔;你……呵呵……”   庄挽说着自己先笑了自己,那么的……掏心掏肺……   “够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李京若飘忽着双眼不看她,脸上全是不自在的神情。   庄挽抓着她的手,眼里的泪水几乎就要忍不住决堤而出。   她在这场青春里,经历了无数场大雨,而如今这场,是最酣畅淋漓的一场。   “你手腕上这块手表,戴了五六年的手表,没想到表还一如既往地转着,人心却可以变得这样快……”   “你总是介怀着我没有去看你的第一场舞蹈比赛,但我参加绘画比赛,你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你爱跳舞爱到发疯,我爱画画又何尝不是爱到入魔?!可你……你明知道那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你怎么忍心……”   她说着,忍着不让自己哭;李京若的泪水却流了下来,用了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背转身用纸巾擦了擦。   庄挽站直了身,脸上神情淡漠,越过她往大厅走去。   走了几步顿住,“如果你不说,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是你改了我的志愿。”   李京若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还是一头短发,天蓝色的素简衣服;再低头看着自己,浓妆艳抹,成熟长裙。就像她们的两颗心……突然让她觉得很想放声大哭,是不是,她做错了……   庄挽走到大厅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进去,一个人乘了电梯下去,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心里空落落地,长久以来保存着的东西彻底崩塌,从前她以为自己无幸得到亲情,至少还有跟李京若的姐妹情可以拥有,所以一直以一个姐姐的身份、用自己的方式去呵护着她,尽管按岁数,是李京若比她大。   可现在,全部都是讽刺,一切皆为凉薄。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真的是没什么好说的,细小的隔阂、看不见的误会、对同一件东西的争抢……一点点堆积起来,便成了巨大的不可抗的离间力。   无关岁月,无关初衷;怪人的心,怪你我的选择不一样。   庄挽只是觉得自己可悲,向来敏感如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所以才会在知道真相的时候,被伤得那么彻底。   大厅里的宴席正进行到热闹之时,主办方站在讲台上发言,李京若走了进来,简谦言没看见庄挽,起了身说了‘抱歉’便往外走,边走边给她打电话。   庄挽是个典型的路痴,只知道自己现在在清水公园,却不知具体怎么回去酒店。   简谦言开着车找到她说的公园时,他的小孩正坐在长椅上,神情落寞,双眼失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深棕色大衣和修长笔直的腿,庄挽坐在椅子上,抬起头来,之前积蓄的、被压在体内的泪,顿时全都涌了上来,没等简谦言说什么,就伸手拦腰抱住他,脑袋扑进他敞开的大衣里。   夕阳染红了公园里的花花草草,他们什么都没说,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   简谦言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薄唇微抿,眉目在夕阳下如烟,听怀里小人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趋于平静。   “小舅,你说,我是不是很傻?”闷闷的声音,还有着未消散的哭腔。   “傻人会有傻福的。”一贯清冽的声音。   庄挽从他大衣里抬起头来,轻瞪了他一眼,这样安慰的话,也就只有小舅能说出来,还那么自然……   但她不知道,人总是这样的,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当傻瓜,却又总是一次又一次犯傻。   “总觉得自己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有的很难挽留,有的却一点都不想挽留,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变成穷光蛋?”   比如一开始就缺失的家,比如自己想读的学校跟专业,比如庄听辰,比如李京若,比如她的年少……   “那你有没有得到什么?”长指缓缓地在她的短发间穿梭着,一下一下,温柔致命。   庄挽想着他的话,好一会儿,站起来,挽着他精瘦的手臂拉着他上车,晶亮亮的乌黑眸子微微弯着。   她得到的,当然是比失去的多啊。   比如庄听辰说的‘你应该喊我哥’,比如程安和顾飞扬,比如阴差阳错学到的专业,比如小舅,比如她的成长……   简谦言长臂一绕,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拽回面前来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到底得到了什么?我想听。”   庄挽摸透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思,一双大眼滴溜溜转,就是不看他,背着手望着天空说:“太多啦记不住了,总之跟小舅无关就是了。”   “无关吗?”   他把她细细弱弱的脖颈夹到胳膊弯,挟着她往车的方向走,从喉间哼出低沉的威胁:“嗯?”   她反抗————“不能因为你比我高就要挟我!”   他无视————“那你倒是吃多点长高了给我看。”   她挣扎————“小舅,你你你……你怎么这样?!”   他淡定————“我一直这样,你现在才知道?”   ……   车上,风吹进来的时候,她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得到的东西里,最最好的就是小舅了。”   简谦言勾起薄唇,眉目舒展,眼尾处,是万千风情在招摇,幻化了整个城市的夜景。   第 66 章   考完大学里的第一场期末考那天下午,庄挽看着时间还挺早,小舅一定还在处理公事,上回他跟经理谈了谈,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经理便答应她寒假可以不用去,不算毁约。但她的报酬还没拿,于是便自己乘了公交去墙绘公司办事处。   去到的时候,却被告知她的工资还没结算,要稍等一下才可以。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偏偏手机又没电了,庄挽无聊到在一边把从学校带回来的专业书籍又翻了一遍。   首都自入冬以来就一直旱着,连日来灰蒙蒙的天空,终于在傍晚七点多的时候,倾盆而下一场大雨,够急促够壮烈,持续时间也够长。   庄挽看着雨这么大,想着等一会儿再乘车回酒店,便多坐了一会儿。   等她下了公交车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了,也不知道小舅打不通她的手机会不会着急,但中午在车上跟他说了一声,说下午她会自己回,应该也没太大问题。   回到酒店套房,客厅里和房间里却都不见那人的身影,庄挽感觉有些饿了,从冰箱里拿了一袋牛奶吸着;给手机充电时才想起,他有可能是去学校寻她去了,毕竟时间都这么晚了。   拿起酒店固定电话的听筒准备拨给他时,门卡感应的声音传来。   一袭暗红色的大衣,约莫是淋了雨,有水珠滴滴答答地滑下来,简谦言关上房门,细碎墨黑的发有些湿,贴在他精致白皙的侧脸,眉目冰冷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   他处理完事情,一看都六点多了,小孩还没回,手机也关机,便开车去寻她,不小心还淋了些雨。   他还以为,她又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远离了他身边。   庄挽握着听筒,被他的直直的意味不明的视线盯得愣住,良久才出声问了一句:“小舅,你怎么淋雨了……”   他却大步走上来,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双臂收紧着,丝毫没控制的力道,仿佛再用力一点,就可以把她整个人融进他的身体。   庄挽被抱得太紧,脑袋被他按在胸膛处,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   两手去推他,却根本推不动。只能艰难地闷哼道————“小舅,你怎么了?我快要窒息了……”   简谦言这才稍稍松开了她一些,换做只用一只手圈着她身体,另一只手抬起她秀巧的下巴,垂眸看着她,侧脸上有水珠顺着流下来,平添性感,出声却有些冷————“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庄挽不知所措————“我、我没做什么啊……”   凤眸一瞬间变得幽深,看进她的灵魂里:“你让我忧惧、让我牵挂、让我第一次有了害怕失去的时候、让我不再喜欢独自在世间穿行。”   庄挽完全愣住了,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啊?   简谦言看了她一会儿,眸里被水润过,有层层涟漪荡开,想起自己身上还湿着,这样抱着这小人儿会让她着凉,捏着她下巴的玉指终于放开,转身走到衣架处,把大衣脱下,只着纯黑的亚麻衬衫。   庄挽站在那里想了想,平时清清脆脆的声音变得有些软,甚至是在嗫嚅————“小舅,你、你刚刚是在跟我表白吗?”   简谦言转身,面色仍是不怎么好,眼尾上扬着,一字一句反问道————“你——说——呢?”   她瞬时不知道怎么答了,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个略显愚蠢的问题,绞着手指,甚是无措。   他也不迫她,让她自己慢慢纠结,换了鞋,越过她要往浴室走去。   庄挽在他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两手抱住他的一只手臂,拖着他往自己身边拉近一点,脸上是红晕蔓延。   简谦言挑眉,不动声色,静待她下一步动作。   “那个……我、我也要表白!”   庄挽心一横牙一咬,吼了这么一句,然后踮起脚尖,闭着眼飞速地在他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就离开。   睁开眼低下头,不敢看他波光流转的凤眸,虽然时机是这么的不凑巧,但既然她都头脑发热轻薄了小舅,那些从高中开始就攒下放在心里的话,也憋不下去了。   “小舅,我————   话还未说出口,就觉脖颈上一凉,唇上也是一凉,那人特有的柔软触感。   庄挽放大了瞳孔,看着眼前人精致的眉目,有漫天的笑意从他的眼眸里溢出,流光溢彩,霎时间淹没了她的整个世界,只觉得原本贴在她唇上冰凉的薄唇渐渐火热起来,灼到了她心里。   修长的五指揽着她的脖颈,简谦言低头吻着他的小孩儿,双唇轻碾,由温柔至激烈,灵活的舌打开她牙关,她小嘴里浓郁的牛奶香味漫开来,他在里面□□地搅动着,细细密密地纠缠着,轻轻浅浅地吮吸着,无所不用其极地百般挑弄,水声□□,直到她呼吸渐渐急促。   庄挽是从来就没经历过这样的吻,舌尖像有火在跳跃一般,站着不敢动,全部感官都变得敏感起来,随着他的动作而感受着陌生的情愫,脸颊上的肌肤泛起一圈又一圈的红晕。   真正高超的吻技,不管缠绵多久,都不会让彼此感到呼吸困难。   简谦言一手主导着她的所有感受,原本冰凉的指尖变得滚烫,抚上她涨红的脸颊,变换着角度和技法吻她,不休不停、无法无天。   双手揪着他胸膛前的衬衫,庄挽以为自己要化了时,那人终于放开了她,拇指在她略微红肿的唇上轻轻摩挲着,一双凤眸带着玩味,妖娆的眼尾勾人心魄地上扬,勾起艳滴滴的唇,低哑着声音————“庄挽,这才是像样的告白。”   她却是一张脸都烧透了的,腿还有些软,刚刚轻薄他的勇气全都跑光了,跟小舅比起来,自己简直小巫见大巫……   再玩下去估计他小朋友会被吓坏,简谦言转了眸,平复了一下情绪与内心燃起的火,往浴室走去。   庄挽一把拉住他不让走,内心颤颤巍巍,斟酌着怎么把刚刚没说出口的话说出来。   这一番举动看在那人眼里却是另一番意味,简谦言挑着眉看她————“怎么,不够?那我们去房间?”   说着就作势拎起她衣领,庄挽躲开他的长臂,领悟过来他的话,气呼呼地解释着————“不是不是,我是想说、我……我不想做小舅的小朋友,我要做小舅的女朋友!”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会儿,然后又急于证明自己的心意一般,红着脸补了一句————“对,就是这样!小舅你没听错,我、我也没喝酒……”   简谦言早已扶着额靠着墙笑弯了腰,平生第一次被逗笑到这样开怀的地步。   直起身走到她面前,把她拦腰打横抱起,眉眼里全是宠溺的笑意,一张绝色的俊颜愈显妖娆,轻轻哄着:“走吧我的小朋友,我们还是去房间合适一点。”   庄挽手脚并用地扑腾着,无果,被他扔到她温软的小床上。   她反应极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还气急败坏地嚷嚷着:“小舅,你你你……不能这样的!”   简谦言毫无防备地伸手轻轻一推,把他的小孩儿重新压制在床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屈着一膝,俯下颀长的身子,俯视着她小巧温润的眉目,声音里全是低哑:“不能怎样?嗯?”   “你、你还没回应我!不能、不能……不能这样把我就地正法……”庄挽绞尽了脑汁寻找词语来形容他的举动,奈何平时读过的书此时一点用都没有。   简谦言歪着唇角笑,这个词倒是用得极好,他也想把她就地正法,但现在不是时候。   存了心思要她说清楚,便明知故问:“回应你?回应你什么?”   她急红了眼,面上羞赧,那样的话说一次已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要她再说一次简直要没脸了!抬起指尖对着他颤抖道:“我、你……小舅你耍赖……”   他云淡风轻:“嗯,我耍赖。”   庄挽没见过这样的,内心泪奔。   “小舅你……简直无赖……”   他俯视着她酡红的小脸,稍稍低下了头,俊颜离得更近。   “嗯,我无赖。”   庄挽欲哭无泪,难道她的第一次告白就要这样以失败告终了吗?   “……小舅……你、你真的不能这样……”   他轻舔她小巧的耳垂,火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窝处,薄唇吐出两个字————“偏要。”   庄挽内心哀嚎着完了,然而还没等她双手去推他,那人就自己从她耳边离开,撑着双臂在她正上方定定地看着她,眼眸里流转着一些她还看不太懂的东西。   “庄挽,我知道你为什么忍了这么久才说出来,但不代表我可以轻易放过你迟迟不说出口的懦弱。”   她愣住,他……他在说什么?他知道……知道什么……   捂脸……天啊!他都知道!   他哼笑几声,“脑袋不笨,对感情一事却愚钝得可以。你以为,外甥女对小舅是可以这样的?”   说着长指拉开她高领毛衣的拉链,玉齿在她的锁骨处轻轻咬了一口,立时有红晕从那牙印处泛开去。   “还有,外甥女会把一整本素描本都画满小舅的身影?外甥女遇到事情时找的第一个人会是小舅?外甥女可以对小舅发这样的短信?”   他拿出手机,翻出那条上次他从她手机里重新发来的那条短信————‘我真不知怎么才能和你亲近起来,你好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我琢磨不透,追也追不上,就坐下哭了起来。我会不爱你吗?不爱你?不会。爱你就像爱生命。——王小波’   庄挽看着那条自己亲手编辑下却没发出去的短信,脸霎时红得更不像话了,瞪着乌黑的大眼反驳:“那、那是王小波说的,我只是看书的时候觉得他写得好,就、就记下来了!”   他垂眸看她,勾唇,如呢如喃:“是吗?谁说的都无关,重要的是,收件人一栏,你为何选了‘小舅’?嗯?”   “我、我……”   看着她脸红到几欲烧起来,简谦言终于俯在她耳边轻轻说:“庄挽,别懊恼了,我比你先入的局。”   立起身来站在她床边,庄挽也从床上坐起来,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但是,女朋友可以换很多个,小朋友却只有一个,所以,我要你做我的小朋友。”   说完就留给她一个如魅如惑的笑,转身进了浴室。   庄挽坐在床上,过长的反射弧终于把信息传达过来时,笑得在床上打滚。   小舅他……刚刚说什么?他先入的局?他比她先入的局!   那她就不是暗恋的那个了?顿时觉得脊背都比以前直了!   第 67 章   一夜都是枕着星光睡的,梦里连银河都成了暖被,覆在她身上,让人不想起床。   庄挽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神会从神坛上走下来,离她这样近。   曾经她是多么害怕,她怕只有她一人,才愚蠢到在内心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默默堆积着对一个人的喜欢和依恋,勾勒他的面容、她的心酸、他和她虚幻的未来。   但是昨晚他说的话,就像解救溺水之人的浮木。   所以,她这叶浮萍,是不是靠岸了?   洗漱好出去客厅的时候,那人在餐桌上翻着早报,手里握着一杯乳白色的牛奶,侧颜仿若倾城之色。   “小舅早!”清脆脆的声音,朝气蓬勃得很。   简谦言抬起眼,碎发遮了他俊眉,从头到脚把她扫视一遍,伸出玉指,指着玄关处衣架上,天蓝色的外套。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有些薄的毛衣,抓了抓头发,浅浅笑着,过去拿了外套搭在身上,走到餐桌旁吃早餐。   他轻皱眉,“过来。”   庄挽放下吐司,站在他面前问:“怎么了?”   长指捏着她外套上的排扣,敛了眉目一颗颗帮她扣上,“等一下去机场,如果没什么事,就直接回K市。”   “那如果有事呢?我……可不可以先回一趟M市?”   庄挽想起那个伶仃寡言的阴郁少年,胸口有些发堵,上回因为开学时间到了,没来得及送他去墓园,至今还觉得难过。   他轻‘嗯’一声,也不多问,了然于心。   她看着那人帮她扣好了排扣,急着回去吃那块没吃完的吐司,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简谦言拿餐巾帮她轻轻扑掉嘴角的吐司屑,淡淡的神色里有了宠溺的味道,“吃那么急做什么?没人跟你抢。”   庄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约莫是晨起淋浴过,他身上的青柠味渐渐散开,浮在她鼻尖,让人忍不住想深吸几口气,双眼也不知道要往哪儿瞟。   一杯牛奶被递过来,他挑了挑俊眉;她接过来,捧在手里暖暖的,微仰了头喝完,把空玻璃杯放回餐桌。   尔后看见那人亮得不像话的双眸,唇勾出满意的弧度;庄挽反应过来后,白了他一眼,郁结不已道:“小舅,你、你这样不好!”   刚刚那杯牛奶,是他自己喝过的,他却那么自然地递过来给她喝,分明是故意的……   他不回她话,继续翻着报纸看,精致的容颜在朝阳里逆着光,甚是若无其事。   庄挽觉着,跟小舅这么个人一起生活,自己真不是他对手,杀伤力如此之大……   因为在全国芭蕾舞蹈比赛上拿了亚军这一大奖,李京若回到K市舞蹈学院后,瞬时间成了校内的名人。之前只是人长得姿色出众,如今舞艺也得到了证明,身后追着的男生就更多了,女同学之间也羡慕恭维她,不再说她只是花瓶之类的。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次去首都之后心里有多难受,就像一个走偏了路的迷途旅者,终于得知自己选的路径有多离谱,却再没办法回到原点重新来过。她也无法挽回对他人的伤害,后悔害怕跟自责都一并涌上来。   那一天,那些话被庄小挽用那么平静的语调说出来,烙在回忆的久远事情一下子击中内心,让她猛然发觉自己才是伤她最深的那个。   从小到大都是庄小挽让着她、默默地呵护着她,久而久之,她就觉得理所当然,好像那些都是庄挽应该做的,却忽略了那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愿意对她好。而她隐秘的、不可触摸的伤痛,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关怀过。   因自己一时私心和嫉妒而改了她的志愿,使得她大学四年的轨迹都被改写,梦想也没有实现,这对一个同样正值花季的女孩来说,是不是着实残酷,自己是不是可恶到极致?   ……那时庄小挽的表情是那么的平静,她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向她道歉、再也不能跟她像从前一样好了?   李京若想着想着就愈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打电话给她道歉。   彼时庄挽正在车上,跟简谦言一起去机场,看见来电显示时,侧头去瞧了瞧那人,才垂下眼眸接通了,也不先说话,等着她先开口。   “庄挽?我……我是京若。”   “嗯。”她也学着那人惯常的冷淡语气,双唇抿成一条线,在气场上压倒对方。   简谦言看她一眼,心里觉得好笑,他身上那么多闪光之处不见得她学一学,这一点倒是学以致用……   也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什么,只见他的小孩微蹙了眉,最终回复平静,大约是心里取舍了一些东西。   “京若,‘对不起’这种话,应该深埋在心里,说给别人听,是苍白;说给自己听,是矫情。”   “……我知道,但我可能做不到,就这样吧。”庄挽敛下眉目,听见她在那边低低抽泣的声音,想了想,补了一句‘抱歉’就挂了电话。然后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简谦言,强颜欢笑。   “小舅,我是不是挺不知好歹的?”   “一旦做了决定,就不要反复在心里质疑自己;一旦有所取舍,就不要回头去一再比较得失。”   他冷凝的眉眼里,有些不知名的东西一闪而过,庄挽觉得小舅的内心,一定也是有许多这样的东西,弃之可惜,食之恶心。   李京若听到她挂了电话之后,终于发觉自己做的事,对庄挽来说,根本不是说些道歉的话就可以抹平的。   她们两个人,算是走到尽头了吗?掩面大哭……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她再也不能得到她的好了……   年少的荒唐,谁粗心大意一时糊涂,从此成了谁的过客,谁也不好说。   岁余的洪流,也许多少能冲淡一些东西,但却是,无可否认的,谁都再也回不去了。   飞机上,庄挽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了,眼皮在上下打架,直打呵欠。   “先睡会儿,以后再看。”简谦言说着便拿开她举在面前的书,凤眸直直地看着她。   庄挽伸手去夺,“让我再看会儿吧,正看到精彩之处呢!”   见他不理,又抓着他手臂轻轻摇了摇,眨巴着眼,放软了声音:“小舅,让我再看看好不好?”   简谦言勾唇,“撒娇对我没用,尤其是诚意不足的撒娇。”   心灰意冷,放手,转变招数,笑逐颜开:“那小舅你也睡吧,你睡着了我就睡。”   他本来就在闭目养神,把她的书收起来,便继续靠在座位上假寐。   庄挽看着他睡去了,也轻轻靠着座位,把头偏向另外一边,在他看不见的角度与时间里,闭着眼,儿时的回忆在心里倒转着,发黄的记忆卷轴,斑斑驳驳,让人轻蹙了眉。   她小时候总是重复着这样一个梦:站在十字路口,顶着黑压压的天空,什么行李都没拿,孤孑一身沉默上路。   童年里所有的慰藉,大概就是李京若的陪伴了。   如今自己手刃了这样一段情感,提头来见自己久违的勇气。是可喜呢,还是该悲呢?   好一会儿过去,长睫微动,凤眸睁开,简谦言看着她对着他的乌黑小脑袋,微不可听地轻叹一口气,倾身过去看她的正脸,虽然早已料到,但小人儿脸上汹涌直下的泪水,还是让他皱了眉。   他的小孩儿啊,总是这么自以为无人察觉地坚强着,以为这样背转身去自个儿流泪心痛,就没人知道了吗?   其实每个人成长的时候,都会选择放弃一些什么,同时也会坚持一些什么,难不难过,流不流泪,心不心酸,自悲自怜,只有自己知道,也只有自己能体会。   但有他看着她,一切便都不会太糟。   M市机场,还未走出大厅,简谦言的随身手机就不停地响着,庄挽见他淡定地拒听,想劝他接,最后看他干脆把手机关了机,就也没敢劝出口。   然而事情还没完,几分钟不到,轮到庄挽的手机响起来了。   “是方大哥,他要和小舅说。”庄挽仰脸看了看那人,把手机举到他的耳边。   简谦言抬手覆上她抓着手机的小手,就着她的姿势讲电话;她拿不下来自己的手,红着脸任他握着,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们这样子实在……吊诡又暧昧。   末了挂了电话,简谦言让吴宇过来一趟。   “等一下我回公司一趟,吴宇会送你回庄家。”方流在电话里都快喷火了,再不回去估计他会自焚。   庄挽也猜到是他公司里有什么急事,乖巧地点了点头。   简谦言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她的手套,此时正是春节临近,M市下着雪,她畏寒的体质估计很容易感冒。   抓着她的手给她戴上天蓝色的羊毛手套,冰凉的指尖触着她的肌肤,却让庄挽觉得出奇的暖。那人眉目淡然,想起什么,把自己玉颈上的卡其色围巾解下来,围在她的脖颈上。   “小舅,我有戴着围巾呀。”庄挽伸手要扯下来,被他制住。   “我当然知道你戴着,但我要你更暖一些。”   他把她拉进怀里,用敞开的大衣裹着她,修长的指环着她的脑袋,“下午去接你,记住,不要太委屈自己。”   庄挽有些鼻酸,说话便带了厚重的鼻音:“小舅,我不委屈的。”   “在我这里别逞强别狡辩也别故作无所谓,不要把你的坚强给我看,我只负责看你的脆弱。”   否则,你的脆弱谁来看?   庄挽弯起唇角,“我习惯记着别人对我的好,但有时也对自己挺生气,因为那些对我不好的人,我也难以忘记的。”稍稍仰脸看着他,温温润润地笑开,“所以小舅,我才不是逞强,是真的可以照顾好自己呢。”   简谦言不说话,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如玉的长指缓缓揩着她瓷白的脸颊,胸腔里霎时间被填得满满的。   庄任翎拉着行李站在不远处,摘下墨镜看着那男人和女孩,她刚从K市回来,从他们走出来开始就站在这里。   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是那么的绝望。   她庄任翎人生中的二十多年,从看见简谦言那一刻开始,就全都是以他为轴而转动着的。   可眼前,从来都是冷傲冰绝的人,对着那女孩却有那般柔软温暖的侧颜、眉目里铺天盖地的宠溺,让旁人看得心惊艳羡。   这所有的一切,都在跟她说————死心吧,该死心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与庄挽的情爱生根;与她,无关。   第 68 章   庄挽没有立刻回庄家,而是让吴宇把她送到庄家墓园,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整个庄家,她都可以无谓,可是庄听辰,却让她觉得抱歉。   站在他墓前,照片上清秀阴郁的面容,透过生与死的距离散发出他独有的苍白气息,庄挽毫无预备地想哭,泪水溅入泥土里,悄无声息,沙哑着声音喊出一声迟来的‘哥’,在死寂的墓园里回荡着,也在她沉痛的内心回荡着。   她刚来M市时,怀着一颗期待的心与他初见面,他是多么不待见她啊,现在想来,那时少年微怒的眉目,才叫生动,而不是如今这般死气沉沉。   他们之间,还未做成真正的兄妹,转眼就是阴阳相隔。   回到庄家时,庄挽想着把房间里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不用说走不走留不留的,反正是不愿再回去了。   老爷子正在客厅里和庄任华坐着聊天,春节临近,庄任华也没那么忙了,倒是巧,一年都不怎么在家的人,偏生庄挽一回来,就看见了他。   “爷爷,叔叔。”至今她也觉得称呼庄任华‘叔叔’很是别扭,但礼数上的东西,她一向做得很周全。   “哎!小挽回来啦,怎么事先也没说一声?”庄和光如今对她是上心许多了的,一来是她自己争气,高考的成绩给他光耀了门楣;二来是庄家的子孙本就少,庄听辰意外离世后,更是只剩她和庄乔思,人老了,难免会想要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但庄挽是难以释怀他从前睁只眼闭只眼任她被伤害的那些事的,现在自己渐渐长大了,发现自己的能力不会让自己无处可去了,加之有那人在,底气也更足;面上却仍是礼数周到、滴水不漏、温温和和。   “小舅说让我去K市跟美术界的徐教授学些东西,所以我除夕会在小舅那儿过,回来跟爷爷打声招呼。”她清清恬恬地笑着说。   端着水果上来的简尔芙听见了这话,眼眸转了转,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庄和光沉吟了一下,也不好说什么,上回简谦言来庄家时说的话,他一直都当着一回事记在心里,简家虽然只有他一人,又跟庄家有不浅的亲缘关系,但简谦言那样的,在金融界浑身充满攻击性的尖锐年轻人,长一副温良如玉的样子,却最是不好对付的,这一点,庄和光看得透彻。   庄任华啜了口茶,带笑说了句:“小挽跟谦言倒是有缘,要如果是亲生的,可能就更亲近了。”   听着像是打趣的玩笑话,在场的几人却都听出了不同的味道。   庄挽没打算纠结那么多,她的事也没什么好跟他们讲的,站了一下就上楼去了。   走到楼梯口,陈芬茹正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叠东西,庄挽被她喊住。   “这是你哥之前给你找人修补的画,上面一些笔迹被雪水浸湿,就实在难以修了。”她把画稍稍递前。   庄挽伸手去拿,她却捏紧了没让她立刻拿走。   “庄挽,每个人都有些放不下的东西,在婚姻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尤其是你的存在,让我觉得很耻辱,我————   “大娘,”庄挽抬眸看她,乌黑的瞳孔里一片沉静,“曾经那些,我都不当回事,但我可能不会原谅。”说着轻轻把她手里捏着的那叠画抽出来,转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   陈芬茹站在原地看着她关上的房门,脸上不知道什么表情,有些僵硬,心里却是释然的,幸好她没说‘没关系’,这样多少让她觉得,自己把那些沉重的东西一直背下去,才是对自己最好的解脱。   自从庄听辰离开之后,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渐渐的都找回了它原本的面目。陈芬茹难过时,也只是一人坐在他房间里流泪,日子还是一样那么过。她爱自己的丈夫爱到极致,对儿子却不似简尔芙对女儿那般偏执疯狂,加之庄听辰本来就性子冷,不像庄乔思那样会哄大人开心。   人这一生,谁都有糊涂的时候。   陈芬茹还记得初见庄挽时,那么清瘦秀气温润懂事的小女孩子,怎么自己后来就魔怔了,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因为自己扭曲的心理而次次针对无辜的她呢?   谁说得清楚?也许谁都不能。   如果时时刻刻都能保持着理智,人与人之间就没有所谓误会、所谓错怪、所谓原谅与不原谅了。   简谦言开着车过来的时候,庄挽站在高中时上下车的那个公交车路口,认出那人的黑色路虎,绽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挥着细细的手臂。   “怎么不在家里等着?”他微微皱着眉,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庄挽手里牵着安全带准备给自己系上,突然停下来,倾身凑到他跟前,飞快地在他精致白皙的侧脸上吻了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轻盈,简谦言感受的,却是小朋友最直接热烈的表达。   他不说话,等着她的倾泻而下的心情。   “小舅,如果没有你,我一定迷路了。”   庄挽看着他,镌刻在生命里,永生永世都不会忘的绝色容颜。   “那你要怎么报答我?”   简谦言侧脸去看她,没有平时那样似笑非笑的妖娆神情,而是认真安静的。   “怎么报答啊……”她故作思索了一会儿,双眸弯成月亮状的,“赠尔余生,你要不要?”   他转眸,“你觉得这就够了吗?”   “余生么?远远不够。至少三生,否则我不要。”   庄挽愣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从这时开始她才知道,千万不要引诱小舅煽情,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哪有那么简单啊,简先生在余生的日子里,有意无意说一些这样的话,分分钟能将她吃得死死的。   在K市机场下了机后,庄挽开机一看,足足有七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陌生的号码。   简谦言让她打过去,接电话的声音让她在心里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这么快就走啦?”庄乔思在家里拿着手机,稍稍有些不自在地问。   “没什么事,就先走了。”庄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两人便一问一答地对着话。   “哥在走之前有些话要我带给你,”她的语气一下子变淡,仿佛用力一点说,就会触碰到心里的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地流出血来一样。从前一直宣称的‘我哥’,也悄悄换成了‘哥’。   “他说,你怎么这么讨厌,看不见他的思思已经后悔了,也听不见他的思思跟你说的‘对不起’。”   庄挽握着手机沉默了一下,有什么情绪悄然被点燃,嘴角蓦地上扬起来,带着些许释然的味道。   “那你转告他,庄挽看见了,也听见了,只是懒得回应。”   说完就率先挂了电话,嗯……这一点也是跟小舅学的……   一看那人拉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已经把她落后好几步了,庄挽追上去,双手环上他的手臂,仰着脸清清恬恬笑着说:“小舅,要不我来拿行李吧,你一定挺累了。”   那人声音带笑:“好啊。”   庄挽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果真认真庄重的地把他修长五指拉着的行李箱接过去,有模有样地拉着,跟他并肩走着,脸上是明朗开怀的笑,双眼亮亮的。   简谦言看着自己身边的小人儿,傻得可以,却莫名地让人心里软得要命。   一手揽住她略单薄的肩膀,顺带把行李箱拿过去,“下次身边有男士时,不用自己拿行李,知道吗?”   “为什么呀?”她抬眸,认真问。   “哪有为什么,女士在生活上的小特权,男士理应这样周到细致,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绅士之风。”   “哦。”   就知道没什么特别的……   “还有,我小朋友的手,应该被我牵着,而非用来拿行李。”   “哦。”   “啊?!什么什么……”庄挽反应过来后才眉开眼笑,摇着他大衣的下摆追问,“小舅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再说一遍好不好……”   简谦言充耳不闻,看着前方,拉着她小手,眉间漾开笑意。   庄挽也笑,挂了电话之后就一直在笑。小舅曾经在老宅给她说的话,果然都是对的呢。   那些在青春里越是飞扬跋扈的人,趋于成熟时越是后悔不已。   还好年少时她坚持着沉默,当一个人身处恶劣的环境而没什么能力出声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话语堆在心里,悄然地去坚固自己的内心,有朝一日足够强大时,自然可以选择远走高飞,可以选择记住或淡忘,选择自己真正向往的生活。   如果不曾有过那些隐忍、那些黑夜里绝望的奔跑、那些站在哭泣面前的微笑、那些踩在刀疤之上的成长,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真的没有辜负那一段兵荒马乱的年华?   时光最终会掩埋很多东西的,他们、她们与她,谁都用不着太急着去惊慌。   但若要等年岁来冲淡,倒不如她自己先行选择遗忘。   庄乔思看见简尔芙正在浇花,便跑进侧边园子里,挽着她手臂,笑得像朵花。   “怎么了这是,这么开心?”自从她堂哥离开后,就鲜少见她这么高兴的模样,“莫不是期末考第一啦?”   庄乔思看着夕阳,继续笑,“才不是,比期末考第一更开心的事!”   因为她,终于觉得自己开始明白————什么叫‘成长’。   那么,谢谢了,庄挽。   第 69 章   之前一心以为庄挽会在K大就读,所以简谦言自己来K市之前就先让德里给他物色了一套房子,后来她一直没来,李阿姨还抱怨说那房子空空的,不大习惯了。   如今庄挽跟在他身后,出现在这房子里,可把李阿姨给乐坏了,一个劲地说‘这孩子怎么又瘦了’……   晚饭后,简谦言边用餐巾擦着修长的指,边跟阿姨说:“李姨,明天去安排一下,春节在这里过。”   “好的,简先生!”这下总算是没那么冷清了,李阿姨乐颠乐颠着地收着餐盘。   庄挽推开他指给她的房间门,里面不是他一贯钟爱的冷色调,而是自己喜欢的天蓝,湛蓝的床单被子、水蓝色的窗帘、淡蓝色的灯罩、连地板都是粉蓝色的。   她舒适地深吸一口气,置身其间就像一只翱翔在蓝天与海面之间的鸟。   简谦言在书房里跟英国分公司的负责人开视频会议,庄挽布置完自己的房间,跑过来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门。   本来就没关的门,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如玉的食指勾了勾;庄挽会意,走过去站在他电脑屏幕后。   简谦言把手边的玻璃杯递给她,她乖乖巧巧地接过去。   端着一杯温白开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关了电脑在闭目养神,俊眉微微蹙着,容颜一如既往地精致。   从首都到M市再到这儿,中间还去公司处理了一些事情,一回来又接着开会,身体再好的人也该累着了。金融这一行的,一到年关就比平时忙几倍,偏偏他现在还同时管着几家公司。之前在首都停留了一周,说没点耽搁肯定是假的,不然也不会人还没回到M市,就被方大哥催着过去了,现在回来估计会更忙。   庄挽没舍得打扰他,轻轻放下水杯就蹑手蹑脚往回走。   “庄挽。”略带些疲惫的清越声线。   “小舅。” 他不是在休息么?   “晚上早点休息,不准熬夜画画,明天带你去见徐教授。”简谦言仍旧闭着眼在说,语气淡淡的。   庄挽趁他看不见,不好意思地吐了吐小舌,她不就因为那么一两次失眠而熬夜画了几幅画么,这都能被他知道……   但是见徐教授那件事,她却是打算自己去的。   “不行,明天我要自己去,小舅不能陪我一块儿去。”偏头想了想,“嗯……我觉得这样好像好一点,或者说是希望大一点。”   他轻‘嗯’了一声,眉目轻轻舒展,心里是宽慰的,又莫名有些陌生的欣喜。小孩懂事,他自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成就感。   想着想着自己先笑了,仿佛未做父母,便体验了当父母的感觉,这么样下去,倒真是要成保姆一个。   “这房子挺空,你有空就布置一下。”   庄挽隐约觉得这话大有内涵,但一时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万一我把房子弄得很幼稚,你会不会鄙视我?”   “鄙视你做什么?”简谦言睫毛微动,睁开眼来,心里觉得好笑。“家里迟早都得你来布置,顶多使我的审美受到一些伤害。”   听到前半句时,庄挽的笑容别提有多灿烂;听到后半句时,瞬时垮下小脸。   简谦言伸手把她拉过来,摁在自己腿上坐着,一手环着她细细小小的腰,一手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水。   庄挽有点脸红,周围全是小舅身上清爽好闻的青柠味。他刚刚说‘家’,所以她是终于有家了吗?家里还有他。   就在他怀里,离得这样近,如梦如幻,幸福到失真的地步。   “小舅,你跟我,是不是有同一个家了呀?”   “不然?”   他放下玻璃杯,双臂环着她的腰,拿起她带婴儿肥的小手,长指轻轻地捏着她指头,一根根捏过去,翻来覆去地把玩。   “再过一年,你就会成为我法律上的合法家人。满意否,我的小朋友?”   “法律上的合法家人?”庄挽歪着脑袋看他,反应过来后霎时间红了脸,再过一年,她就二十岁了,是国内女性登记结婚的合法年龄……   她常年握画笔的手指上有些薄茧,微微粗粝的触感,简谦言的指腹在上面反复地摩挲着。   庄挽本来就是个脸皮薄的,尤其是他这样耀眼的人在一起,一旦触及到情爱方面上的事,就特别敏感。温温吞吞了许久才问出口:“我、我们是要……结婚的?”   “怎么,不愿和我结为夫妻?”他挑起眉,似笑非笑地倾身去看她漾着红晕的小脸。   庄挽更是无措,躲闪着他的视线,“小舅,你、你不要这样笑……”   “为什么?”简谦言更是笑得妖娆,精致的容颜有勾人心魄的魔力,还火上浇油地上扬着尾音魅惑反问:“嗯?”   太要命了!   庄挽拼命地在内心扇着自己被他挑起的、越烧越旺的□□,企图让它熄灭下去,奈何言语却没抑制住,直接表达了内心的想法————“你这样笑,让我忍不住就、就想轻薄你……”   简先生把俊脸凑过去,凤眸里溢出无限的笑意————“给你轻薄。”   庄挽:“……”   把头扭转一些,仰起脖颈在他勾人的凤眸处轻轻吻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转过身去。   简谦言满意又好笑,“为什么要吻眼睛?”   “因为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啊。”庄挽郑重地跟他说着,“小舅的眼睛里,装着小舅的心呢。”   “是吗?”他似呢喃般反问。   很老的一句话,他的小孩儿用这样认真的语气跟他说出来,却又是别样美好的一种体验。   他把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薄唇贴上她乌黑漂亮的双眸。   庄挽赶忙闭了眼,小声嘀咕着:“小舅你触到我的心灵了……”   简谦言差点没笑出声。   他就知道她可以这样,看着挺傻气的一个小孩儿,总是在不经意间挠到了人心里,让人一瞬间致命地柔软下来,从此就舍不得放开了。   他的小朋友,聪明着呢。   把她拉近一些,让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膀上,跟她错开颈依偎着,细长白皙的指轻轻梳着她细碎的短发。   灯光温暖的书房里,年轻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小孩,眉眼浅笑,多年来第一次确切地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满心满怀都是这小人儿。   而庄挽,脸还微微红着,伸出双手回抱着他,她觉着,跟小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便越是不能离开他。   几乎毫无察觉地就投入了全部的感情,懵懂的、深知的、可控的、不可控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十九年的人生里,下的最大的一次赌注。   第 70 章   翌日傍晚,简谦言刚从公司回来,还没拿出房卡钥匙,门就从里面被打开,庄挽跳出来,脸上是雀跃万分的表情,小手挽上他的手臂,“小舅,徐教授把我收下了!”   “传说中的入室弟子?”他早就料到这孩子会成功,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那老教授可是出了名的眼界高,收弟子从来都挑得很。   “是不是入室的不知道呢,不过他说以后会指点我。”事实上还说她的画很有灵气,不过这话不能说给小舅听,万一他笑她骄傲了呢……   “有没有提到你的画有灵气?”简谦言抬手撩开她额前快要遮眉的碎发。   庄挽:“……”   能不能让她心里藏点事……   他被她抱着一只手臂,只能以一手解着自己的外套排扣。   “小舅我帮你脱。”庄挽说着就伸出小手,帮他从最上面那颗花纹繁复的、在灯光下闪着光的排扣开始解。   那人却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笑着问:“脱什么?”   “脱衣服啊。”   他故意曲解:“你确定要在这里?难道不是在卧室好一点?”   庄挽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小舅你、你想什么!我说的是外套!”   “那你以为我想的是什么?”他三两下脱了自己的外套,一手把她揽在怀里,拥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她急了:“我怎么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他扬眉:“那我就继续想了。”   “不准!不准!”   简谦言笑开,恣意汪洋,终于不再逗她。   “说说看,你的规划。”他继续撩着她额前的碎发,考虑着要不要让她把头发留长。   “什么规划?”庄挽乖巧地窝在他怀里,不大知道他说的什么规划。   “你的学业,你的未来。”   这个她倒是有想过的,对于自己的前路,她一向都理得很清,不愿马虎一丁半点。   简谦言看她偏着脑袋在思考,心里没由来地一阵细微紧张。忽而很想取笑自己,怎么也会紧张了?如果她没有把他规划在内,他也会强势参与进去的,谁让这是他小孩呢?   “嗯……我想继续学习工商管理这个专业,但我喜欢画画呢,所以假期要来K市跟徐老师学。”   等了许久没听见他说话,她仰脸去问他:“小舅,你觉得……这样好吗?”   简谦言转了她的身子,让她横躺在自己的怀里,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垂下眸看她,神情有些许郁郁。   “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喜欢。”   庄挽拧眉,心里忐忑,小舅的看法,她从来都在乎得不得了。   “那————   “一想到要长时间跟我小朋友隔着几座城市,我就能预感到自己会被‘思念’这种略显幼稚的情感所淹没。所以……我不喜欢。”   这、这样啊……   不久前,不知道是谁说过‘我都不嫌麻烦,你怕什么’……   “那我下学期回去就从B大辍学?”   简谦言勾起唇,眉眼妖娆————“要我来演坏人?”   那他就从现在开始好了,伸手毫无防备地去挠她痒。   庄挽敏感得很,立时不能自控地失笑,偏偏又躲闪不及,只能靠声音取胜。   “小舅你这是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我本就不屑为君子。”   庄挽拿抱枕来挡————“小舅你这样是很难嫁出去,不!是很难娶到妻子的!”   他长手长脚,三两下就制住她————“这不正合某人的意?”   庄挽:“我、我……”   两人在沙发上猫捉老鼠般玩玩闹闹,讨饶与笑声齐飞。   李阿姨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时,摇头笑着劝:“晚餐准备好了,简先生和小挽别玩太久,不然晚饭都凉了。”   看着舅甥两人同时顿住动作,李阿姨这才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庄挽的手腕被他抓着,赶紧求救:“李阿姨,您————   “李姨,晚安。”简谦言出声盖过她的声音。   “哎,好的,简先生。”李阿姨慈眉善目地笑着,出了门,关上门,离开。   简先生重新把某人压在沙发上,眼尾上扬着————“庄挽,没人可以救你了。”   庄挽绝望,已然崩溃————“不不不,救命啊!我、我怕痒!”   “那还要不要辍学?”   “不了不了,那只是玩笑!玩笑!”   语气突然变得认真,夹杂着无奈————“那你要我……怎么办?”   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他的面容,那么精致那么好看那么……熟悉,那么认真地看着她……庄挽抬手覆住他的一双凤眸,这句话,明明是她应该问的啊……   “小舅,放心吧。我想你想到蜷在被子里哭的时候,早就已经被‘思念’这东西溺毙过了。所以,明明是我……才不知道怎么办啊……”   剩下的话,尽数被他的唇舌吞没掉,客厅里只剩下两人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他跟她,除非世界上有一种可以测量思念的尺,否则谁都说不准谁陷得更早,谁又眷恋得更深。   一个人的一生中,对于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只能有那么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堆上了全部筹码的。   其余的,都不算数。   一个是不随便动凡心的,一个是更愿意凉薄的,用三年的时间来相互靠近相互温暖,终于双方都交出了全部的情爱,着手去铺就一场盛大恒远的相守。   他们之间,谁又敢轻易辜负呢?   除夕前两天,庄挽跟徐教授学了一天,下午回家的时候,老教授拿了一份画廊宣传的杂志给她看,说是K市的中心画廊要举办本年度最后一场画展,岭南画风的名家作品几乎都在列,庄挽一看就心动了,可惜教授自己没空去,只好让徒弟替自己去瞻仰一二了。   看了一下地点,离家里也不算远,恰好那人说他今晚有个晚宴,迟点才回,让司机过去接她。自己在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给他发了条信息,自己乘了公交去中心画廊。   庄挽自己偏爱的是岭南派的作品,这次倒让她撞了个巧,有机会来看规模这么大的岭南画展。   仰着头把每一幅画作都细细慢慢地观摩一遍,也不拿照相机或手机拍,就是整个人沉浸在作品里的天地。   但是有一帧画作她是看不太懂的,在它面前站了许久,渐渐拧起了眉,就是感觉摸索不到那淡淡的墨色里到底要说些什么东西。   有身量颀长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双手背着,阴阴柔柔的声音:“庄挽吗?我们又见面了。”   庄挽回转身,对上那双桃色纷飞的桃花眼,眸色一时冷了下来。   这个人,即使小舅那时不让她看见,使了计让她移开心思,她还是在一瞬间瞥见了一些东西的,只是一直压在心里不敢去想。   因为他,好像跟方医生、小姑她们,有些不一样。   第 71 章   九点的晚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他们这些人谈谈笑笑之间,就是几十个亿的项目交易。德里一直跟简谦言倒苦水说,中国的金融界,水太深、灯太暗,自己一不小心就被暗箭伤了身,还伤了财……   没办法,只能由简谦言亲自周旋,拿下这间大型科技公司的证券主承销商角色。   结果当然是预料之内的成功,只是晚宴结束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还不小心多喝了几杯,疲惫加头晕。   吴宇开着车送自家老板回家时,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以长指揉着俊眉,容颜还是精致无双,神色却是掩不住的疲惫。   M市有德里看着,这边却是新成立的,忙着上市,连日开会,还要参加最不喜的应酬,还得倒着时差给英国分公司那边开会,公司年关时候的大事也特别多,都需要他的最高决策,这样下来可不是累得很么?他一个助理看着都心疼。   修长的指扶着额,简谦言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拿出门卡,进去之后客厅里的灯却是亮着的。   他的小人儿正在吧台旁倒水,听见声音回过头去看,动作顿住。她穿着绒质天蓝色睡衣,短发有些凌乱,瓷白的皮肤在灯下泛着光。   简谦言眉心微动,温馨之感从心底升起,脱了西装外套走过去,双手从她身后环住她,小小软软的,一下子暖了他周身。略低下头,尖秀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极其自然地闭上眼。   庄挽拿着杯子,有点无措,想转过身来,那人低低说了一句:“别动,让我抱会儿。”   声音里全是疲惫,是真的很累的了。   她便没再动,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近在耳边。还有一阵淡淡的酒气,约莫是喝了酒。   “小舅,你喝醉了?头晕吗?”   身后抱着她的那人没回应,庄挽以为他累得睡着了。   良久,她极轻极轻地喟了一声,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乌黑的眸里划过淡淡的哀伤。   “小舅,今天……有人给我说了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个人,爱上了一个漂亮恣意的少年,那少年在十五岁的时候,跟他说,自己最不屑的就是人世间的所谓‘爱’,可是那个人不相信少年的话……   简谦言抬起眼皮,听着他小孩轻得像风一样的、夹着惆怅的话语,凤眸渐渐幽深,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抱着她。   下午褚遇寒跟庄挽在画廊小馆内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一手沏着茶,妖异的眼角上扬,邪气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开始说。   他跟简谦言从小就一起长大,陪着他经历过他父母的双双离世,陪着他一路取得掌管简家的权势,陪着他在异国他乡上学……   亲眼见证他由一个天赋过人的漂亮男孩蜕变为尖锐美丽的倾城少年再成长为风华无双的冷傲青年……之后,一不小心惹他生了气,就再也无幸再看着他变为这般流光溢彩的精致男人。   他不相信那少年在十五岁时说的话,仍是一腔孤意的投入着自己的情爱与独宠。   十六岁那一年,学校里有人问,褚遇寒你是不是同性恋来的,整天跟咱‘少爷校花’在一起,那么多身材火辣天使面孔的妞,玩玩就甩你是几个意思?   他眉眼轻挑地勾着身边少年的尖秀肩膀,邪邪笑着说————这可是校花呀,那些个妞哪里比得上,是不是呀谦言校花?   少年白了他一眼,凤眸妖妖娆娆地睨着他,甩下他的手,长腿一伸给了他一脚————褚遇寒你丫恶不恶心?给我起开!   他看着少年美丽孤傲的背影,唇角勾出完美的弧度,邪魅至极。   为了不让少年与他之间有任何隔阂,之后他便积极流连在各种美女中,也无人再怀疑过他的性取向。   十七岁那年,方流那厮的亲生妹妹方菲,从英国来到美国沃顿上大学,极漂亮的混血女孩,盯着他少年的目光,像有火一样,两人又聊得来,还时时自诩要帮少年挡桃花,他便在心里盘算着,要找个时机跟她谈谈。   后来听她说她是同性恋,他一瞬间了然,还没见过这般自欺欺人的人,笑开————我不是同性恋,可现在,看看咱俩啊……   那时方菲的表情可真是壮观呐。   他拒绝了回国继承家族企业的命令,继续在少年身边潜伏着,以兄弟的身份、以死党的角色、以一颗深爱的心……   所有故事都在悄悄发着芽,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美丽高傲的少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个女生,也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一个男生。   十八岁那一年,他们大学毕业聚会时,在会所里无人的死角处,他是那么满怀期待地抱住他的少年,迫不及待地去亲吻他如玉的蝴蝶骨,却被他一把推开————发酒疯别发在本少爷身上!   两人坐在一群人中间时,少年却没有说什么,和他还是照常嬉笑怒骂、吵闹踢打。他便以为,他是并不反感自己这种亲热的。   之后少年回国去处理家族财产纠纷,他跟着回去了。   少年生日时,他提前悄无声息地进入他家里,拿了那把他最珍爱的小提琴。   那一天,大家在方流家里聚,蛋糕到了时,他就从门外进去,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阴阴柔柔地笑着————谦言——   可惜,‘生日快乐’还没说出口,琴便被少年夺了过去,他第一次看见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妖娆鲜艳的火焰在凤眸里跳跃,不可遏制地生动,美丽得像有毒一样。   而他深知,所有欲望的开始都一定是以美丽为诱饵的。他的少年连生气都这般美丽,他也没办法。   他冷冷地甩了一句话给他————褚遇寒你丫配吗?   瞪着妖异的桃花眼,邪气地笑着道歉;少年修长身子一歪,懒懒倒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按着,凤眸里一片寒霜,气氛依旧尴尬。   在场的人都沉默,空气就像凝结了一般。   好不容易,方流各方周旋着把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大家吃笑玩闹。   他端着一杯酒走到少年身边————来,喝了这杯酒,原不原谅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否则,我会一直乞求你的原谅。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择手段。   少年身边的气场是无法忽视的疏离,他完全被无视了。   继续站着,举着酒杯在他面前,眉目间妖魅无限。   那少年终于不耐烦,又或许是不愿看见他,拿过他手里的酒,仰头一口喝光,起身,抱着他的小提琴离开了方流家。   夜色里,他亲眼看见,少年孤傲漂亮的身影,化作一只在夜幕下飞翔的鸟。可惜,无脚。   知道他喝了那杯加了东西的酒,可能没回到家就会昏迷,所以他尾随在少年身后,在他意识混沌无法辨清事物的时候,正好出现,任少年倒在他的怀里。   在他家里,他把他拥在怀里,从头到脚地亲吻,边吻边绝望地想,是不是只有在沉睡的时候,他才可以拥有他的少年。   再后来,那一夜,便成了记忆里最狰狞的一道伤口。   方流告诉他————你触到谦言的底线了。   呵,还真是呢,他被那个美丽妖娆的少年永无止境地放逐了,又或者,从来都没有靠近过。   只是,他不甘心,他连他的底线具体是什么都还不清楚,就被告知他不配。   他不配,那又有谁是配的呢?简谦言那样的人,谁懂呢?   你吗,庄挽?   说完了褚遇寒给她说的那些曾经,庄挽垂着眸,心里漫过一种奇异的害怕,类似恐慌的情绪。   “小舅,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呢?”   他的过往,她看见的只是他愿意给她看的那一小部分,会不会有一天,她也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底线,然后一样被放逐呢?   本来以为他是睡着了的,却被他扳转身,强迫着与他面对面。   简谦言一直在听她说,此时眸色幽深,里面蔓延着细细的、妖娆的血丝,抿着薄唇,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拿开她手里的玻璃杯,把她整个人抵在墙上,凝神看着他的小朋友。   庄挽背后贴着墙上冰凉的瓷块,一阵透骨的凉意自脊背传来,蹙着秀气的眉跟他对视,乌黑的大眼里却弥漫着哀伤和惶然。   “你怕什么?嗯?”淡淡的酒气跟他身上的青柠味混在一起吐息出来。   小孩儿的这一副模样让他没由来地难受,不由分说地低了头从她细白的脖颈开始吻,激烈的、带着怒气的,一路燎原,没有一点点温柔,反复□□着她颈上细嫩的皮肤。   猛烈到让人来不及反应的肌肤相触,庄挽一时间气息不稳,陷入他制造的意乱情迷当中。   简谦言的呼吸稍稍急促了,长指扯开她睡衣衣领,俯首在她锁骨处细细密密地啃噬。   庄挽刚觉得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微凉,他的唇舌就覆上去,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温热的,甚至是火热的,总之是让她不知所措的。   滚烫的指尖从她睡衣下摆伸进去,触到少女细滑的皮肤、紧致的腰线,一路往上,所到之处皆燃起无尽的□□。   庄挽慌了,脑袋一片混沌,有陌生的、不能控制的情愫从身体深处升起,却不知应该如何反应。今晚似乎小舅是喝醉了,这样……是可以的吗?   “小舅,小舅!你、你醉了!”   简谦言顿住,停了动作,从她颈间抬起头来,抵着她的额头,定定看着她,看进她双眼深处,直达心灵。   低哑着声音问————“庄挽,跟我在一起,你怕了吗?”   “怕也没退路了,我已经不能停下。”   “……所以,没有我的许可,你也不能停。”   如玉的指抚上她瓷白的小脸,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我没怕!”清脆脆有些颤抖的声音。   用双手勾住他如玉的脖颈,庄挽踮起脚尖,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我只是没有信心。我跟小舅,就像隔着一条宽大的河,河面上还有一层浓浓的雾,我看不清小舅的面容,伸手也触摸不到,我连游泳都不会,急得只能在原地蹲下来哭泣。”   小孩儿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他紧拥着她,揪心的、几近失控的————“……别哭,我不是正向你这边游过来么?”   庄挽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从肺里挤出带着哭腔的声音————“小舅,我……爱你,我爱你啊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我的小朋友爱我。”拍着她的背温柔哄着,眉眼里全是心疼。   “……我何时让你的努力落空过?”   “……明天教你游泳,好不好?”   打横抱起她,放在自己的床上,俯身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庄挽哭累了,拿乌黑的双眼安静地看着他。   简谦言在她身边躺下,拉上被子覆在两人身上,侧过身把他的小孩儿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漂亮的头顶处,轻轻给她拍着背,哄着入睡。   第 72 章   夜半惊醒,庄挽睁开眼,房间里的床头灯没关,橘黄色的灯光下,身边人的气息如此清晰地存在着。   睡了一觉,心情已经平复了。稍稍仰头去看他精致的眉目,约莫是实在太累了,他连睡着了时都轻轻蹙着眉。忽而有些自责,小舅工作这么忙,自己还这样闹情绪……   但,也不全是闹情绪的,她是真的,很没底。   那个阴柔的男人说————简谦言那样的人,谁懂呢?谁又配得上呢?你吗,庄挽?   太在乎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患得、患失、若隐、若现、如梦、如幻。   如果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爱情,未免复杂迷魅到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她怎可生畏,倘若放弃了追逐他,等同于放弃了活着时的所有的选择。   “怎么不睡?”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似平时那般清冽,着实把庄挽吓了一跳。   辗转着身子想要换个睡姿,那人却禁锢着她不让动。   “听话,别动,快些休息。”   “小舅,我是不是很幼稚?老是惹你生气。”庄挽小心翼翼地出声,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也沙哑得不像话。   “能这样说的人,完全算不上幼稚。还有,我几时跟你生过气?”   她小声嗫嚅:“你有的……”   有过很多次,他冷冷不说话又面无表情的时候,或者什么也不解释、做一些她不懂的事的时候,她都归为是他生气了。比如今晚的情形……   “那我向你道歉?嗯?”简谦言用下巴蹭着她的短发,低迷的声音满是磁性。   “……这样显得我更幼稚。”庄挽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东西想问,最后却只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腰,闷着声音哼了一句:“小舅,我以后会更懂事。”   他翻身,把她压在下面————“我不要你那么懂事,乖乖做我小孩就好。”   庄挽懵,承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哦,那我要更努力一些。”   简谦言好笑又好气,屈起玉指轻敲她额头————“够笨。”   翻下身把她拥进怀里,搂着她小小的温软身子,“庄挽,你知道为什么人都有从众心理吗?”   她摇头,疑惑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上面。   “因为自己的世界里头是一片黑暗,仿佛只有仰望着别人手里高举的火把,才能找到光明一样。但是庄挽,我要你时时刻刻都是举着火把的那个。”   庄挽没听懂,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简谦言低下头去吻她额头:“笨小孩,晚安。”   她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根本就不用跟从前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一样,害怕他像一只无脚鸟一样飞走的。   因为,明明是他诱她入的局,应该害怕的人也是他。   她无幸参与他人生的前面二十多年,他不也一样无幸在她更小的时候认识她?   谁也没能陪谁经历所有,又有什么好惶恐的呢。   重要的,是现在,是他们的以后,而非曾经各自踽踽独行的年岁。   还有,谁敢说,她真的一点也没懂他呢,说不定早就懂了,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若非如此,他这么个无双的玉人,为何偏偏对她上了心,又干嘛非要把她留在身边不肯放开。   知情较早的方流曾问过他————谦言,你丫从实招来,是不是有恋童癖?从前没看出来啊,不然我妹妹不会因为你回美国泡女孩去了……   他当时没理他,连眼皮都没抬。   方流不死心————不如你给说说看,到底怎么会喜欢上我们庄挽小妹妹的,差了八岁,应该有代沟才对啊?   他破天荒地笑了笑————第一次没忍心拒绝,之后就再也不忍心辜负。   方流惊————难道是庄挽妹妹先说的喜欢你?!我看着不像啊!   一份数据报告扔过来,方流被劈头盖脸地砸了个正着————你懂什么?滚出我办公室。记得,呈直线滚。   方流抱头,就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想剖开这人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做成的,或者说是座迷宫来的,为什么旁人就是看不明白。   彼时的简谦言,端着咖啡悠悠抿着。他的小孩,从来都没说过喜欢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他一手燃起的火。她最先萌生的情感,只是一个女孩在懵懂的年纪里对另一个人最常见的迷恋,跟真正的喜欢,差了好大一段距离,如果不是他放饵,她便不会深陷。   但若要问他一切是怎么纠葛起来的,大概就是那个深秋的下午,看见她站在鬼屋城外,天蓝色的校服,清瘦的身影,隐约可见的伶仃漂浮,心里没由来地轻轻坍塌,就像落入了一点星光。   没忍心拒绝的,是她第一次的求助;再也不忍心辜负的,是她对他渐渐堆积的情感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努力靠近。   所以啊,他小孩真笨。   但有时笨一点也是好的呀。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总是需要一些傻气才能经久不累、一直缠绵下去的,可放眼望去,现实生活中却有太多太多的聪明人。   他跟她之间,由他来负责聪明,至于她,只需要一直笨下去,就够了。   清晨起床,庄挽在洗手台看着镜子里自己可以媲美国宝的一双眼,懊恼至极。看来真的不要胡思乱想,最后痛苦的,是自己……   早餐后简谦言没有像之前那样去公司,而是坐在餐桌前看着她喝粥。庄挽抬起头看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低下头继续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问:“小舅,你是不是要带我去学游泳?”   他昨晚说了的,今天又没穿西装,而是穿着一套连帽的浅灰色运动服,难怪整个人看起来慵懒了几分。   那人撑着下巴淡笑:“陪你玩玩也好。”   庄挽笑得更欢,三两下地就喝完了粥,‘蹬蹬蹬’跑回房去换衣服。   她对水有着深深的恐惧加怨念,一是因为从小就是旱鸭子属性,二是因为庄听辰的事。所以人生中很多困难,她都下意识地把它们跟水这个东西联系起来。   所谓拨不开的迷雾、翻不过的山丘、没方向的沙漠,到了她这里都成了淌不过的河。   后天就是除夕,徐教授那儿暂缓,她可以去专心打败水了。   两个小时之后,年轻女游泳教练第十七次把庄挽从水里捞上来时,庄挽想起那人开车把她送到这儿交给教练的时候,挑了眉说:“好好学,以后遇到什么事,不能蹲在原地哭泣,直接游过去就好了。”   庄挽:“你不是说要教我吗?”   简谦言:“我也不会,怎么教?”   庄挽:“你不是说你正往我这边游来么?”   简谦言:“对一个正处于惶恐不安又畏惧之中的小孩,我只能这么哄着先。”   庄挽:“……”   第 73 章   除夕后没几天,方流打电话来问简谦言,要不要回M市聚一聚;简谦言坐在沙发上,转身看了一眼正在阳台上调着颜料盘的庄挽,回他:“不了,等我明年结婚的时候再聚。”   说完就挂了电话,方流在电话那边的惊呼声也随之被切断。   庄挽当然听见了他的话,微红了脸低下头。   他合上文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背靠着阳台护栏问:“庄挽,要不要回M市?”   “不回了,上次已经回过了。”回去多半要被方大哥他们取笑,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她小舅,现在回去……   “别傻了,只有你一个人以为。”   “以为什么?”庄挽不相信自己的每一分心思都能被他知道。   简谦言勾起唇,眸里满是笑意: “你知道。”   她继续盘着腿坐在地上,低头调色,装作听不懂他的话。   “庄挽,难道你真的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后知后觉么?”   她扔下颜料,仰起脸看着他,橘色的灯光洒在瓷白的脸上,柔和至极,煞是好看。   “你从来都不跟我说那……什么什么,我、我怎么会知道?”   “说?说什么?”他依旧翘着唇角妖娆笑着。   就是这么副样子!明明什么都知道,又要明知故问,存心让她主动,主动靠近、主动表白、主动说‘我爱你’……估计不久后还要主动把自己卖了……   他伸手拉起她,捞进自己怀里,“没什么好说的了庄挽,这世间万千的话,最后都被当做空气,我们之间需要的,不是言语。”   她不解:“那需要什么?”   修长白皙的手指捧起她的小脸,于夜风中微低了头在她唇上轻轻辗压,挑逗戏弄,无所不用其极。   庄挽被吻得迷迷糊糊之际,听见耳边那人低低的笑声:“我们之间,需要的是这个。”   她气结,奈何挣不开。   简谦言抱起她往自己卧室走去,凤眸渐渐幽深起来;庄挽隐约觉得要发生什么,双手抓着他的衣襟不敢动。   把她放下来坐在床沿,简谦言俯身,修长玉指不紧不慢地从她绒质睡衣最下面一颗扣子开始解。   庄挽看着他的精致侧颜,心里慌,抓住他的手。   “小舅,我、我们可不可以关灯?”   他没抬头,“不可以。关了灯我怎么看得见你?”   解开倒数第三颗扣子,少女细嫩的肌肤露出一小片来。   “小舅,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他继续,“不能。闭上眼我怎么看得见你?”   捏着她的睡衣从肩膀上轻轻拉开。   庄挽两手拉住自己的衣服,垂死挣扎:“小舅,要不我们盖上被子?”   “不要。盖上被子我怎么看得见你?”   庄挽:“……”   简谦言把她推倒在柔软的床上,自己屈起长腿,半跪在床上,俯身开始吻她。   小孩,我看不见你,要怎么放心?   寒假还剩一天的时候,庄挽还是回了一趟M市,原因是程安在电话里喊魂般地催了不下十遍。   结果回去的时候,两人坐在咖啡馆里,程安静静看着她,目光犀利得可以杀人。   庄挽小口啜着咖啡:“做、做什么?”   “做什么?”程安咬牙切齿地反问,“庄小挽你太不够义气了,糟心的事不说还情有可原,姑且可以当你是为了我好;连开心的事也不跟我分享,你是要怎样?”   庄挽头皮发麻,“哪有什么糟心开心的,平平静静地没什么事儿发生啊。”   “那你高考志愿谁改的?难道不是李京若?”   “我……”   “而且,你从哪儿回来的?”   “我……”   “我一看顾飞扬那败家子的低落神情就知道。”程安哼哼了两声,“你就招了吧!还真是没看出来,放长线钓大鱼啊你这是!居然把你小舅神一样的人物给钓着了。”   “我……”   “怪不得以前家长会都是他帮你开的,哦!对了对了,是你先给李杀手留了他的号码的,好计谋啊庄小挽,我也得学一下。”   “我……”   “估计你早就暗戳戳地喜欢上简大神了吧,我居然毫不知情!”   庄挽哭笑不得,“程安安,估计你也开心得不得了吧。”   她大有文章地放下咖啡,撑着肘看她,“从前呢,有个帅帅的假小子,同样暗戳戳地喜欢上一个被她称为‘败家子’的阳光学长,却误以为那学长跟自己同桌有什么,其实他们明明是兄弟,但她就是固执地因此而不敢表明心意,结果现在知道她同桌已经那什么什么了,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倒追那个阳光学长了。”   “我说的对不对,程安安?”   程安先是懵了一会儿,抓到什么词,贼笑着说:“你在‘暗戳戳’前面加了个‘同样’,庄小挽,你果然暗恋过你小舅!”   庄挽没反驳,神情淡定,像是对她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他的出现,点燃了我整个年少与青春。”   她的小舅,她对他的喜欢,从他不知道的开始,到他不知道的将来。每一夜每一年,永不停息。   本来以为从始至终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私人戏剧,幸好,他都知道。   程安彻底呆住。   “程安安,关于对飞扬哥展开拔足倒追的计划,祝你好运!”   “你你你、你不许说!”   ……   庄挽离开K市后的第一个周末,下午,收到她短信的时候,简谦言正长腿交叠地坐在在金融研讨大会的首席嘉宾座上。   “小舅,我退学了。现在回到机场了,嗯……你真的变成坏人了。”   周围的世界瞬间寂静下来,他拿着手机一时怔住,站在一旁吴宇小声提醒他:“老板,主持人说有请您上台————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自家老板从座位上起身,拨开层层人群,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口。   在机场看见他的小孩时,天蓝色的小小一只,正拉着行李东张西望。   他停下脚步,她的视线终于触到他,小脸上一瞬间眉开眼笑,落在他眼里堪比星光。   简谦言拉过她的行李,一手牵着她,“这么仇视中国教育?”   “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初衷,我的梦想只跟画画有关呢,回来跟徐教授好好学美术。”她拽了拽他的衣袖,仰起脸。   “还有,我想小舅了。”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眉目舒展,唇角带笑。   “那正好,我也想我小朋友了。”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